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携刀照雪 第93节

    谢王臣本是擅琴之人, 听了一阵, 啧啧叹道:“此琴声雅正清绝, 发如天籁。虽入耳有声,入心却唯有辽敻阒静,仿若天地无声。我本以为在襄阳城听红酥抚琴,已臻曲中极意,没想到在这襄阳的野岸之上竟会有如此擅乐之人。”

    卓小星并不擅长乐道,自然体会不到谢王臣所言的“辽敻阒静,天地无声”的曲中真意。她心中一动,突然想起,红酥曾言李放的师兄乐歌禅师于乐道之上造诣极高,而红酥也正是因此追随着他一路来到襄阳。

    那乐歌禅师正是在汉水仙人矶的沉香寺挂单,此琴声莫非是由他所发。

    她本就因为红酥对这位乐歌禅师有几分好奇,眼下听了琴声更是动意,对谢王臣道:“既然谢公子对这奏乐之人颇感兴趣,我们不妨下船一观。”

    当下,两人便令军士将船泊在岸边,向琴声传来的方向而去。

    过不了多久,果然见到一座小小的野寺出现在江边,寺门口的空地之上,一位白衣僧人正独坐抚琴。他十指揉弦,其姿势与卓小星以往见过的琴师并无不同。可是那端坐的神情、举止、姿态无不给人一种十分舒适的感觉,仿若与这方世界融为一体,穷天地之变,臻宇宙之妙。

    那僧人正是卓小星在淮江所见过的禅师乐歌。

    一曲终了。

    既是熟人,卓小星也不嫌打扰,便要带着谢王臣上去相见。

    谁知谢王臣脚步一顿,轻声道:“那不是红酥吗,她怎么会在这里?”

    卓小星定睛看去,果然见到野寺旁边竟不知何时停着一辆朱漆青幔的马车,只是方才两人沉浸在乐歌禅师极为美妙的琴声之中,竟是没有注意到这两马车。

    一道胭脂颜色的清婉仙影从马车中走了下来,果然是竟陵王府的女管家红酥。

    卓小星本来要向前与乐歌相见,也不由得停下脚步。她听了红酥的故事之后,有心帮她一把,这时自然不会上前去打扰,反而拉着谢王臣找了一个不容易被发现的位置藏了起来:“我们先躲在这里,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谢大公子本是君子端方,不屑于做这窃听的阴私之事,却见卓小星一脸隐秘兴奋的神情,也不禁被勾动了好奇心,与她一起藏在一块青石的后面。

    乐歌禅师润泽的嗓音传来:“五年了,每一年的此日,施主总是会来。小僧已堪破声色之妄,施主你还不悟吗?”

    红酥并没有看着乐歌,她面朝江水,幽幽一叹:“五年了,我每一次听禅师弹琴,心中都会有同样的感受,禅师的音声已臻于乐道的极限,如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每一次都会让红酥叹为观止。可是,就在琴弦收声的方才一刻,我却生出了些许感悟。禅师的琴声已臻化境,却仍难称天地至妙。我想这就是禅师你虽然以乐道入武道,却始终无法入洞微境的原因吧——”

    此言一出,卓小星不由一怔。方才谢王臣不是说乐歌的琴艺较之红酥更胜一筹,而红酥此前也说乐歌在乐道上的造诣胜于自己,为何此时却说乐歌禅师的琴艺难称天地至妙。

    她下意识去看谢王臣,希望这位谢公子能给自己答案,却见谢王臣眉头微微蹙起,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她向远处望去,只见野寺门口的乐歌禅师面色微惊,不复之前恬淡安然。他趺坐而起,轻轻一叹:“我确实困于入神境久矣,不知施主缘何有此一解?”

