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篇小说 - 玄幻小说 - 小说家没有告诉你在线阅读 - 幕外2

幕外2

    我是林劲。

    五年前在高雄的片场上,刚拿到最后一段剧本的几天后,那个首次合作的年轻编剧向我搭话问:

    「你是不是对方士强的结局不满意?」

    拍摄进入第三个月,平时大多是导演在和演员对戏,虽然我私下观察那位年轻编剧时常和其他演员互动,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来跟我谈话。他看起来太年轻了,可能小我五岁,这代表他只有二十五岁左右。听说他不到二十岁时就拿下文学奖,是文坛极具声望的超级新星,但这一行里不乏热闹出道最后落得一片歌手的惨例,加上编剧这份工作近年在业内被严重压榨,结果就是一窝蜂改编小说漫画的剧码。我不是很认同这种做法,等于在恶性扼杀编剧圈,而这次的剧本也是改编那位年轻编剧的一篇短篇小说,称不上完全的戏剧原作。

    我看了看他,他眼神锐利,神情相当认真。我说:「方士强应该要选择张可枫,而不是岑寧儿。」

    「为什么?」他的语气像是真心要听我论述。

    我愣住,说:「张可枫不是女主角吗?而且没有剧本会让一出场就是情侣的两个人最后还在一起,何况这是部三角恋。」

    当时我们在拍摄的戏,名叫《爱上你的未来式》,是一部近未来的爱情剧。剧中男主角方士强和岑寧儿本是一对情侣,某天,方士强阴错阳差地进入一个vr实境的未来预言,在预言里,他得知将有另一位女子进入他的人生,就是张可枫。并且,预言暗示他,张可枫才是他人生真正的女主角。vr实境结束后,一切确实都照着实境中的预言进行,他遇到了张可枫,开啟了一段错综复杂的三角恋。然而,vr实境里的预言为何成真?现实与实境哪个更加真实?如果没有进入vr实境,原本的未来应该如何?我从前几天拿到的最末段剧本得知,眼前这位年轻编剧将方士强的结局写给了岑寧儿。

    年轻编剧说:「我不是要知道一般剧本会怎么走,我问的是你──也就是方士强,为什么想要选择张可枫?」

    我心想,选泽张可枫或岑寧儿都没差,这不是我真实人生会思考的问题,但是他既然问了,我就姑且回答:「我已经在实境里经歷一次我和张可枫未来的好结局,vr都这么说了,现实也这么走,我为什么要回去选择岑寧儿?」

    「你这么迷信吗?vr跟现实稍微重叠,就代表未来一定会一样吗?」年轻编剧直接地问,「方士强喜欢张可枫是一种被内建的情感,他『感觉』自己会喜欢上张可枫,但那不一定是他的真心。」

    我迷惑了,作家转做编剧确实不符专业,观眾根本不需要深究方士强的真心为何,而是剧组必须决定要餵给观眾怎样的答案。正当我暗自不以为然时,年轻编剧又开口了:

    「不过??你说得没错,张可枫是女主角,故事一开头就暗示了方士强会跟她在一起。」他偏过头思考着,须臾就下了决定说:「好,我现在就回去改剧本。不好意思,我会尽量不耽误后续的拍摄时间的。」说完看也没看我一眼,就快步离开了。

    他这行径着实令人感觉很不礼貌,但他神情异常认真,像是已经完全投入在思忖该如何调整剧本。我决定给他一次机会,想要试试这位文坛新星到底有多少本事。

    结果就是,四个月的拍摄期终于结束时,最后一晚的庆功宴上,我在眾声喧腾的会场外向他直球告白。

    他没有吓到,一双聪明的眼斜斜瞥向我,竟说:「vr告诉我,我们不会有好结局。」

    「我会证明给你看。」我说。

    「什么承诺?」他问。

    「两年。」现在是在打合约吗?我差点要笑出来,忍着笑意追加道:「超过就自动延长。」

    他大概觉得我很可笑,真的笑了出来。但我为他的笑深深着迷,温柔又精明,世故也可爱。

    他又问:「什么誓言?」

    「三个字,」我觉得自己简直比过去四个月上戏时还认真,肯定地说:「我爱你。」

    和怀伊交往的这个结局出乎我的预料,《爱上你的未来式》这部戏一夕爆红也同样出乎预料。一次公开所有集数的平台策略,让观眾一晚上就能把戏追完,隔天新闻已经铺天盖地,一举将戏名和我的名字推到了热搜第一名。当时我已经出道几年,却一直是男配角的份,后来我才听说,最初是怀伊主动向导演推荐我的,圈内流传的说词是:方士强只有林劲能演。

