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5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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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晏翻墙入苑,一眼凋零,他只驻足片刻,便顺着覆满白雪的小道走了进去。 未久,他在一座荒弃的亭子旁停了下来,那里盛放着凌寒的老梅。 他撕下一角衣袖,小心地擦掉梅枝上的落雪,仍在下雪,这动作便十分徒劳,但他做得很恭敬。 他小心擦拭着,半晌才低语道:“母亲,近日金陵的雪很大。” 梅花自然不会回答他,一阵风来,倒是吹落几瓣在雪地里。 他将这当作了回应,微微笑了笑,“母亲,我打算要到长安去了,有些远,您应当不会怪我走这么远吧,当初您是让我远走的,叫我走得越远越好,那时候我没有听话,缠着师傅留在了金陵,这回我该听话了。” 雪飘在他眉间,疏落了他忧戚的眼神。 梅枝上又堆起点点的白,他彷佛闲不得一般,又扯了一片袖角去擦拭,一面絮絮道:“母亲金陵的事,春来前便能解决了,我欲从水道去长安,该是明年春时,江上春景正好。” 他说着突然想到什么,笑道:“母亲,长安来了个楚三郎,很会作赋,写过一篇《春江赋》极为动人,您好文辞,我念给您听听吧。” 他信口低声诵咏,末了又道:“他们北人很有趣,有的性情辽阔,有的却十分小气,师傅收治了一个小娘子,便是这楚三郎的meimei,倒是恼我几回了,母亲,我……” 他语气渐渐低落,犹疑道:“母亲,我本来答应了她不会伤害到徐西屏的家人,但是我失信了,她或许会生我的气,或许也不会,母亲,她会生气吗?” 他像个小孩一般,就着这一句问得毫无章法。 雪已经停了下来,风也静了,梅枝没有再动。 他站在树前,顿了身形。 身后有沙沙的踏雪声传来,“要知道她有没有生气,你去问问便知道了,你母亲没有见过那小娘子,要如何回答你呢?” 他收拾起脸上哀色,笑着回身问向来人,“阿翁,你今夜又是醉酒了吧!” 来者裹着一身破衾,雪光之下分得清是个老人,正是曾经南阳王府的管事,只见他听到问话后拎起酒壶又灌了一口酒,呼出一口白气,“这点酒醉不倒老奴,暖暖身子罢了。” 说罢他拖着瘸了的腿坐进亭中去,猛拍了一把,“世子啊,老奴这腿越发地不得劲,怨那昏君当初折磨,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冬日里去,您去方太医那里给老奴讨点药罢。” “阿翁,师傅如今不在山中。” 老者便将酒壶一顿,起身走到那梅树边上诉苦道:“王妃,世子薄凉啊!老奴拖着这残躯看家,他连药也不肯为老奴讨一副来。” 方晏因他此态笑了出来,“我去讨来就是,阿翁不必告状了。” 老者这才作罢,却不许他多在此处停留,一个劲儿将他往外推走,“速去速去,这里破败得很,待久了人都要废了。” 方晏叹息一声,在他推攘下终于提步离开,然而老者悠悠又不来一句,“世子啊,去之后要好生与小娘子解释,是你的错要认,不是你的错万不能认。” 方晏无奈回身,“阿翁,我只是去给你抓药。” “老奴知道,去吧去吧……” 楚府中,采采将楚衿带回那朵冰花取下,其挂在屋檐下大半日,早没了形状,她借着灯笼的光照了半天,拎着回到屋里给楚姜看,“女郎,可惜了,这成了个冰坨。” 楚姜被她逗笑,从她手上拎过来,“要是长姐在,这花她也能雕。” 说到楚赢,一旁熨衣的阿聂便十分思念道:“元娘早说要来,却一直未来,也就书信过来,叫我们思念得紧。” “也不算长姐无信,她跟姐夫在外游历,天地广阔,万物都值得,来金陵守着我们反而少了自在。” 她一面说着,开窗把那冰花扔在了雪地里,“我是情愿看着长姐在外自在的,这里,并不是好江南。” 阿聂将话咽回去,“自然是不如长安好。” 楚姜闻言轻笑一声,“也不是都不好,人事各异,长安没有小娘子愿意与我说话玩耍,这里却有,长安也没有神医,没有小方祜这样的小童儿。” 采采跟在坐在火炉边,拨着炭,顺口接道:“那长安也没有方郎君那样的贼人呢!” “这样的,自然是没有的。”