    红酥幽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禅师的乐声以有声入无声,与天地如一。可是红酥观之,真正的乐道之极,其声应该与这天地相鼓荡,与草木同欣荣,与人心共勃发。红酥虽然从未习武,却也知武学之道与乐道本为一体。我曾听方家所言:‘技之极矣,可堪九品;意之极矣,方称入神;而道之极矣,可入洞微——’”

    ——道之极矣,可入洞微。

    一时之间,卓小星似乎抓住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抓住。却闻得红酥喟叹的声音从风中传来:“禅师你从未对这天地动心,甚至连对我动心也不敢,又如何悟道,再进一步?”

    “铮”的一声,乐歌手中琴弦竟尔应声而断。

    红酥缓缓回头,一双美目凝望着白衣僧者:“禅师说声是痴妄,色是执迷,可若是禅师从未曾以本心去看这红尘三千,又如何破妄而出?禅师就算修再多庙宇,诵更多经卷,又如何成佛——”

    乐歌心中一震,呆若木鸡。

    他抬起头,那袭胭脂倩影已转身入了马车,马车碌碌,很快便驶远。白衣的禅师面朝滔滔流水,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发出一声苦笑:“我自以为早已堪破情障,孰知竟是空花求果,阳焰觅鱼。世间万法本在世间万相之中,竟是我自误了。”

    青石之后,卓小星一头雾水。她本以为红酥来寻乐歌,必然会有一出好戏,谁知竟只是说了几句她不明所以的禅机便离开。

    不过,他们来此本是来寻乐歌禅师的,她当下便要拉着谢王臣近前拜会乐歌禅师,谢王臣摇头道:“红酥姑娘方才一番话大含佛理,若是禅师能参透,修行之路将或可再进一步,我们最好不要在此时打扰。”

    他脸上浮现一番颇有兴味的微笑:“红酥姑娘当年盛名之时便离开金陵,急流勇退,藏身于竟陵王府,原来是为了这位出身无量寺的乐歌禅师。不过无量寺的和尚都持戒甚严,恐怕这位红酥姑娘的情路坎坷……”

    “你也知道这位乐歌禅师?”卓小星随即想到这位谢公子原为广陵王府的幕僚,与竟陵王针锋相对,自然不可能对乐歌一无所知。而且谢王臣的武学似乎也是出自无量寺,说起来两人倒是有一番渊源。

    果然谢王臣颔首道:“当然,竟陵王之左膀右臂,我又怎会不知。不过,想不到这位禅师竟是以乐道入武道,今日虽然不便与之相见,不过一聆仙乐,又听了红酥姑娘与禅师的一番机锋,已不虚此行——”

    作者有话说:

    注释一下:空花求果,阳焰觅鱼出自唐代白居易的诗词《读禅经》。原诗为:“须知诸相皆非相,若住无余却有余。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空花岂得兼求果,阳焰如何更觅鱼。摄动是禅禅是动,不禅不动即如如。”意指梦幻泡影、无可追寻。

    其实一开始加入乐歌和红酥的剧情,是想和一个超凡脱俗的和尚和一个美丽的青楼名妓的故事,但是实际上写的时候卡得要死,想要让这个和尚动心太难了,我简直想把这两人一起删掉,但是又实在删不掉。后来我读了黑塞的《流浪者之歌》,从中找到了一些启发,还是决定把这段感情线继续写下去。不过,因为加了一些我个人对禅学的领悟,所以这个故事就有点形而上了。不过副cp的篇幅不会太多,后面还有一段剧情。

    今天这个章节字数有点不够,所以九点还会有一更。

    第134章 上元佳节

    又过了些时日, 便是一岁将末,新年伊始。

    虽然前方战线之上,南周与北梁仍然彼此僵持, 但是在襄阳这座后方城池,终究还是显现出些许喜庆的兴味了。街头巷尾,到处可见小贩们叫卖着新年用的春联、年画、糕饼、烟花、炮竹等物。

