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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了樱桃,绿了芭焦 第132节

    他和青豆是同一专业,最关键的是,他是上海海鸥公司的工程师。青豆对海鸥照相机感情很深,能认识里面的工作人员,那是相当荣幸。

    此人不年轻,三十四岁,英俊儒雅,身上有很浓的书卷气质,一点也不像个技术人员。

    两人一见如故,问好后,很自然地往学校后头的面馆走去。

    青豆胃口不佳,这两天早起总有些晕,粥也咽不下去。加之站在校门口晒久了,人蔫蔫的,所以往食堂去的一路,她都没把他往故人方向联想。

    等坐下后,这位张老师反复问及上山的和尚,青豆才终于感觉到不对劲。

    太久了,那时候,她的记忆是如此单薄。几乎不足以支撑起叫做回忆的东西。

    她捧着瓷碗,喝了口汤,低声说:“我说了,这是虚构的,所以山也是虚构的。”

    “是吗?”张老师点点头,“那那个和尚现在还好吗?”

    青豆呼吸一滞:“不知道啊,应该很好吧。”

    “他有提过......”

    青豆猛地起身,捂着嘴巴,忽然很想吐。她拼命往外走,张数追了上来:“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没有,我有点不舒服。”青豆脸色发白,往门边靠,给后面出来的顾客让开路。

    张数也往边上站了站:“对不起。”

    “没有。”青豆摇头,“我真的不舒服。”

    “我......”张数看了她一眼。

    青豆走出两步,又回了头,“张老师,您后来大学毕业了吗?”他说他是工程师,但没说是不是大学生。

    张数点点头:“嗯,毕业了。”

    青豆一句话也没说,狂奔回宿舍。她将头埋进枕头,呼吸剧烈,心中欲要作呕的感觉一阵一阵涌了上来。

    那年,那个瘦小羞怯的男孩完全无法和现在清俊的工程师对上号,但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男人会对大哥的事情关心至此。

    她好恶心。为什么她会和爹一样恶心?她明明不该这样恶心的。不对,她恶心的不是大哥,她恶心的是那个“阿树”。他居然大学毕业了,居然活得那样光鲜。

    她恶心得喘不上气。

    这日是夏至,南城有吃面习俗。食堂全在打面吃。金津和胡雪梅打完面回来,刚揭开铝饭盒盖,青豆被那股葱油味熏得又是一阵干呕。

    金津这才看到被窝里的青豆:“你不热吗?”怎么大热天的钻进被子里。

    青豆捂着嘴巴,跑到门口便是一阵干呕。她吐得眼冒金星,抬起头,对上金津的眼睛,她连忙摆手:“我这两天肠胃不好。”

    金津复杂地舔舔嘴,扶她起来:“豆子,你要不要去看看啊,你这几天每天都吐。”

    “可能是胃病。”

    “不是的。”金津拉她到墙角,压低声音,“你那个来了吗?”

    青豆翻白眼,啐她:“想什么呢,我今天不是去见读者了吗,恶心到我了。”

    金津松口气,又吊起气:“怎么恶心你了?非礼你了吗?我就说跟你一起去吧!还非说什么有人生要聊。”

    青豆摆摆手,“没有,算了,不说了。恶心!”她抹抹嘴巴,无所谓地转身。

    再次埋进枕头,青豆颤抖着身体,一张脸血色尽失。

    ?? 卷五-春天的故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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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1995·夏 ◇

    ◎大事小事人间事1◎

    1995年, 中国人的日子还过得很浮于表面。好日子是过给外人看的。如果有富人,基本不会低调,多可以从腰间的大板砖看出来。机子两万,入网加预存花费约莫七八千, 这玩意比bp机还要牛。

    bp机这两年已经从稀罕物变成了流行物, 走哪儿都有滴滴声, 但拥有大哥大的人,绝对非富即贵。

    这人如果还是个学生, 那一定是大人物。

    流行是个弯儿。这事儿在校园里就能看出来。

    高中时, 傅安洲很有名,随意跟女生搭句话, 就能引发一场心动绯闻。到了以理工科出名的南城大学,傅安洲淹没在人山人海的男同胞里。是个帅哥, 气质出众,但要说多特别, 那真不如上蹿下跳的猴子。直到大三下学期公布交换生名额, 他才大器晚成。先是英语角的红人, 再是学校的风云帅哥。

