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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 第2节

    他冲进浴室取下花洒,直接掀开开关,凉水激出另一种苦楚,差点没把他送走。

    元灿霓反应慢半拍,扭头看了案发现场,厨房一片狼藉,砂锅在地板砸开花,孤零零的太平蛋滚到地柜边缘。

    “都烫哪了,光冲水不行吧,我们上医院看看,”元灿霓回房抓了手机,屏幕调出拨号界面,准备按120,但距离不远,等救护车挤进老小区,估计尹朝腿都起泡了,“还能走吗?”

    尹朝额角冒汗,指挥她去指定位置拿他的医保卡,然后拖着湿漉漉的裤子和她一起出门。

    在楼下刚好蹭上旧物回收大叔的三轮车,一路飞到了医院急诊科。

    元灿霓急匆匆缴费回来,看着护士将尹朝床位的帘子拉上,医生说准备剪开裤子,尹朝还能抽空吩咐她不要告诉他妈。

    心跳疯狂抽打胸腔,元灿霓手里握着他的手机,正准备找个暖和的角落呆着,隔壁病床踢踏两声拉开一张折叠轮椅。

    男病患被男家属搀扶起床,往轮椅上坐时,双腿绷直,无法自然弯曲。身体越折叠,双腿抖动越厉害,明显肌张力过高。

    急诊科每天上演数不清的悲欢离合,她只是随意扫了眼病患的脸,并不想过多关注别人的窘况。

    然而只是简单的一眼,双方目光便如流质,在半空胶着,密不可分。

    轮椅上的年轻男人胡子拉碴,眼神虚浮,顶着一头显然疏于打理的乱发——若是丑一点,恐怕被定义成鸡窝,但他五官立体而大气,是人都得夸一句艺术感十足。

    颓废当然是一种“本人麻木他人好奇”的艺术。

    元灿霓已经有好些年没见过他,最后的印象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模样。他们好像不是只差两岁,而是差了一辈。

    哪怕重逢的场面在脑海里排演过无数遍,直到这一刻真正来临,还是令人觉得太过突然。

    她笃定不再是幻觉。

    因为轮椅男人也在注视她。

    她的皮肤采撷了急诊室的灯光,析出近乎神经质的白,如昼时之月,轻薄透明,脸上点着淡淡的雀斑。头发细柔偏少,呈现营养不良型微黄,如同轻盈的云朵。发际线很有标志性,大波浪捎带一枚偏左的美人尖,所以一向不留刘海。

    眼神仿佛能洞察人心,欣赏的人会称为犀利而灵动,无法消受的人只会扔下两个字评价:心机。但凡了解她的过往,就会知道如果没一点“心机”,细细弱弱的一个人不变成疯子恐怕早就夭折了。

    元灿霓下意识挺直腰板,像被长辈提醒含胸的中学生。

    眼神定着,嘴巴张了张,称呼徘徊唇边,却没冒出一口气。

    反而是她没留意到的推轮椅的许卓泓用轻佻打破僵局,一手自然垂落在轮椅男人的肩上,“霓meimei,怎么多年不见,不认识你的好哥哥了?”

    元灿霓仓促抬眼,复又垂下,盯着双腿盖着一块披肩的轮椅男人。

    他的表情像被药水凝固了,病恹恹的,没什么变化。

    刚想开口,鼻头发痒,元灿霓偏头掩鼻连打好几个喷嚏。

    深秋夜凉,出门匆忙,长款外套里只空档穿了一条丝质吊带睡裙,蕾丝花边填充了外套深v领的底部。裙摆摇曳,如倒扣的荷叶,底下支出两条纤细小腿,光脚踩着一双粉毛茸茸的拖鞋。

    如果没有今晚的意外,她本应该在床上呼呼大睡,暴露尽可能多的肌肤直接接触被窝,类似拥抱的温暖能给予不少安全感。

    元灿霓下意识搓了搓胳膊,眼眶与嗓音湿润,吸了吸鼻子,宛若“他乡遇故知”的泫然中捎带一丝滑稽。

    “商宇哥哥……”

    作者有话说:

    久别重逢,破镜重圆,插叙回忆。

    两个都没嘴巴,但没关系,关键时刻还有手和____.