    「干,霸道到我都要兴奋了。」我说。

    私人游艇随海水起起伏伏,怀伊身上的天蓝色衬衫敞开,帆间吹着闷热的风,我摘下太阳眼镜掛在领口,跨坐到怀伊腿上。他抬头看我,是我无法抗拒的热切眼神。

    「你之前几部戏都演得很好啊,完全摆脱刚出道时的青涩。」他说。

    「哦……原来你已经观察我这么久,我好开心。」我压住他的手,倾身吻着他的唇角、下巴。

    「你可是林劲,」他看向我说:「虽然不想这么说,但连我妈都迷你。」

    我腻着他汗湿的脖子亲吻,说:「那太好了,以后我们结婚没人反对。」

    「林劲想结婚,这话绝不能被经纪公司听到。」怀伊笑说。

    「经纪公司算什么,你说好就好。」我开玩笑地说,内心其实相当认真。

    现在回想起来,怀伊从没再回应过我任何一次告白。我太傻、太幼稚、太骄傲,以为怀伊不可能离开我,没去在意他为了跟我在一起,吞下了多少委屈与妥协。我们租下饭店一间房,却必须相隔两小时进出才不会被记者拍到;为了帮他庆祝生日吃一顿饭,我在深夜包下餐厅;一起工作的片场上,他只能远远看着,私下帮我处理一切大小事,让我安心上戏;我想要更靠近他,他二话不说搬进我家社区。怀伊很爱我,而且温柔又体贴,我真心以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直到两年前,我因为《普神之躯》获得最佳男主角,却为我们的关係默默拉开了终幕。

    《普神之躯》是我从没尝试过的歷史剧,光是拍摄就非常辛苦,每次上戏前都要准备数个小时,一拍摄又接连好几天。我原本十分犹豫,但怀伊鼓励我,说这个剧本跟製作团队都极好,要我一定接下。他说会陪着我,于是我答应了。我在颁奖典礼上感谢怀伊,电视播放时剪掉了那段,但现场大家都听到了。遥远的会场二楼怀伊坐在包厢里,我可以看见他始终温柔的笑。

    然而,之后却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无法支应从天而降的压力,片约、代言,所有工作一下剧增,瞬间拉开了我与怀伊之间的距离。我发现当我想他的时候,完全不知道他在哪里、做些什么;我记不得我们上次一起外出是哪天,一起吃饭是哪天,他拥抱我是哪天。我原本拉得死紧的那条牵在怀伊身上的线,断了,这令我害怕至极。儘管他一直都在那里,我却觉得我要失去他了。

    我不能失去他。

    真要说的话,怀伊其实从来都没离开过,是我败给了自己的脆弱和占有欲,把他逼到了死角。我明明最明白的,我和怀伊的工作性质很像,必须不断地转换身分,在自己与虚构的角色中一次次进入又抽离,这对我们理解他人有很大的帮助,但对自我却是极大的耗损。而我在真实生活中,也将怀伊筑进了我的城墙——我定位他的手机,监看他的邮件、讯息、社交媒体,最后更发疯似的在他家里装上监视器。

    他没有阻止我,什么都任着我。他自责没有给我足够的安全感,可是他真的不懂,对于深爱他的我来说,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危险。没有人抗拒得了他的温柔。我必须把他攒在手心,我不得不。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年前突然出现的邵宇希。其实,在邵宇希进入怀伊的生活之前,我早就知道他的存在了,因为他是我经纪公司老闆,也就是怀伊父亲的性交易对象。我之所以知道,正是因为跟怀伊在一起,让我对老闆比其他艺人更多关注,我很快就发现每个月都有一个年轻帅哥进出老闆办公室,神祕的时间,神祕的会面。我跟一般人一样,乍看都以为他是公司即将签约的新人,毕竟他实在太过耀眼。有次我无意记错与老闆约谈的时间,秘书凑巧不在,我就不小心误闯了他们交易的场面。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因为我握着老闆这一个把柄,老闆也就没追究我和怀伊在一起的事情。

