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见雪来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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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都不仅有禁铁令,还有宵禁令。秘宗严刑峻法,就算是偷盗了一包细盐也会被按在长凳上狠狠打十大板,如果偷了十包就会被流放。宵禁之后还在街上闲晃,必定会被巡逻的官差押进大牢。没人想吃牢饭,所以太阳西斜,坊市口敲起了大鼓,所有摊贩开始收摊。苏如晦抢在最后一个猪rou贩子离开前买到了一吊rou,他快饿昏了,希望苏玉那小子勤快点儿,在他回家以前把锅烧热,把水烧开。 苏如晦踩着满地雪粒子回家,阳光遥遥抛在身后,转进一条小胡同,白布棚子底下斜靠着一个人,挡住了他前进的路。苏如晦感到绝望,他想他真该带一把刀出来,谁挡他回家吃饭他就杀谁。 想是这么想,瞧见阴翳里走出的那个高挑的男人,还是换上一副勉强的笑脸,“坊主,您怎么大驾光临?要同我联络,您随意派个人来传话就行,何必亲自来呢?” “左右闲着没事儿,跟过来瞧瞧。”韩野看着他,似笑非笑,“听说拓荒卫这次的试炼是把一百来个人丢到昆仑雪山自相残杀,想不到你这个没有秘术的家伙能活下来。阿七,你比我想象得更有能耐。” 苏如晦谦虚道:“有一些保命的本事罢了,打架不在行,逃跑我第一名。” “你们这次试炼,极乐坊盯了全程。从昆仑出来的傀儡马车只有一架,上面载着你和你身边那个小朋友。也只有你们两个从秘宗走出来,带着卫所的制式刀枪弩箭和武官衣袍。”韩野抱着手臂,“我不知道大悲殿派了多少卧底,总之我们极乐坊这边,除了你,还派了三个。其中有两个都是秘术者,他们同你接头了没有,怎么会没有通过试炼?” 这下尴尬了,苏如晦总不能告诉他那仨小弟都被他眼前这个人给弄死了。不仅弄死了,苏如晦还扒光了他们的衣裳当柴火烧。等等,韩野说除了苏如晦和苏玉,其他人都没再下山,贺胜也没下来么?难道通过试炼的那五十个人,全都没下来? 苏如晦定了定神,技术娴熟地装傻,“没啊,这试炼太过惨绝人寰,我一进山就猫进山洞,足足躲了三天两夜,您说的那三个兄弟约莫是同我错过了。” 韩野没有起疑,苏如晦估计他压根不会想到苏如晦单凭一人能把那仨全撂倒。韩野蹙眉道:“大概是暴露了,秘宗一定有手段监视试炼。” “没错,说不准他们有‘天眼’秘术者。”苏如晦帮他分析。 正好韩野过来,这小子是洞玄境秘术者,手下还有不少小混混能驱使,不如让他一起查查秘宗,也省得苏如晦孤军奋战,太有风险。苏如晦主动汇报了雪山山沟那具尸体和贺胜的事儿,韩野听了,眉头越皱越紧。这事儿实在太奇怪了,死而复生,那是话本子里才会发生的事儿。 韩野阴沉道:“我看起来很好骗么?你编瞎话前是不是没打草稿?” “我对天发誓,绝无虚言,”苏如晦肃然道,“不光我,我那小弟苏玉也看见了。” “小弟?”韩野的眼神很复杂,“你怎么跟苏如晦似的,爱收弟弟当跟班?” 苏如晦纳闷,他怎么就爱收弟弟了?同苏玉结拜又不是他提出来的。 料想苏如晦也不敢拿瞎话糊弄他,韩野仰头看了看天色,道:“今日天气好,山上不会有风雪,晚上我带人去那雪沟看看。” “我也去!”苏如晦自告奋勇。 “你当然要去,”韩野冷笑着掐他的脸,“要是你敢耍我,我就把你丢雪沟里和那些尸体作伴。今夜子时,城门口等我。不要迟到,我不喜欢等人。” *** 苏如晦回了家,咚咚咚剁rou,桑持玉打下手。太饿了,简直要前胸贴后背,做rou夹馍太慢,苏如晦承诺桑持玉以后做给他吃。随意炖了盘红烧rou,加上一碗酱菜,配着饭,两个人将碟子扫荡得干干净净。 活过来了。苏如晦伸了个懒腰,晚上还得出门,抓紧时间睡个觉。桑持玉看他进了屋,到屋檐底下仰头望,看见斗拱处多了一个布包。他把布包取下来,回屋点起油灯,打开布包,里面放了五个人的画像和身份信息,外加两张无相法门符箓。 画像里有那天追击贺胜的两个僧侣,一个被苏如晦杀了,一个通过了试炼,桑持玉记得在雪线见到了那个用骨刀的黄裳僧。 