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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卿卿 第147节

    空虚每读出一个人名,戚氏的脸色便难看一分,这些人无一例外皆因风寒而死,养病期间,素有贤名的家主夫人皆吩咐人天天给他们送去八珍汤。

    戚氏还想分辩,但姜元龄已经开始发抖,母亲告诉她用这汤的时候,她就有点害怕,因为风昭然那么聪明,她很怕瞒不过他。

    而今最害怕的事情变成了现实,姜元龄哭着哀求:“陛下……昭然哥哥,这些我都是不知情的呀,我什么也不知道……”

    风昭然整个人像是用石头雕出来的,看姜元龄的眼神也像是看一块石头。

    “她已经死了,你要为一个死去的庶女杀了姜家嫡女吗?”戚氏狠狠道,“我和龄儿要是死在这里,家主绝对不会放过你,姜家也不会放过你,你一直以来不都是想要姜家的助力吗?若是没了姜家,你什么都不是!”

    风昭然望着戚氏,僵硬的脸上慢慢扯起一个僵硬的微笑,这微笑和空虚之前看过的一模一样,不像是笑,倒像是脸上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有神魔在他的血rou之躯向世间投来一瞥。

    “杀。”

    风昭然只说了一个字。

    没有比这更草率的行刑,刽子手早就在一旁待命,血溅上风昭然的脸,热的,腥的。

    风昭然慢慢抬起手,指尖抹过被溅上的地方,在眼下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线,仿若泣血。

    真奇怪啊,凶手已经伏诛,他为何没有半点欣慰?

    是不是,应该自己动手?

    亲自放干凶手的每一滴血,才能让他的心活过来。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又僵又冷又硬,活像是有人把他的心脏拿走了,随手从路边捡了块石头搁在他的胸膛里,敷衍了事。

    事情做完了了?

    他有点茫然地问自己。

    哦,对,姜家。

    还有姜家。

    姜家花了风昭然三年的时间。

    三年后,姜家家主身死,原本的千年大族四分五裂,暂时进入蛰伏。

    谁也不知道风昭然有没有想过乘胜追击斩草除根,也许想过,但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了。

    他没有服用八珍汤,也没有患风寒,却开始了和姜宛卿一模一样的症状——人越来越来消瘦,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清醒的时候他常常在喝酒。

    酒是南疆进贡的,南疆话叫“摘月亮的人”,风昭然将之命名为“月下逢”。

    此酒是用曼荼罗花浸泡,喝完能让人似醉非醉,似梦非梦,能见到心中最想见到的人。

    风昭然起初很喜欢这酒,每一次都能让他回到过去的时光,见到姜宛卿。

    有时候他们正年少,相逢在筵席之上,她的眼睛明若明辰,波光流转,抬起来悄悄地怯层地看他一眼,被他捕捉到,她的视线便会像受惊的兔子,飞快地闪进低下来的眼皮里。

    有时候他们还小,一起坐在上祀节的春风里,手里捧着一碗红豆汤,她圆圆的小脸上还蹭上不少,但笑得好甜。

    更多的是在婚后,她在东宫里给他做桂花糕,给他跳舞。在荒园里抱着他,在生病时守着他,在他受罚里陪着他……她无所不在,无微不至,永远都在他身边。

    永远都在,真好啊……

    醉梦中的风昭然向着天上的明月伸出手,月光上泛起阵阵涟漪,他朝思暮想的那张脸渐渐消失。

    “卿卿!”

    风昭然爬起来,徒劳地去追赶那道虚无飘渺的身影,“卿卿,回来!朕错了,是朕错了!你回来!求求你回来!”

    他一脚踏空台阶,滚落在上,昏迷两天后才醒来。

    朝臣们守在他的寝殿外,张述跪在最前面,手里抱着两大卷厚厚的画像。

    一卷是各家贵女的,一卷是宗室年少皇亲的。

    要么立后,要么立储。

    “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朕快要死了?”风昭然问。

    照规矩这时候大家应该高呼“陛下万岁”,但大臣们早就明白在陛下面前弄虚作假会有什么下场。

    并且他们也觉得,陛下近来的模样,确实不像是个长寿的明君。

    是以所有人都没有出声,殿前一片寂寂。

    只有张述不怕死,朗声道:“陛下若再执意如此糟蹋自己的龙体,只怕离大去之日不远矣!”

    风昭然陷入了长长的沉默,然后低低的笑声从帘幔后响起,“好,朕的眼光不错,各位卿家皆是我大央的栋梁,有你们在,大央必能太平长安。”

    他把那卷少年皇亲的画卷扔还给张述:“挑一个年纪小些、性子温厚的,大局已定,需要的是一位守成之君,你们好好辅佐,轻徭薄役,百姓日子过得好,天下自然太平。”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张述从风昭然嘴里听到的最像风昭然从前的话,“陛下……”

    “朕对天下的责任已尽。”

    风昭然道,“朕以为自己最想要的是当皇帝,其实不是……张卿,朕啊,就像一个想上桌吃饭的小孩,必须把先帝和庆王拉下来,朕才有上桌的机会,可是朕忘了,朕想要的是吃饭,并非上桌……”

    张述没有听明白这番话,也没有机会再听明白。

    选好储君的第二天,风昭然将自己封在了东宫,为国祈福。

    众人跪地苦劝无用,张述和越先安把空虚找来:“哄也好,骗也好,做法也好,画符也好,总之无论如何,要让陛下出来!”

