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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如璋 第58节

    虞七郎铁青着脸,看她如此回护,恨恨咬了牙,这场景并非他招架得住,忙叫人去太子府中将虞巽卿请来。

    茵娘轻轻挥开她的搀扶,踉跄着转向人群,哭喊道:“诸位或也有知晓我声名的,从前齐宫里文德殿七万卷藏书,每一卷都是我罗茵在籍册上添的名录,我父亲乃大鸿胪罗瞻,我祖父与曾祖父均是大儒,我自小便养自经籍中,朝官们在宫中见了我都称我一声罗女史。”

    她哭至此处,忽然痛难自抑,哽咽着望了望东北角的旧宫之址,悲痛中吐了一口血在胸襟上,“我……我罗茵,满身的才学,教导宫妃帝姬礼仪,掌宫祭之赞导,天下经典莫不熟通,我怎么就谋不了生?”

    最后一句,她彷佛用尽了全力才嘶吼出来,三年来的屈辱与旧日的瑰伟,似一把剪子要分裂开她的身体,进退皆是苦楚,她只是望着人群,眼中已然没了对他们的期待,只是喃喃道:“我怎么就谋不了生?天倾地陷,丹青不知,我如何不能活下去。”

    围观者中有不少妇人先落下了泪,不少男子也面露惭色。

    帷帽下,楚姜擦去眼角湿意,与采采合力将她扶了起来,又转身看向了人群,肃声道:“我也刚从太子府中出来,就在虞七郎君之后几步,虞七郎说他看见了那窗中的情形,我却实在瞧不见,诸位若是有意去看看,我就叫我家护卫领诸位上我的马车去,从三里外一直望过来,看看哪个位置能瞧清那窗中,可好?”

    人群一时喧沸,一听她也是从太子府里做客出来,更觉她身份了不起,先前觉得茵娘冤枉却畏于虞氏威压的人便纷纷出言道:“我愿去看。”

    “我也愿……”

    众歌妓看此情形,也都纷纷落了泪,向人群磕起头来。

    虞七郎本就是仗着虞氏声威胡言,哪里真就看清了窗中,此时更是焦急,而楚姜还在继续道:“若是没有一处位置看得清,就是虞七郎诬告,亲亲相隐本非罪,可是虞七郎若是诬告了我的恩人,我这恩人此时无亲人可依仗,我便是依仗。”

    众歌妓闻言都似见了救星一般望着她,她却承受不起如此感激,只是虞氏之恶,人所共知,却无人敢言,何不是悲哀呢?

    她这时顾不得什么后果,想到她母亲救了曾经苦难的阿聂与她母亲时,说救不了全部的,便先救眼前的。

    茵娘从苦痛里醒了醒神,感激地执着她的手,低声道:“多谢娘子好意,今日之事,不该再劳动娘子了,妾……”

    她携起茵娘的手,也低声回道:“我能护你们,娘子勿怕。

    虞七郎此时不知该如何驱走她,只得放狠话道:“九娘,这妇人嫌疑未清,还是等官府定夺吧!”

    “官府定夺便官府定夺,等那些个从三里外看回来的郎君娘子们回来了,我们一个个去朝堂上作证,看看虞七郎你说那句你看清了是真还是假。”

    酒醉的虞三郎实在看不过去侄儿受一女子要挟,先前被交代不许出声的他忍不下气,冲着楚姜来了一句:“是真如何?是假又如何?”

    虞七郎立刻叫下人拉着他下去,而楚姜也没有理会虞三郎这句。

    虞七郎看着许多人跟着楚氏一个部曲走向了不远处的马车,却也不上马车,口口声声要去三里外,一路瞧过来,看个仔细。

    一时心中恐乱,叫下人们先将茵娘给拿下,楚姜叹他愚蠢,叫部曲们将众歌妓护住,自己上前一步,“虞七郎君一介白身,就敢大庭广众之下私自拿人吗?”