桑持玉取了今天领用的横刀,陨铁刀刃,鲨鱼皮刀柄,如意纹刀镡。卫所的制式刀,削铁如泥,可以砍断大部分火铳。桑持玉把刀横放在桌上,又把手弩、灵火铳和匕首放上桌面。他想了想,选择了刀和匕首。虽然火铳很强,但他习惯了用刀。 他坐在油灯前等,时间河水一般凘澌流走,灯火映照他安静的面容,他静神敛息,那安稳沉静的神情像菩萨打坐,而不是一个准备去杀人的凶徒。 子时到了,他拿起符箓,一张收进荷包,一张发动秘术。 另一边,苏如晦已经在城门口等候,他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出了城。以防万一,他带着袖里铳和单张弩,卫所发的武器很好,可惜弩箭和子窠都有定额,用光了卫所会询问用在了哪儿,很麻烦,苏如晦决定用自己的武器。刀倒是可以用卫所的,苏如晦低下头,视线落在腰间的横刀刀柄上,这刀分量很足,刀身修狭,是把好刀。 子时,韩野和几个极乐坊混混准时到达,加上苏如晦一共八个人,各自手里提着一盏油灯结队上山。夜晚不好认路,得亏有系统帮忙,苏如晦的视野里,地上投射出一条发光的蓝色路线。夜色沉重如铁,毛靴陷进雪地,沙沙作响。举目四望,枯槁的白桦树矗立在黑暗里,是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影子,别有几分诡异的味道。混混们的油灯亮光分散在林间,一同朝着雪沟挪动。 走了整整一个时辰,他们终于翻过了山崖,到达雪沟。油灯能照射的范围十分有限,他们站在雪沟上面眺望下方,只能看见一片黑漆漆的大洞。 “要下去么?”有混混询问。 韩野招了个人过来,“阿盘,你听听下面。” 那叫阿盘的小子点了点头,蹲在前面侧耳听,半晌之后道:“下面没有活物,安全。” 阿盘,苏如晦记得这孩子。他在极乐坊办过识字学堂,阿盘学堂的小孩儿之一。没想到五年过去,当年的小孩儿都这么大了。阿盘是“谛听”秘术者,苏如晦以前见识过同类型的秘术者,听力好到可以听见三百步外一个人的心跳和呼吸。 韩野让混混下雪沟查看尸体,见苏如晦在一边干站着,踹了他一脚,道:“你也下去。” 苏如晦差点被他踹下去,气得牙痒痒,没法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苏如晦安慰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顺着雪坡滑到沟里。下到底回头一看,韩野也下来了,这厮倒是身先士卒。 混混们挨个翻看尸体,压低油灯照他们的脸。清一色冻得死白,尸体比砖头还硬。大半夜,山上冷极了,苏如晦觉得过不久自己也要冻硬了。他一边发抖一边找贺胜的尸体,他得仔细看看那尸体到底怎么回事。 正翻着,另一边响起混混的喊声:“坊主,找到李金鳖了!” 苏如晦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一看,是死在他火铳下的吊梢眼,原来这货叫李金鳖,真是个好名字。韩野弯下腰端详吊梢眼眉心的洞眼,意味深长地看了苏如晦一眼。 苏如晦心里一凉,完了,把这茬忘了,没想到秘宗那些军士手脚这么快,半天的工夫把试炼地的尸体全丢这儿来了。他心虚地陪笑,“坊主,我可以解释,不是我先动的手,他们仨想要抢劫我,还想侮辱我,我没法子。” “侮辱你?”韩野脸黑了。 旁边有混混小声道:“李金鳖确实好男风,相公堂子玩死好几个。” “……”韩野把李金鳖踹回尸坑,“那他该死。” 苏如晦心道你有什么资格说人家。 前面有人已经走到了尸坑深处,喊道:“坊主,又发现一个兄弟!是刀小六!” 又有一个?苏如晦绞起眉心,他记得韩野说除了他,就刀疤脸吊梢眼和癞皮头三人,刀疤脸和癞皮头都被符箓融化了,死无全尸,怎么又来一个? 苏如晦跟着大伙儿往深处走,几个混混围着中央一具尸体,油灯放在脸侧,照亮了尸体的脸庞——那是刀疤脸的脸庞。苏如晦见了,脊背生寒,下意识按住了想要上前的韩野。 “怎么了?”韩野疑惑地扭头。 苏如晦凝神看,那尸体的确是刀疤脸,魁梧的身材,横过鼻梁的刀疤,一点儿也不差。 怎么会呢?