    有大纲没存稿,捉虫发小红包,谢谢看文xd

    第2章

    往事刹那涌上心头。

    初一暑假之前,元灿霓一直和母亲生活,不知道父亲是谁。等形象陌生面孔熟悉的中年男人赶在福利院前接走她,元灿霓也告别原来的姓氏。

    元灿霓不仅多了一位父亲,还多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同级弟弟。只要一说他们年龄只差九个月,大家都知道是谁种下的恶果。

    元进凯当了十三年的独生子,对入侵地盘者的憎恨是发自内心的炙热:

    在家扯开嗓门嚎啕,元灿霓便立刻被打发到爷爷家住,眼不见为净;在校经常伙同用零食收买来的党羽围猎元灿霓,打倒是不打,就偶尔追赶一段,一群人围着她,孤立她,骂几句,笑几声,被老师发现就笑嘻嘻说“我们跟她闹着玩”,转头扬言“她只是我们家一个远房亲戚”。

    自从意外试探出家人不管不顾的态度,元进凯的声势从学校向小区甚至家中扩散。

    元灿霓记得那天在中秋之后,天已转凉,穿的还是去年的衣服,没人给买新衣——后来的“新衣”都是表姐淘汰的衣服,姜婧跟不知道旧衣服去向一样,暂时还不知道她的存在——元灿霓只要稍微举手,秋风便往腰肚钻,冰激全身。

    她往小区的一棵开得正旺的桂花树上蹿,才避过元进凯的追猎。

    所蹲的那一根树枝被压弯,茂密的树冠豁开一个“窗口”,元灿霓正好对上围墙里二楼的一扇窗,窗扉缓缓启开,玻璃后少年的俊脸刹那清晰。

    四目相撞,元灿霓冻结在枝头。

    少年看着比她成熟一点,目光稍滞,垂下夹着没点燃香烟的手,似在确认她不会吓得摔下去,才开口:“爬那么高当心点。”

    他的嗓音很动听,如果转化成味觉,应该是桂花的芬香。

    寄人篱下磨出一颗敏感脆弱的心,元灿霓很难不放大陌生人细微的体贴,将之化为秋阳,几乎眩晕,第一次卸下防备。

    她不打算回答,有人便抢着替她发言。

    元进凯长着狗鼻,嗅到这边,拉帮结派杀到树底下嚷嚷:“原来你躲在这里!快给我下来!”

    元进凯后撤一段,助跑起蹬,一脚猛踹树干上。

    树干比篮球粗,元灿霓在树上纹丝不动,却也怕他逼上来。

    元进凯的跟班主动给他搭人梯,正要将他往上拱,自上而下的男声森冷飘下,说不上揶揄还是威吓——

    “元进凯,你又欺负人啊?”

    元进凯伸长脖子往围墙上瞄,声音的主人懒懒撑着窗沿,那支伶仃的香烟复现视野中,自带一股凛然之势。

    元进凯跟卡脖的鸭子似的,憋不出一个音,示意同伴拔足就跑。

    少年的举手之劳成为这些天遇到的第一份善意,元灿霓挤出一个笑,说了声谢谢,屁股拴了秤砣似的,很快抱着树干坠下去。

    “你慢点。”

    不知道男声搅乱神思,还是脚底打滑,离地面只剩两米时,元灿霓一屁股跌入灌木丛。

    顶头隐约一声惊呼。

    元灿霓不敢逗留,随意抹了下被树枝扫得火辣辣的小臂,蓬松头发插着枯枝败叶,猫一样惊逃了。

    当年不同寻常的相遇,似乎注定今日重逢的无法平淡。

    商宇只挤出一个低沉的回应,彻底堵死寒暄的口子。

    又是推轮椅的男人调节气氛,带着那股刻进骨髓的吊儿郎当,戏谑道:“霓meimei,那我呢,不会就记得你哥哥,忘了我吧?”