    青豆又一次在金津口中高频听到傅安洲三个字, 像回到了高中。

    现在的傅安洲, 比高中还要遥不可及。大哥大腰间一别,即将远渡重洋, 大好前程尽在眼前。

    听说, 他所在的充满化粪池味道的男生宿舍楼前,最近常有女生路过。

    这在南城大学, 是极为罕见的事。和他的大哥大一样稀奇。

    青豆没看到过大哥大, 估计是这阵子才买的。联想到鸣宴楼前, 他与赵老板的熟稔模样, 青豆对他更加刮目相看。

    她要是认识了那样的大人物,未必有时间陪落魄的朋友,做小厮,点烟火。

    -

    下楼,青豆在两栋校舍之间的车棚边,看到了张数。她挽着金津,假装没看到,一路往学校的理发店走去。

    她心脏咚咚跳,好不容易消下的恶心感又涌了上来。但她忍住了。她不允许自己释出这种嫌疑。

    她得把这周的课熬过去。

    “理发”二字鲜红明艳地刷在透明玻璃上。店外排了不少人,多是男生。天热了,都来推头发。门外移动着几个正包着卷发棒烫头的男同学,他们夹烟闲聊,眉眼间春风得意,写满时髦。

    进店排队,青豆迎面看见店里供着一尊佛像。

    趁等候的功夫,她默默走到跟前祈祷,再转身,隔着几位川行的同学,看见远处张数斜靠花圃前的两辆自行车,凝神盯着地面发呆。

    青豆假装没看见,等轮到自己,她往磨盘椅上一坐。老板问怎么剪,她心慌意乱地说剪短。

    同系的学妹吓了一跳,偏头往青豆这里看。老板问她多短,手势一比,冰凉的剪刀抵至齐耳位置,“这样?”

    金津疑惑:“不可能吧。”青豆可是很喜欢长头发的,每天都要认真梳头编辫子,不太可能突然剪短发。

    青豆无声叹气,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很想老板一剪刀把她结束了。当然,她对外人,一向心事不形于色,手横到齐肩位置:“这么短。”

    店里洗头位就一个,常年满位,洗头得加钱。校内价格便宜,一般都是喷壶喷湿头发,所以剪起来很快。

    十分钟一个女孩子,两分钟一个男孩子。

    剪头结束,青豆没让老板用海绵扫脸,一边掏钱一边低头,自己拿手揩去脸上的碎发。

    她实在受不了海绵上那股呛人的摩丝发油味道。

    自打瘟病好了之后,她的身体就没有这么虚弱过、矫情过。往外走的几步路,几乎有坠倒的趋势。

    金津接在她后头,坐上了椅子。她想烫头,“你说我烫多大的卷?”说完没等到青豆回音,左右张望,才见她在外头跟人说话。

    老板语气不善,有点着急,让她快点决定。这么多人等着呢。

    金津不知道李教官喜欢不喜欢女孩子卷发,有点犹豫,又找不到人商量,手指往满墙的明星海报上一指:“就烫钟楚红那个头吧。”

