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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世上的不如意,往往都是出人意料的。在人人以为十拿九稳的时候,它便突兀地降临了,像一盆冷水浇在头上,让人措手不及又扫兴。盛欢恰好是遭遇了这一回,他一赶到何公馆。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赶着去向何宗奎辞行。 照理说,当下是年关,日子再难熬的人,临近这个时节,都要想方设法地挤出空来,准备好好歇几天。靖帮上下也收了一切生意,铺子忙着交账,码头也暂止往来,就连何宗奎,都计划着携儿带女,半公半私地去燕南一趟。 谁知道凭空杀出来一个胡立昆,何凌山从前听过这个名字几回,他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胡立昆原是纵横江北的一代枭雄,中年时金盆洗手,虽卸下了权势,但威信仍在。昔年何宗奎白手起家,与邑陵督办起了冲突,双方险些交起火来。那时靖帮根基不稳,经受那一场,或许就要被打散了。何宗奎拼着一口气不肯屈服,邑陵督办也步步紧逼,在至关紧要的当口,就是胡立昆出面,作了话事人,将这场纷争成功化解。何宗奎感念旧情,就算许多年过去,一提起胡立昆,仍旧十分的尊崇。 三日后,胡立昆即将要办六十整寿,因而向四方有过交情的旧友派出请帖,预备在花路大饭店大宴宾客。江北的高官权贵,道上的风云人物,无一不在受邀之列。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胡立昆在何宗奎的请柬上,特地添上了何凌山的名字,又派来亲信,传话说何家五少爷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让何宗奎务必带上这位崭露头角的才俊,与胡立昆一会。 胡立昆为人豪爽大方,向来喜欢广交朋友,何宗奎受过他的恩惠,怎能拒绝对方一片盛情。何况与胡立昆结识,就相当在邑陵有了牢靠的根基,正好填补何凌山一片空白的背景,这于何凌山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机会。何宗奎背着手在房里梭巡几圈,又回到何凌山面前,叹道:“凌山,不是我有意不放你走,实在是胡先生的面子,我不得不给。” 何凌山看出了义父的为难,但此刻他已经无法顾及任何人、任何事了,他坚持道:“就当我对不起您,这一次我必须要走,等我回来,我会亲自向您赔罪。” 他说得如此决绝,仿佛是一切的后果都不放在眼里,倒让何宗奎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何凌山有这样不冷静的时候,这态度很不寻常,何宗奎不禁生出一点疑心:“到底是什么事?小五,你我相识三年,我们虽不是亲生父子,但你在我眼里,与春桥也没有任何分别。假若你有什么难处,大可告诉我,我很愿意替你解决。” 邑陵有成百上千的码头苦力,唯独何宗奎攀到了今天的位置,其中一种缘由,就因为他是一个言而有信,重情重义的人。他这番言辞或许半成是想要笼络何凌山,但剩下的那半成真心,也是难得可贵了。何凌山愿意领他的情,却不愿告诉对方真相。关于那个人的任何事,何凌山不肯向第三个人透露只言片语。从前的那段记忆锁在了他的心底,他时常在在外盘踞着,捍卫着,像是只护食的野兽,固执又霸道,不允许任何人触碰这片禁区。 何宗奎见他沉默,愈发地在意了。在何凌山来到靖帮之前,他追查过对方的底细,这孩子的出身很干净,所以他才敢放心地接纳何凌山。现在他仔细想来,才发现何凌山竟从没有提起过自己的往事,先前何宗奎只以为对方出身低微,所以三缄其口,如今他看到何凌山这副态度,终于忍不住追问:“是家事?还是朋友?你不必同我见外,尽管说就是。” 何凌山眉头一蹙,毫不迟疑地开口:“抱歉,义父,这是我自己的事。” 何宗奎还是第一次在何凌山身上遭遇这样的忤逆,他长叹一声,没有生气,只慢慢走到窗边,望着一片漆黑的花园。 良久,他道:“你坚持要走,那就走罢。”他回头看向何凌山:“小五,我本以为你年纪虽比春桥小,但行事要比他有主意得多,对你也格外放心,现在看来,你还是没有长大,遇到紧要的事,还是会沉不住气,这不应当。” 语罢,何宗奎内敛又短暂地朝对方笑了笑。他在儿子面前向来是个严父,很少露出这样温和又包容的神情,何宗奎拍了拍窗沿,又道:“愈是紧要的事,愈是不能乱了方寸。若是常人,我这要求或许有些强人所难,但你不一样。日后你会同春桥一起接手我的事业,所以要更加知道轻重。你担负的不是自己一人的前程,整个靖帮上下,所有人都会指望着你,难道你一遇到不能两全的难题,就要把他们全都抛下吗?” 何凌山默不作声地听,他的心还乱着,仿佛眼前的整个世界都是晃动不稳的,哪里都不能立足。但何宗奎说的没有错,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注定要背负一些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他大可撇下这些不管,直往自己想去的地方去,可如若真的这么做了,他也就失去了往后端坐在上位的资格。 这就是代价,这个念头清醒又不可抗拒地撞进何凌山的脑海里,这就是他走出那个人的羽翼之下,不顾一切往上爬的代价。 三日后,邑陵下了一场大雪。往年邑陵难得见到这样大的雪,如扯散的,从天上飘摇下坠的云,纷纷扬扬无所依附地从天幕降下,一夜之间涂白了山林街市。道路上的雪积得很厚,一脚踩下连足踝都要埋进去,人间都宛如被这场大雪冻住了,到处都是一片凄冷的静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