他明明亲眼看到刀疤脸融成了一滩血水,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另两个混混抬过来一具尸体,是癞皮头的。混混擦了擦脸上的汗,道:“终于找齐了,坊主,咱们是就地烧了,还是带兄弟回家安葬?” 韩野还没有回答,有几个混混慌慌张张跑过来,迎面撞见苏如晦,见了鬼似的满脸惊恐。 “坊主,您过来看一下!” 他们引韩野到另一具尸体旁,混混放下油灯,所有人见了尸体,脸色瞬间煞白。 那尸体阖着眼眸静静躺着,脸颊苍白如雪,是苏如晦的脸。 “阿……阿七,”有人退后了几步,惶然问道,“这里怎么会有你的尸体?” 第23章 一具奇怪骨架 黑街夜雨,灯火在雨幕里飘摇,黑观音淋着雨,回到了大悲殿。今夜的大悲殿出乎意料地寂静,往常总有人躲在欢喜佛底下交欢。他不在意,径直回到自己的寝居。他居住在巨傀儡的胸口,大悲殿守卫不多,因为巨傀儡就是他最好的保镖。 他打开佛陀背后的暗门,一路顺着螺旋的石阶梯向上,四壁是静止的齿轮,他的影子投射其上。隔着一层厚重的石板,傀儡的核心星阵悬置在上方,他是个谨慎的人,星阵运转的微弱声响反倒不会影响他的睡眠,而会给他受到庇护的安心。 他回到自己的寝居,点燃蜡烛,将斗篷脱下放在靠背椅上。安静,傀儡内部寂静若死,他向前走了两步,仰头注视头顶的石板,意外地发现他没有听见星阵的声音。 有人入侵了。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心头弼弼急跳,慢吞吞回过头。那昏晦的烛光里,一袭窄袖黑衣的男人坐在靠背椅上,发丝上淋了雨,白皙的侧脸没有表情,一如既往冰冷又寡淡。 黑观音笑了下,沙哑地询问:“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一直跟在你身后。”桑持玉淡淡地说。 是了,黑观音想起来,这个家伙的秘术是瞬影移形,他贴在自己身后跟随,藏在影子里,所以黑观音听不到他的脚步声。澹台净把他训练得很好,做事不急不躁,杀人干净利落。大悲殿今夜这么安静,恐怕那些守卫的僧侣早已身首异处。做完这些,他依旧不急着取黑观音的性命,而是一路跟随,这让他发现了巨傀儡的秘密,并且毁坏了头颅的核心星阵,黑观音最后一张牌也没有了。 聪明人之间无需多言,从桑持玉坐在那里开始,黑观音就明白了他的来意。 黑观音道:“看在我引渡你进黑街的份上,至少给我说几句话争取留下自己性命的时间吧。” 桑持玉点头,算是答应了。 黑观音吸了一口气,道:“我们这些人,总是容易自以为是。我以为可以将你掌握在手心,将往日昆仑秘宗最强的兵刃据为己有,却没有想到这把刀锋利无匹,割伤我自己。看来江却邪对你来说确实很重要,公子放心,若有以后,我不会再威胁他的性命。你我平等互利,平起平坐。” 桑持玉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半点被打动的模样。 “当然,请容我给你看样东西。那是大悲殿僧侣在雪境发现的东西,傍晚时分刚刚送到了大悲殿,我想桑公子你一定感兴趣。”黑观音拿出通讯罗盘,“阿难,把那东西抬到殿里来。你一个人留下,其他人退出大悲殿五十尺。” 黑观音做了个“请”的手势,桑持玉默不作声站起身,步下石阶。 大悲殿的人动作迅速,东西已经放置在欢喜佛前的空地,一个僧侣守在那里。东西成人形,上面覆盖着白布。黑观音在它旁边蹲下身,道:“桑公子应该知道,秘宗律法严苛,每年都有许多人被放逐进雪境,那些可怜的人只能修建冰屋,或者xue居地下以抵御酷烈的冰寒,像野兽一样衣不蔽体地生活。他们是秘宗抛弃的人,只有黑街会给他们容身之所。但即使是黑街,容纳能力也十分有限,我们只能挑选一些身强体壮,有足够的潜力抵抗秘宗军士的流民。大悲殿和极乐坊会定期搜寻雪境,将合格的流民收编。然而最近,我的人传讯说,好几个洞xue人去洞空。原本拥挤的xue洞,现在空空如也。” 旁边的阿难不知道桑持玉是来杀人的,还以为他是黑观音的新任心腹,跟着道:“是啊,奇怪极了。我们每隔半个月会去特定的地点派发食物、毛毡,帮助他们抵御寒冬。每回我们去,那儿都挤满了人,食物毛毡压根不够分的。