才刚说完,她似乎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容不对,刻意绷紧了嘴角,跟着采采一道低斥了一声,“这样胆大的贼人,长安可容不下他。” 阿聂听得好笑,却不忘嘱托道:“女郎既然有了这样的想法,往后还是少与那方晏来往的好,先生是先生,他是他,山野之人,女郎是千金之躯,几回因他有了危险,如何能再与之结交?最好郎主在金陵的事尽快办完,我们也早些回长安去,跟这人远几分。” 屋檐下的铃铛传来寒风信,砸在氤氲了满屋的暖香中,阿聂的话也像是这铃铛声。 暖夜的柔和仿佛被击碎,楚姜松快的心也似乎被什么攥住,却无以言表,怔了一瞬便低头看着通红的火炉,轻应道:“我明白的,阿聂。” 作者有话说: 阿聂:《门第与偏见》 第64章 心事 采采立刻就察觉到了她心情的变化,并不明显,可是阿聂的话显然让她烦恼了。 “女郎,是炭火过旺了吗?”采采想让她从那烦恼里抽身出来,立刻转移了话题。 楚姜看到她关切的眼神,不明白心底那股燥闷是什么,便也以为是炭火太旺了,“火大了,取几块炭吧。” 采采听话地取出几块炭放进陶瓮中,又用盖子压实。 楚姜听着瓮中炭火响裂声渐歇,直到再没有动静。 片刻后,她突然疑惑地问向采采,“炭火还是过旺了吗?” 采采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的神情,迷惑甚至委屈。 她家女郎不知道自己是因为炭火旺心头火燎,还是因为阿聂的话心烦意乱。 阿聂也察觉到不对,赶紧放下熨斗过来,仔细打量着她,“是前几日换了新的方子,还用不惯吧!” 楚姜抚着心口,又默认了她这一句,“应当是的,先生说怕我们哪日就要回长安了,他用药也猛了些,该是药用得不好。” 阿聂立刻便要伺候她上床歇着,采采却神情犹豫,只等到阿聂才刚推门出去,她便按捺不住,边给她掖着被子边说道:“女郎,今天的炉子火不如往日旺,新方子也吃了几日……” 楚姜纤手按住锦被,柔声打断她的话,“该是药吃不惯。” 烛光透过莲青的帐子,星点微火映在她瞳仁上,明亮清澈,她说这句话时里面没有疑惑。 采采才明白过来,她家女郎如此聪慧,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是烦恼什么呢? 于是她也听话地退出帐子,吹灭了几盏灯,只在远处的案桌上留了一支。 屋中瞬间静了下来,窗外的雪也已经停了,起了风,淅淅飒飒的叶动惊扰着室内,楚姜抚着掌心的伤痕,默默数着那叶动声。 帷帐透出案上一点微弱的亮,她怕黑,也不算怕,只是不喜欢全然的黑寂,所以每每夜间都有一点微弱的亮在帐外。 数过了三百七十九遍,掌心的伤痕开始泛着若隐若无的痒意,她张开眼,轻喃道:“采采,我仿佛生来就没有什么喜好,我喜欢素色吗?并不算,只是旁的颜色我都不喜欢,素色是堪堪入眼罢了。我思来想去,这世上似乎并没有我喜欢的东西,奇珍异宝,再新鲜的我都见过了。” 一屏之隔的矮榻上传来动静,采采翻了个身,“女郎,婢子听着。” 然而采采在等着她继续说话时,她突然就变得迟钝了,甚至想要对未出口的话一再斟酌。 风声刮过了窗棂,窗纸翕动了几下,她才缓缓道:“采采,我想不明白,阿聂的话分明没有错,为什么会让我不愉快?” 采采暗叹一声,才道:“老天既然生女郎在这显赫的门庭,便不是叫女郎拘囿的,该像元娘那样,任行自在,人家的小娘子嫁了人都在家相夫教子,远的游玩不过几月也该回家了,可是元娘喜欢那些山水,再远她也要过去,花上一年半载也不嫌。” “女郎,婢子自小与您一并长大,形影相随,有女郎的地方一定有采采,可是婢子从来没见过你那样的欢愉。” “如何的欢愉?”她抚着伤痕问。 “女郎随心时的欢愉,方郎君或许总叫女郎生气,可是之后只要提起他,女郎便似换了个人,哪有半点在长安时的平和,原来哪怕八公主言语难听苛骂于您,您也是一笑而过,并不计较。 从前的您,像个全人,可是来金陵后女郎每每动气,又像是添了一点生机,或是嗔笑,或是怒骂,这时候的鲜活,就像女郎小时候闹脾气一样,方郎君就像是您难得一见的奇珍。” “今夜婶子提起方郎君,提点着女郎该要远他,这样的话,郎主跟三郎、六郎必然也都说过的,女郎与方郎君共有谋划,郎主也未必放心,可是女郎您想要如此,郎主便也允了,女郎,您从前从未对郎主提过如此要求。” 