    虞七郎气急,不敢伤到她,叫手下人退了回来,心中只急恼他父亲怎还未到。

    天渐渐黑了下来,远在铁铺中的方晏才得了消息,紧急赶了过来,此时人群早已稀落。

    他看到稀稀落落的人群中站着的楚姜,就这么站在众歌妓的面前,似乎要将她们全给护在羽翼之下,分明她也那般羸弱,只一身轻裘,单薄得像一朵随时就要散去的云。

    他正要往前,手臂便被拉住,正是廉申。

    “去不得,虞巽卿随时会来。”

    他摆摆手,将斗笠按低了些,“无妨。”

    “等到府衙里开始问罪,虞氏族中正好乱了,上了公堂后茵娘……”

    “廉叔,风大了。”

    “风大便风大,之前还说往后不再牵连上楚九娘,这回再叫她瞧见了……”

    歌楼下还是一团昏黑,倒是对年的铺子里亮起了灯,辉煌映在街道上,昏色朦胧里,方晏看见楚姜的的肩动了动。

    “风大了。”他继续重复了这句,不肯认廉申说的话,“医者仁心,不能见病人……”

    廉申也气恼起来,立刻松开他的手,“您可算不上医者,本是让您来瞧瞧事态,还劝不住了。”

    说着便十分无奈地离得稍远了一点,好做护卫,然而在等方晏跨步过去之后,他嘴角却露出一点窃窃的笑。

    楚姜手里的暖炉早已没了热气,人群散去后,冷风逼人,几次翻飞她的袍角。

    不知何时,风似乎消停了些,有一道影子打在她眼前,她没有望过去,只是觉得鼻头一酸。

    来人也没有说话,默默替她挡了一侧的风。

    虞七郎却见不得,喝问道:“这位郎君又是?”

    “护卫。”方晏淡淡道。

    而茵娘顺着他过来的方向,看到了不远处的廉申,心中激动起来,却不敢惊动,上前走到楚姜身边道:“多谢娘子相助,这里风大,娘子若是不嫌弃……”

    只是她刚才说完,立刻又难堪起来,风尘之地,怎么能请她进去坐。

    却不料她点了点头,“正好,我站得也累了。”

    众歌妓也高兴起来,想要邀围观看客进去,他们却颇显犹豫。

    楚姜看他们犹疑,忍住了喉中的一丝痒意,沉声道:“君子之节,松竹之间,何必险峦幽涧。”

    众人一听倒是生了惭愧,一时无论男女,都跟着他们身后往歌楼里去。

    虞七郎本站在门口,此时亦觉他们实在倚势欺人,恨恨看了茵娘一眼,不忿地让开了道。

    第69章 煞破

    一进楼中茵娘便领着楚姜到了一间简陋的屋子,一面道:“这里干净,都是伙计们煮茶的地方。”

    楚姜坐在一张胡凳上,拢了拢袍子,温声道:“娘子不要看轻自己,是虞氏作恶,不是你们的错,清白从不在身之所居。”

    茵娘心中一暖,整理了形容,才笑着应了一声,又慢慢抬眼看向了粗衣布履的方晏,刚想开口,就见他站去了楚姜身后。

    她心中顿时明白了楚姜今日为何会如此痛快的出手,想必除了对她们的怜悯,也是她与方晏相识之因。

    想到这个可能,她心中更畅快了几分,今时今日,何不似当年,世人怎不知南阳王之冤,只是无人与虞巽卿抗衡,而如今,有人敢站出来与虞氏对抗了,这一位九娘,就是楚九娘了,是楚崧的嫡女楚九娘!