    李放清苦惯了,但谢家长公子可是最爱热闹的人, 他将街上能看到的新奇好玩的玩意儿都搬回王府。襄阳王府也被红酥好好妆点了一番, 显得喜庆又热闹。

    大年除夕,虽然李放军务繁忙, 还是将淯阳诸务交给副将打理,回到襄阳,陪卓小星一起过年。

    能从百忙中偷得一点闲暇,已是这乱世之中难得的清欢了。

    比至上元佳节,则是襄阳城一年中最为繁华热闹的时候了。

    天还没交未时,襄阳城内便已是张灯结彩。城内老老少少, 无论才子佳人, 莫不外出赏灯。街上人潮汹涌, 摩肩擦踵。

    只有在这个时候,卓小星才觉得战争与杀戮似乎离这座城池十分遥远。

    襄阳城坚固的城池,不, 或许应该是说竟陵军将士们用血rou之躯铸就的另一座更高更大的城池将战火隔绝在外, 保护了如今城内的安宁与温暖。

    晚饭之后, 李放拉着卓小星出门:“阿星你在凉州城长大, 应该还没有见过我们襄阳城的热闹景象, 这次恰逢其会, 倒是不容错过……”

    他换了一身白色的大氅, 整个人看起来飘逸出尘。而卓小星身着一袭绣着白梅傲雪图的红色披风,明媚喧妍。两人一红一白,并肩走在襄阳城的街道上,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街上摆摊卖小吃的、卖灯笼的、卖各种小玩意的、杂耍的,一起看了过来。

    “哇,是王爷带着王妃出来逛街了。王爷,带着王妃来我店里坐坐,锅贴、馄钝,我这儿都有——”

    “王妃,来我这里,今日元宵,我这儿有刚出锅的大汤圆,不甜不要钱……”

    “这儿,这儿……我家店里可有我们襄阳城最好吃的甜酒酿……求王妃赏脸给个好彩头呗……”

    “王妃,来这儿……”

    ……

    一时之间,整个长街到处可闻招揽之声。

    虽然卓小星早知李放在襄阳城甚得百姓敬重,亦见过襄阳城的军民一心。此刻见到城中居民如此热情,还是不免吃惊,脸颊更是微微泛红。两人虽有婚约,但严格来说,她如今还不是竟陵王妃。

    可是襄阳城的居民俨然已经将她视作襄阳城的女主人,是该说李放在襄阳城太得民心,以至于让这些居民爱屋及乌;还是说,襄阳城的民风这般淳朴热情。

    李放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附在她耳边轻笑道:“阿星你之前率军大败北梁骑兵的事迹,已经传遍了整个襄阳,只怕王妃现在在襄阳城的声望,连我这个竟陵王都比不上呢。”

    卓小星知道这人又是拿自己取笑,心中却也微微感动。

    她心中也清楚,在这乱世之中,黎民百姓所求的本就不多,谁若是真心守护他们的安全,他们就会甘愿为之奉献。就像她从前去过数次的那个位于雪岭关外的平宁小镇,小镇居民只是听说她姓卓,都会想着将自己所剩不多的食物分给她。

    这时,听说王爷与王妃出门,前来围观的居民也越来越多。

    李放显然已经习惯这种被人围观的场面,瞅着她笑道:“恐怕今日不选个地方坐下来,这些人很难散场,阿星,你想吃什么?”

    卓小星想了想道:“尽然是上元佳节,就吃汤圆吧……”

    闻得卓小星之言,那汤圆店的老板登时喜笑颜开:“王爷王妃这边请——”他又对着门外围着的人群挥手道:“嘿嘿,今日本店拔得头筹,大家都散了啊,散了啊——”

    不一会,两碗热腾腾的汤圆便端了上来。

    一颗颗圆溜溜白嫩嫩的汤圆躺在桂花酒酿里,加上红枣与枸杞。轻轻咬一口,甜香沁人,卓小星只觉得整个人从身到心都得到了极大满足。

    隔着腾起的热气,她看到李放并没有吃,而是静静地看着她,脸上却极自然地浮现出笑意。

    她一时有些不解,问道:“你怎么不吃,看什么?”