楚姜一时语凝,心中狡辩那是她父亲事事周全,所以才不用她提,可是这托词才刚想出来,她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她确实是,第一次因为方晏,向她父亲提了一个不太合适的、于她有危的要求。 采采的话扰乱她的思绪,“婢子虽是奴婢,可是自幼与您一道长大,并未受过半点风雨,女郎,采采希望您开心,像元娘那样自由自在,而不是拘囿于诸般人事。” 她终于笑了出来,“采采,你像个昏君身边的佞臣。” 采采也笑起来,翻身起床给炉子加了块炭,“聂婶子便是那忠言逆耳的大忠臣,婢子也甘心做个只会讨好主人的,都是为了女郎,谁又占了一个错字呢?” 笑声过后楚姜却茫然了,采采以为自己是将他看作了一件从未见过的新奇物件,因为一时新鲜,所以自己贪受那一时的欢愉,也因为自己从无爱物、无所欲求,所以将他带来的危险视作激越的奇趣。 她望着帐顶锦织的浓丽牡丹,心想自己绝非如此,绝没有要如此看低他的意思,他……他分明也很苦的。 她第一次对他如此想来,本来也是雨后清岚,却成为樵夫、渔夫、车夫……成为草莽。 一阵难言的哀矜涌上她的心,攥着她往浓雾愁哀中去,方才与采采欢笑的那阵轻快骤然不存,经年的病弱惆怅甚至不及此时的情绪令她低落。 她辗转在这样的情绪中良久,终于找到一句能为自己开脱的话,“采采,我可以做个自私的人,厌恨他的所为,可是他毕竟没有伤害过我,他实在是个好徒弟、好兄长,阿聂那样否定他,是有些偏颇了。” 采采听到她低沉的话音,一时不知如何宽慰她, 她也不期盼听到什么话,轻声道:“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为烦耳,采采,我只是觉得阿聂的话有失偏颇,不是什么大事,睡吧。” 叫采采睡下后她却依旧无眠,慢慢伸手挑开帐子边沿,想汲点冷气,便见到屋外的雪白莹亮便似月色一般,从桃花纸糊的窗透到了地上,冷白里只有案上那点明亮的焰火在摇曳。 她怔然记起来那双锋利的眼,不由心慌,忙不迭地收回手,让帐子掩盖了冷白,掩盖了火焰。 窗外叶动声依旧扰人,心乱的她嫌怨那株枇杷树冬日里不掉叶子,风一声惨惨,雪一坠凄凄,直扰她清梦。 方晏隐立在窗外的枇杷树下,手顿在了窗棂上,即便有树叶遮挡,他肩上还是落了一片的白。 他来得不早不晚,留了霜雪在眉,却不必陷入雪中,便正好听到了阿聂说的那句话。 他想阿聂的话并不偏颇,楚姜是世家贵女,不是草野之人,轻慢不得。 而楚姜,她分明也因自己受了几次牵连,却……他难以言说究竟是什么心绪,只是心口一阵激烈的跳动后,连带他眼中一点微芒一道归于平静。 她以为自己是个好徒弟、好兄长,这是莫大的善良,自己并非好徒弟、好兄长,好徒弟不会不听师傅的话,好兄长不会任由师弟独自成长,显然他不是的。 他望着窗中那点不分明的亮光,心想即便卑劣如此,也不该一再打搅她,迁就着这念头,他想也不该将闺阁娇儿牵扯进各般阴谋中来,徐西屏的幼子枉死,他讨回来就是了。 提步之时,脚下有别于雪沙的触感让他低头看了看,红绳系着的一枝,形状已经难辨。 他附身拾起来,细看了一眼,心道若往后不扰,该回她一朵清净辞别的。 雪势不觉大了起来,砸得枇杷叶更为凄惨,楚姜数过了九百四十一遍,第九百四十二遍是雪掉落,接连砸过数片。 她翻身起床,披上袍子去到案前,案上一册《昭明文选》翻开着,正是一篇《高唐赋》。 “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赋句之中,摛藻如春华,却更令她不得沉静。 滴滴点点的檐下叶动声依旧,她将这当作替罪羊,一把将书合上,提灯就要去看这枇杷树究竟有几多枝叶。 窗外的方晏早听见了屋中的动静,在脚步声近窗时将雕好的冰花置在窗台上,轻巧移着步子往枇杷树后去。 随着灯影越近,窗户也被推开,他透过厚密的树叶看到那点烛火靠前。 窗台上那澄澈的冰花被火光照得晃眼,他才觉得自己藏匿起来是多此一举,从来的清醒竟也有慌神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