    然后空虚便被抛进了宫墙内。

    空虚头疼。

    哪怕再聪明能干的人,到了无路可走之际,都会将希望寄托于怪力乱神。

    东宫一个宫人也没有留,比任何时候都冷寂,空虚本来还在急急转念怎么能让风昭然回心转意,却在看清风昭然的第一眼里就明白了真相。

    数年时间过去,风昭然的头发已经全白,他坐在东宫深处,阶前种满绯衣牡丹。

    牡丹开得明媚鲜妍,人却是形同缟木。

    ——这座东宫,是风昭然为自己挑选的坟墓。

    “陛下……”空虚的鼻子忍不住发酸,“娘娘都去了好几年了,害死娘娘的他吗手也已经伏诛,您为什么还是放不下呢?”

    “……凶手?”

    风昭然的声音轻得像一缕幽魂,“空虚,你还不明白吗?害死她的,就是我啊……”

    是我让她入宫。

    是我冷落她。

    是我给了别人害她的理由,也给了别人害她的机会。

    是我……我才是那个凶手。

    “如果那天中秋我没有让姜家的设计得逞,她还是姜家一个母族无人的庶女,可能会下嫁给姜家有意笼络的朝臣,那多半是青年才俊,蒙受姜家的垂青,必不敢让她受一点委屈……不,她那么好,那么乖,除了像我这种心狠手辣的人,谁会舍得让她受委屈?”

    她会和他的丈夫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生几个孩子,一直活到白发苍苍,儿孙满堂。

    那才是她该过的人生。

    “而不是像这样……”风昭然说到这里顿住,提着酒壶猛灌了一气,低下头,喃喃,“这样被我骗了一辈子,害了一辈子……”

    月下逢他喝得太多了,效力也越来越浅,从前喝上几杯便能陷入梦境,而今喝上几壶,她都不肯入梦。

    不过没关系,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见到她了。

    月下逢做不到的,死亡可以。

    微薄的酒力在风昭然眼前生出一个虚幻飘缈的影子,他向着那道影子伸出手,“卿卿,等我,我来见你了……”

    空虚有一种错觉——风昭然整个人好像下一瞬就会化为雾气,凭空消失。

    “陛、陛下……”空虚想起身上的使命,把脑浆搅了又搅,“想见娘娘,也不是没有办法……”

    风昭然整个人停了一下,像是整个东宫的风都停了。

    他转过脸,视线慢慢落在空虚身上,“……你说什么?”

    空虚情急之下憋出这一句,乃是想到从前越太后所说的“吊命”二字。

    凶手死了,姜家散了,天下也有储君和贤臣了,风昭然已经没有什么想做的,只剩下死。

    那就给他找件事情做!

    之前的风昭然好像只是一具空壳,此时此刻眼珠子一动,才有了活人的感觉。空虚精神一振,暗暗握拳。

    此计可行。

    “陛下应该自己贫道师门传承源远流长,道法精深,个中玄妙,难言——”

    空虚的话没能说完,衣襟下一瞬就落进了风昭然手里,风昭然的发白,脸白,唯有一双眼睛泛红,死死盯着空虚:“怎么见她?”

    “贫道眼下一时还没有具体的章程,但我玄门之中的道术阵法能倒转阴阳,沟通生死,一定有法子的!”

    空虚努力画大饼,“陛下您看您召集天下名医所以查清了八珍汤的真相,如果能召集天下道士,说不定就能寻到机会!”

    半个时辰后,东宫大门敞开。

    空虚志得意满,觉得自己简真是个天才。

    越先安和张述等朝臣看他的目光也和寻常百姓一样虔诚,觉得国师当真非凡人也。

    但是半年后,空虚开始后悔。

    风昭然不单召集天下道士,还以重金求购各种道藏,有些受师门规矩所限不能赴京的,抄本也可。

    一时间,道人与道藏如雪片般向摘星楼汇聚,将空虚淹没。

    就在这个时候,庆州太守沈怀恩敬献了一本家传的道藏,上面载有各种阵法,其中有一道,名为“执心阵”。

    ——唯心中执念,能通达幽冥,阴阳逆转,转溯轮回。

    空虚“咦”了一声,立即看了进去,但片刻后,他又“哼”了一声,将书扔开,吩咐人,“这本也是无用,收走。”

    一只苍白修长的书捡起书本。

    风昭然虽是离开了东宫,但并没有回到朝堂,而是来到了摘星楼。

    他更瘦了,衣裳几乎贴不住身体,空空荡荡,白发亦未梳起,就那么披散在身后,远远望去,像是刚刚从云端落下凡间的谪仙。

    因为削瘦,他的五官显得越发锋利,眉眼都像是刀锋似的,眼神永远透着一丝偏执,总是微微泛红,比起仙人,倒更像是从魔窟里爬出来的。

    风昭然正是空虚后悔的一大根源,风昭然处理国事时经常是夙兴夜寐,通宵达旦,而今更是变本加厉,仿佛感觉不到白天黑日,也不知道饱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