    在演艺圈里,我见多了邵宇希这种祕密客,但他给我的感觉跟其他人很不相同,他看起来极度哀伤,俊美的脸上掛着的笑容非常虚假。而且他小我近十岁,却能与老闆这样等级的人交易,绝非等间之辈。性工作者这种人,若不是刚入行,能撑下来的都不是普通人,儘管手收巨大财富,但要面对的压力、羞辱和攻击,包含身体和心灵上的,超乎一般人所能想像。某方面来说,他们坚毅惊人,什么都不怕,因此就连邵宇希那样看似无害的可爱动物,也绝对不能轻忽。

    那段时期,工作过于忙碌让我忽略了怀伊身边的交往,他说待在家里很窒息,一年多前白天改去咖啡店写稿。那家咖啡店的咖啡真的很差,因此清幽,而我竟也就放下了戒备。等我发现怀伊变了的时候——他越来越多笑容,恢復到从前的模样——一切已经来不及了。他不再感到窒息,因为找到了新的空气,那无所不在的存在,名为邵宇希。

    不如就把邵宇希跟老闆的关係告诉怀伊吧?但我没有,那是为人道德的最后一条防线,如果跨越了,只会显得自己卑劣。于是我私下多次告诫邵宇希,不能再接近怀伊了,但邵宇希始终无视,甚至回应我:「我只是个杂碎,你为什么怕我?」利用贬低自己来嘲讽他人,邵宇希绝对是个恶魔。

    跟怀伊在咖啡厅不欢而散,我满心后悔地起程前往台中拍戏之前,收到了一封怀伊寄来的手写信。如果出发的那天早上,我没有心痒去望一眼信箱,就不会拿到这封信,也就不会在片场失控崩溃。信里坦白写着他是如何对不起我、爱上邵宇希的。我知道他写这封信是为了在最后当那个恶人的角色,我比任何人都明白,怀伊是个万分逞强的人,他寧愿背负起全世界,无论期待、指望、谩骂还是痛苦,他就是十字架上的救世者,让你愧疚又感恩地几乎要以为自己无罪。

    然而,就在我狼狈地结束台中的拍摄回来台北,因为推掉了未来半年的戏约而被葛姐招去公司一趟时,竟意外地遇上了邵宇希。我情绪不稳,看到他出现在公司更燃起一肚子火。我跟着他到一楼,把他拉进楼梯间,开口就骂:「你他妈的到底想怎样!你还有良心吗?跟爸爸上床,还想跟儿子在一起?」

    他定定整理着凌乱的衣领,放下捲起的袖子,我瞥见他手腕上有一道粗绳勒过的痕跡,暗红色的深痕在白皙的肤色对比下特别显眼。

    他没有看我,无声调地说:「那你要救助我吗?给我钱帮我还债,好让我去跟怀伊上——」

    我没让他说完,啪的一声甩了他一耳光。他踉蹌后退几步,偏过头去时,我注意到他脖子上也有一圈菸烧的痕跡。

    我更生气了,「在怀伊面前一个样,在别人面前又一个样,你这么会演,自己去赚啊!」

    他啐了一口,轻笑道:「抢不赢人就侮辱人吗?抱歉……但这种等级的侮辱也太藐视人了。」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我怒道。

    「我就是这样的人。」他默默地说。

    「那你就离开怀伊!」

    他低喘着气垂下视线,好一会儿才说:「你好像没搞清楚……是谁离不开谁。」

    我忍无可忍,趋前揪起他的衣领,厉声说:「你这个……你这个彻头彻尾的贱货!」我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内心莫名涌上一股悲伤,「……你凭什么抢走怀伊!」