但是最近一个月来,人来得越来越少,问他们,说经常有人莫名失踪,不知去了哪里。流民里有传言说,有鬼跟着风雪降临,把那些人带走了。” “十三天前,我命令僧侣搜索驻扎地方圆十里内的所有xue洞,”黑观音道,“他们没有找到人们失踪的原因,但是找到了这个奇怪的东西。” 黑观音掀开白布,一具骷髅骨架曝露在灯火之下。 这骨架拼好了九成,大致呈现出人体的形状,略有些奇怪的是,依照这骨架的个头,这人的体格高大得吓人,大约比桑持玉还要高出一大半。桑持玉如果站在他面前,可能像个小孩儿。 “这是我在一个洞xue里发现的,”阿难说,“那个洞xue被碎石封住,里面只有这堆奇怪的骨头。你知道,我们大悲殿吃人,所以我对人骨很熟悉。这些骨头我一掌眼就知道是人骨,我还以为他被人吃了。可是很快我就发现了不对,这些骨头太大了,而且太多了,我怎么拼都拼不对。” 桑持玉细细观察了会儿,弯腰调整骨架,将所有骨头拼拼图似的拼合进去。等他完成,直起身,黑观音和阿难望着地上这巨大的骨架,都瞋目结舌。 地上的骨架已经拼合完毕,所有骨头都放了进去,没有遗漏。令人吃惊的是,桑持玉拼出了八条手臂。八条手臂呈放射状围绕中央的躯干,让这稍显瘦高的骨架看起来诡异非常。 难怪阿难总是拼不对,因为他总是以人体的结构去套用这具骨架。可是如果骨架拥有八条手臂,所有的骨头就都能拼起来了。 黑观音掖着手道:“秘宗矿场深入雪境,听闻守卫矿场的拓荒卫上个月回到边都,几百个人的队伍只剩下几十人。拓荒卫全数撤回,说明那处矿场已经被秘宗抛弃。这次撤退秘宗视为奇耻大辱,秘宗朝中许多武官扬言要灭黑街报仇。” 阿难苦笑,“昨天以前,我们都以为这事儿是极乐坊干的,大悲殿上个月没有采取任何针对秘宗的行动。正巧雪境出了怪事儿,我去找极乐坊的人,问他们有没有相同的遭遇。问话儿的时候顺嘴聊到拓荒卫,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们以为袭击秘宗是我们干的,他们根本没有袭击过秘宗。” 黑观音道:“无论是极乐坊还是大悲殿,都与此事没有关系。那么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让数百名拓荒卫军士死于雪境?” 桑持玉想起贺胜,心慢慢沉了下去。 或许还有一个更加可怕的问题—— 那些从雪境回来的几十个军士,真的是人么? 黑观音慨然道:“桑公子,此事甚为蹊跷,不仅威胁黑街,威胁秘宗,更威胁天下人。” 桑持玉低垂着眉眼,望着那骨架出神。他弯下腰,在骨架的胸口剥下一个黑色圆核。放在光下端详,越看越是心惊,这和苏如晦体内挖出来的心核长得很像,不同之处在于这颗圆核不会发光。 黑观音趁他不注意,朝阿难使了个眼色。阿难愣了一瞬之后心领神会,不动神色地后退,在桑持玉视线的盲区掏出灵火铳。黑观音继续道:“桑公子,我请求你,给我一个活命的机会,让我查明此事。否则,黑街和雪境流民危在旦夕。” 阿难缓缓举起灵火铳,对着望山瞄准桑持玉的后脑勺。 桑持玉收起圆核,抬头望向黑观音,那双眼平静无波。黑观音不确定自己的话有没有打动他,在他来到黑街以前,黑观音以为他是和苏如晦一样的人,被秘宗抛弃,不得已来到黑街,想要做坏人,做得又不彻底。一条路如果不走到黑,半途而废,下场通常很惨,比如苏如晦。可是望着这双没有情绪的双眼,黑观音忽然不确定了。 “我听说,你很博学。”桑持玉忽然开口。 黑观音勉强笑道:“桑公子谬赞。” 阿难观察着黑观音的眼色,在他的示意下将手指覆在了扳机上。 “那你应该知道,黑火药的成分是硫磺、硝石和木炭。”桑持玉语调平常如故。 黑观音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谈起这些东西,他只是淡淡地叙述,仿佛在和黑观音聊闲天。 “我自幼五感灵敏,尤其是嗅觉。硫磺的味道很难闻,我真的很讨厌。”桑持玉低声道。 黑观音愀然变色,刹那间反应过来,这个家伙嗅到了子窠里的黑火药。他长了个狗鼻子么?黑观音简直难以置信,嘶声喊道:“阿难!” 阿难应声扣动了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