    许卓泓的不羁反而让元灿霓找回些许真实感,她摇头,轻声复述他的名言,想起的却是另一个人认同的模样:“‘谁说女朋友只能有一个。’”

    别说许卓泓,就是一直沉默的商宇,面庞也几不可察地小小抽动,无奈尽显。

    许卓泓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发小,一声大笑不合时宜又恰如其分。只要商宇没发话,控制氛围他是个中高手,不管是搅和还是调动。

    “阿宇听见没,人家还记得当年啊。”

    商宇的表情浮现微妙的崩裂,唇角不受控制般抽了抽。

    “我不知道你回来了……”

    元灿霓喃喃,目光落在轮椅和他的腿上,喷嚏伴随的假性泫然成了真,酸涩了她的眼眶。

    姜婧和许卓泓偶有联系,元灿霓和商宇断联的这些年,间或听到他的动态,但也仅限于笼统的大事件:比如他某年回国过年,她却在外地;比如他本科毕业后,继续留美读研;比如去年他出了车祸,变成了如今模样……

    鼻头陡然发涩,她扭头掩鼻再打两个喷嚏,刚想说抱歉,帘子出来的医生往外叫人。

    “尹朝的家属在吗?”

    元灿霓吸着鼻子,来不及跟故人示意,朝护士抬手:“这里。”

    医生告知元灿霓伤者情况,边说边夸张比划,“主要烫伤的部位在大腿,膝盖还有脚面。”

    元灿霓想象尹朝端砂锅的高度,和锅耳断裂后可能泼洒的角度,不免担忧,“有没有伤到其他地方?”

    医生说:“你放心,不影响二便功能。”

    “元灿霓!”尹朝职业病比伤口严重,耳听八方,从帘子里头不客气打断。

    元灿霓尴尬扯了下嘴角,视野边缘那抹浓重的影子淡去,商宇被推离了急救室。

    医生吩咐去办理住院手续,尹朝唠叨今晚先别告诉他母亲,元灿霓按捺住久别重逢的喜忧参半,匆匆跑出走廊。

    等忙完折返,元灿霓低头逐张翻看票据和注意事项,吸鼻声渐重,不得已横着手指压了压。

    一道颀长的身影挡住去路,唤起一些沉睡的记忆,元灿霓心头一跳,抬眼霎时黯然。

    唇角浅勾,她不由自嘲,怎么会以为是商宇呢。

    “他给你的,拿着。”许卓泓递过刚才铺在商宇腿上的那块披肩,某个大牌的经典款,叠成了豆腐干。

    元灿霓接过,下意识捻了捻,残留的体温像中药敷贴暖和了她的手背。

    “你帮我谢谢他。”

    “我不帮,要谢你当面谢。”

    “……”

    没商宇在场,许卓泓对她向来不太客气:“我说元灿霓,你不是一向挺主动的吗?商宇都成这样子了,你也不来看看他,亏他当年那么疼你。”

    元灿霓心头长满皱纹,“我不知道他回国了。”

    “现在你知道了。”许卓泓扔下一句嘲讽,转身大步离开,不知道轮椅被他推到了什么地方。

    男款披肩当围巾过于臃肿,元灿霓老实裹在肩上。可能抖开的力度太大,商宇的温度早甩没了。

    她抱了抱自己。

    今晚没听到商宇跟她说一个字,脑袋里却全是他的声音。

    他们之间,应该算商宇先认识她。

    桂花树之后的一节体育课,元灿霓一个人到水池边洗脸,忽然有人叫了她全名。

    她湿着一张脸,茫然瞅望向声音。

    “我喊了你两声。”商宇坚持这个数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