    他终于抬眼看我,眼神却是出乎意外的坚定,「就算我真是一个贱货好了,怀伊爱的人也是我,不是——」

    我这次猛地一拳揍向他侧脸,梯间回响着哐噹的声响。他后退好几步,跌靠在扶梯边,抬手擦去嘴角的血,又啐一口说:「你就算打死我,他也不会多爱你一分。」

    「你……」我实在忍无可忍,「好……没关係,像你这种人,怀伊很快就会忘记的,他再怎么爱你,都只是现在而已。」

    卲宇希冷眼看向我,像是真忍不住了,倏地忿忿地说:「你不要再只想着自己!不要再只嫉妒我!你认真看看怀伊好吗?」他眼里真有忿恨,不是哀伤或讽刺,而是结结实实的恨,「你知道怀伊每次跟你提分手之前,都在手腕划上一刀吗?你知道……他因为觉得自己背叛了你,因为你告诉他我跟他父亲的关係,因为他想跟我在一起……」邵宇希话声颤抖,整个人震颤起来,「因为这些,他寻死过多少次吗?他的温柔背后,已经累积了太多自己的骨骸……」

    他在说什么?

    不可能,不可能……我石化般愣住。

    「你什么都不懂,」卲宇希神色悲凄,像是就要失控,「你一直活在他的保护下,掏空他的人,挖空他的爱,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可以什么都不知道!」

    「你别想骗我……怀伊他不可能做那种事……」我感觉心就要冻结。

    卲宇希抓住扶梯,稳住脚步站好,看似强忍着情绪说:「我再烂也不会烂到要诅咒怀伊来打击你!你为什么这么自私?他不能再跟你继续下去了,如果我没出现,你要把他害到什么地步?」

    「谁出现都好,就不能是你!」我挣破冻结的心吼道,「你光是存在就足以杀死他!你身上也许沾的是别人的体液,但更多是怀伊的血。你以为他真会爱你身上那些伤?他才不会想插一个所有人都干过的洞!」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根本不需要跟邵宇希这种人比下限,但我无法忍受他把我说成是残害怀伊最深的那个人,那绝不是我。

    邵宇希似被电到般整个人沉静下来,木然地举起双手,彷彿真的沾满鲜血那般看着,说:「对,我就是个被cao烂的贱货……但那又如何?如果怀伊是溺水的人,我就是那块浮木;如果他沉入渊底,我就当那条绳索。我什么都不是;所以,为了他,我可以成为任何东西、做任何事……不管陷得多深,多么痛苦,我都会陪着他。他依靠我而活,我也依靠他而活,我们只能这样拥有彼此了,一旦谁放开手,另一个绝对活不下去……」

    「怀伊很坚强的,」我断然反驳道,「他不可能会因为没了谁就活不下去。」

    「你果然不懂吗……」邵宇希看向我,「你跟怀伊太像了,这就是他没办法离开你的原因。他看到你就像看到自己,你的一切黑暗、痛苦、不得已,还有你的光芒与才华,他全都懂,所以他不可能责怪你。」卲宇希默默地说,水雾却已盛满眼眶,「没错,他很坚强,但他也有极限的啊,他连自己都无法治癒了,你还要他承担你的一切?你一定没看过他身上那些伤疤吧,怀伊他……他绝对比你想像的还要爱你,他说付出就是倾尽一切,他就是这样的人,你怎么可能不懂?」

    邵宇希的语气越来越坚定,而我越来越失神。我踉蹌地往后退,哐的一声撞上围栏,「他真的……在伤害自己?」

    邵宇希一手抚弄着另一手的袖口,莫名欣慰地说:「现在好多了。因为我告诉他,只要他做什么,我就跟着做。」袖口底下是他手腕上更加鲜明的红痕,一条条小蛇般的rou色突起此刻显得无比刺眼,「几次之后,他就不再伤害自己了。」

    我整个人颤抖起来,脸颊一阵冰凉,一行泪从眼眶流下。卲宇希叹口气说:「这没什么。我可以为他疼痛、为他缩小,我原本就卑微地爱他,如同他曾经那样卑微地爱你,那真的很煎熬……」他边说边摇了摇头,看进我眼底,「你口口声声说不能没有他,但你又为他付出了什么?你真的爱他吗?」

    一滴泪滑进我嘴角,咸咸的水何时变得如此苦涩?

    或许邵宇希说对了……不,他确实说对了。从头到尾都是怀伊,是他拥抱了全部的我,脆弱的、孩子般的、为所欲为的我。真相太过残酷,真相又太温柔,我想我这次必须,放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