    -

    店内不通风,满是化学味道。青豆想吹吹风,结果走出来,还是心软地挪到张数面前。

    他的落寞和记忆里的程青柏隐隐重合。有点犟,也有点呆。温柔和善的表象之下,夹杂着点木讷。

    她第一反应是抱歉。张数更为抱歉。

    青豆只能再次抱歉,他也跟着抱歉。三个来回之后,他轻声笑了,“我上一次见你,你才这么小。”语气和家属院里的邻居忆当年一样,手比到大腿或者腰际,形容当年青豆的个头。

    青豆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要说什么。

    张数絮絮叨叨,说起自己从上海来,不急着回去,今晚住西宁区的新亚宾馆,明天六点去爬山。听说南城的上清山很有名。

    他说完,期冀地看向青豆。

    青豆以为这就是普通的闲聊,没想到他在套她的话。

    看来,他不知道大哥在哪座山。

    八十年代,信息传递和交通方式都很落后,人很容易失去联系。程家后来发生的事情属于失控事件,不能怪罪于他,但青豆看到张数,很难不想到大哥。

    青豆犹豫后,还是问了:“你想知道什么?”

    张数步入工作岗位多年,早不像念书时候,连抬眼看人都不敢,但今天面对青豆,他呼吸很紧张,变回了毛头小子。她长得很像她哥哥。

    他手指抠着裤缝,局促道:“我……”

    青豆平静道:“故事里的和尚很好。很好。”

    张数:“他真的没有读完大学?”

    青豆点了点头。

    -

    1980年初,新年里,张数高考后第二次来程家。听说,他家穷得吃不上饭,连新年都没有饭吃。青柏人好,带他回来吃顿热乎的。他介绍羞涩的阿树给刚上一年级的青豆认识。青豆喜客,背了好几首唐诗,讨客人欢心。

    她记得大哥和阿树很要好,也记得爹娘对阿树很好。二哥混小子一去不归,他们便把大哥的好朋友当儿子一样。好吃好喝,高兴家里有两个大学生。

    结果,大年三十,大雪纷飞,程有才大发雷霆,赶柔弱羞怯的阿树出门。青豆缩在被窝,被娘捂住耳朵,始终没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她哭着想出去看烟火,但娘不让。死死捂着她的耳朵。吴会萍是个多犟的人呐,把青豆捂晕过去,也没松手。

    迷迷糊糊再有印象,家里已是一片孝白。

    青豆能串上故事线,也赖别人的信息。她听邻居说,程有才和程青柏吵架时,一直用晦气这个词。而好脾气的程青柏,也难得倔强,寸步没让。

    村里没有不透风的墙,越传越邪乎,到程有才酒后失足落水溺毙,谣言已经压得人抬不起头来了。

    青豆经历亲爹逝世,娘被拉去打胎,爬墙逃跑,再到家里被村民搬空家当,大受刺激,高热惊厥过一回。大哥害怕她的羊角风,又没有钱带她去看,连村里的赤脚医生都孤立他们,他只能抱着她,给她讲故事。

    就是这个故事,加上作者程青豆的名字,让张数认定,作者就是他见过的小女孩。

    张数从小天资聪颖,不善言辞,虽一路有贵人,摇摇晃晃读到初中,但家中实在太穷,父母双亡,借住姑姑家,差点弃学,最后是老师同学村民接济募款报名参加的高考。高考前,学生们住进师范考点的集体宿舍——一间三四十平的厂房,挤了二十张上下铺,四十多位学生。那是程青柏第一次见到张数,又小又瘦,一双眼睛纯洁透明,像个小孩子,感觉连锄头都拿不动,但一双手却布满老茧。他们这个考点基本都是农村孩子,没有粮票,大家要么花钱,要么就是带的几天干粮。但张数这种一天只吃一个馒头,掰成三份,连碎沫子都不舍得弄掉的人,在这波考生里,也算是极穷的了。

    他小心翼翼往嘴里送,吃完还要对着剩下的馒头看很久。痴痴的,有点傻气,有点可怜。

    青柏有吴会萍拿粮食换的粮票,也有钱,吃馒头的时候,听见下铺饥肠辘辘的响动实在大,于是分了他一个热乎的。

    就是这个馒头,张数跟青柏交上了朋友。张数问他,要是能考上大学,他有什么梦想?青柏说,梦想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张数说,他的梦想是一天三顿都能吃馒头。

    “梦想是一天三顿都能吃上馒头”这句话,青豆如实写进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