    她心底蓦然激动了起来。

    方晏在她开口之际突然道:“茵姨,我与九娘说几句话。”

    他这称呼让楚姜跟茵娘都是一怔,楚姜是纳罕二人竟如此亲近,茵娘却是因旧事的牵扯,十六年来第一次再听他这样的称呼,眼里默默含了泪。

    楚姜看到她眼睛一红,猜测今日必是他们商量好的,自己未必不是给他们添了麻烦,心中暗恼自己多事,此时方晏还冷声冷气,想是嫌自己添乱。

    女儿家的心思,变得快些也寻常,她越想越恼,忽地起身道:“我回府去了。”

    茵娘一愣,看她提步就要出去,忙也抬脚跟着,却不防方晏先她一步挡在了前方。

    “你冲动了。”

    楚姜一听便心中不快,暗暗咬牙不言,绕过他又要走。

    方晏暗叹一声,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今夜之后,虞巽卿又要恨上你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聂婶子一再交代你的话,九娘不该不听。”

    她突然停住脚步回身,掀开帷帽望向他,“晏师兄既听了,今夜又现身做什么?”

    方晏被眼前乍现的姝色刺了眼,他身手迅捷,在她停步之时便后退了半步,而这半步并不算远,人隔咫尺,眼前人就这么眉眼倨傲地望着自己,眼底还残着一丝红意。

    她为什么红了眼?是为歌妓们难过,还是……还是在,他没能想下去,因为楚姜就这么望着他,唇色鲜亮,眼中睥睨。

    他答不上来,也或是,他不敢答。

    他便又后退了一步,“我……我送你回府去。”

    楚姜心底莫名失落,看他已经别了眼去,放下帷帽回了身,“不必了,季甫,你留下来,娘子们若是受到刁难,你及时回府禀报。”

    方晏依旧跟在她身后。

    采采看到他跟来,扯了扯楚姜的衣袖。

    她也听到了身后亦步亦趋的脚步声,烦愁交加,又顿了顿脚步,“不必送我。”

    “季甫兄不在,无人护卫。”

    “我家中部曲不是摆设。”

    “若不是,九娘当日也不会在山道上受我胁迫了。”

    跟着的部曲们面面相觑,有些不服地伸了伸脖子,却见到他脚下挪动轻快,又都怯怯地收了心思,老实跟着。

    楚姜听他提起旧事,冷笑一声,“想来也不会再有匪贼类汝。”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门口,虞七郎正在檐下训斥下人,神色焦急。

    “虞巽卿来不了,他急了。”方晏道。

    楚姜听到他这样笃定,疾步出去,“还是晏师兄神机妙算。”

    方晏听她语气倨傲,又夹着丝不郁,知她是动了气,在她身后解释道:“虞九郎的死只是引子,他却也不无辜,当初宫娥们被掳来时,便是他做的首恶。”

    “不必与我说。”

    他顿了顿,“若是不说,怕你……恐你会多想。”

    楚姜不由莞尔,却仗着帷帽遮挡,故意冷了语气,“我并不悠闲,不会胡思。”

    说完她正到了马车前,上了马车又道:“不必送我。”

    采采却道:“女郎,沈郎君不在,又已天黑,不如便请方郎君护送。”

    “天黑又如何?我怕黑吗?”

    采采心想,平日里是挺怕的,嘴上却道:“看方郎君之态,想是要去我们府中看看先生与方祜,顺便带上他去吧!”

    方晏便也道:“是,请九娘成全。”

    她这才似十分为难道:“晏师兄既是要去,我也拦不住。”

    “多谢九娘成全。”

    她倚在隐囊上,摘下帷帽便嗔怨着看向采采,“许你多嘴了?”

    方晏跟在马车一侧,应得极快,“是,我不说了。”

    采采失笑,“女郎并非说方郎君,是骂婢子呢。”

    他抿了抿唇,一时无言,马车启动时车帘飘曳,从中传来一阵杜衡1的清冷香气,他忽想她是否感染了寒气。

    不知近日又用的是哪一张药方,可是药里添了味杜衡吗?

    他启唇欲问,却终究不曾开口。

    车中楚姜也因他的回话一阵哑然的笑,笑过后又望向采采,采采便低声笑道:“这几日的苦闷,是折磨女郎,还是折磨婢子?”

    她忙伸手捂住她的嘴,“不许说。”

    方晏听见采采的话,以为她是因疾而累,又不肯在自己面前露了怯,便也装作不曾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