    李放道:“看你。”

    “看我?”卓小星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的鬓发,莫非自己的头上有东西。

    李放却微笑着摇头道:“从前师尊让我不可出家,说‘人间至味,在红尘之间’。从前我从来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可是如今有你在我对面,我方知红尘至味,在于我心。”

    卓小星懵懵懂懂:“什么我心?”

    李放道:“我心有一人,她在的地方,就叫红尘。”

    卓小星:“……”

    这人,也许是从前正经惯了,连说情话都这么风雅。她也不知是不是汤圆的热气蒸得脸有些烫,却又觉得自己不能被他给比下去:“我心也有一人,他在的地方……”

    她一顿,一本正经地道:“他不在任何地方,就只在我心里,哪里也去不得。”

    两人从卖汤圆的小店出来的时候,华灯初上,襄阳的长街之上一片灯火辉煌。

    李放路过一个卖面具的小摊,买了两个面具。自己戴了一个,将另外一个扔给卓小星。

    卓小星微微有些诧异,却见李放轻轻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卓小星很快便明白了过来,方才闹了那么一出,两人这襄阳城夜游,想不被引人注目都难,于是她便将面具戴在头上。

    李放的面具是一只小狐狸,而她自己的则是一只狸花猫。

    戴上面具之后,自然再也没有人识得两人身份,李放也显得放松了很多。他拉着卓小星沿着街边的小店一家一家的逛过,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来上一份。不一会,两个人四只手就已经满满当当都是包裹盒子。

    卓小星从前认识的李放,虽然温和,在人前总是有几分高冷自持的。谁料戴上面具之后,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肆意得活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想想也是,他自幼在清徵真人身边长大,就算幼年之时跟着真人讲学布道,四方游历。既云修行,想必也无法轻松肆意的,及至后来,背负着心中的罪孽,又肩负着南周国运,更是无法随心而活。

    不过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八岁之后便是在鸣沙寨中长大,星沙镇上虽是热闹,但是人人视她如为未来的少主,于是也不得不作出几分威严;再加上深仇在心,肩负着十数万人的命运,心中总是恍然不定,从来没有像今日一般,只将自己当成这尘世之中最最普通的一个人,去和每一个陌生人说话、微笑,见到什么好吃的都要去尝上一口,去买自己那些童年本应该去玩,却永远错过的小玩意,去感受身边人给予的爱意,并回报以同样的深情。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伸出胳膊,将旁边的人挽得更紧了些。

    李放笑着看她:“逛累了吧,要不要找个地方先休息一下?”

    卓小星摇头道:“我才不累,和你在一起,逛多久都不会累。”

    李放招手唤来一个侍卫,命他将两人买的东西送回王府。然后转头向卓小星道:“既然阿星你这么有精神,我们去城楼上放孔明灯吧——”

    卓小星眼睛一亮:“孔明灯?”

    李放笑道:“此乃上元民俗,在襄阳一带极为盛行。不过我也只是见人放过,还没有试过呢——”

    也许是被今日城中的热闹氛围感染,也许是少女今日脸上发自内心的开怀笑容,让素来忧思国事、从来不会将心思放在玩乐之上的竟陵王,都忍不住想将从前未曾体验的玩法都与她一一试过。

    “那还等什么,快走吧——”卓小星雀跃着,拉着李放就往城墙的方向而去。

    “哎——别急——”李放拉着她:“我们得先去买灯——”

    两人找到了一个卖灯的小摊,买了两盏孔明灯。

    卖灯的老者拿出纸笔,道:“客人可以将心中的愿望写在灯上,将灯放飞上天,心中所愿便都能实现——”

    卓小星将信将疑:“真的都能实现?”

    卖灯的老者神秘一笑:“事在人为,若是客人相信你的愿望会实现,那它终究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