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之上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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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经理答道:“白玉双鱼佩。” 凌云赶紧给杜老头打电话,杜老头问:“你能做好宣传吗?” 凌云抓着团队制订的宣传方案跑来了,杜老头看得很慢:“能不能上封面?” 凌云忙不迭道:“能,都能,您的玉跪人是我这次最重头的物件,给的宣传也会是最好的。” 杜老头吹一吹guntang的茶水,很惬意:“领衔主演,龙头老大,待遇就得是最好的。” 吃完饭,凌云拿着委托拍卖合同要走,圆圆问:“凌jiejie,你能给我报听写吗?” 杜老头说家里只有圆圆妈懂英语,可她一加班就顾不上,凌云为圆圆报单词,顺嘴一问:“那以前圆圆妈加班呢?” “爷爷拍照发到乐jiejie手机上,她打电话报给我。” “一直这样吗?” “有两年多了,我和乐jiejie是好朋友,我们都很喜欢吃桃酥,巧克力,还喜欢坐摩天轮。” 乐有薇野心勃勃,目光咄咄,卖低服软竟也很熟练,凌云不禁问:“你很喜欢她?” 圆圆小声说:“爷爷说把玉跪人给你,我要跟乐jiejie说对不起,我不想以后见不着她。” 圆圆奶奶笑:“她说了,她的拍卖会请我们全家去看。” 凌云更诧异了:“你们都很喜欢她?” 圆圆奶奶说:“又好看又乖,谁不喜欢?” 凌云做梦也没想到,乖这种字眼,能和乐有薇联系到一起。杜老头解了她的惑:“每次来,都给我们带礼物,客客气气的,还给圆圆辅导作业。” 凌云发觉自己犯了错。她奉行契约精神,认为甲乙双方平等互利,但杜老头一家不认为这是合作,只视为你在求取,所以你该说的话要说得客套,该做的姿态也得做足。不卑不亢行不通,求人办事,宜卑不宜亢。 凌云到家还思绪万千,母亲以为她又吃了瘪,把电视调到静音,继续看。凌云知道母亲是在道歉,但这让她越发痛恨自己无能。她不是没想过转行,但任何一行要做好,都是难的。拍卖行业不同,她基于热爱,再艰难,也甘之如饴。 凌云对拍卖会感兴趣,是父亲入狱之后的事。在拍场里,她见过太多买进卖出,聚散常有,得失随缘,由此获得心理安慰,学会不再惋惜母亲和自己的失去;后来,她喜欢了一槌定音的感觉,槌子一起一落间,就宣告几千万上亿的大买卖,每每令她恍惚,金钱真的不过是一连串数字,从不令人发愁,夜不能寐。 这是错觉,但错觉让人沉湎。拍卖师——金钱游戏的宣判者,凌云享受在拍卖台上的时刻,她是众人目光的焦点,是唯一的发光体。 犹记那日,乐有薇说要扬名立万,凌云回来跟母亲说:“把拍卖当成事业来做的,不是我一个。” 母亲嗤之以鼻。那年,凌云从英国留学回来,给贝斯特拍卖公司投了简历,母亲很伤感:“以前我们是买东西的,现在你倒要当个叫卖东西的。” 凌云听不顺耳:“妈,律师也不过是帮人扯皮的,会计师也不过是给人管钱的。” 母亲想了一晚上,叹声气:“也好,拍卖师有大把机会跟大企业家打交道,他们也想找个既上得了台面,还有学问的太太。” 夜里,凌云对着电脑屏幕上玉跪人的图片,看了许久。清代嘉庆年间,距今两百余年,这件玉跪人面目已模糊难辨,但跪立的身姿亘古不变,正如这个国度所通行的某种“智慧”——有时候,你得放下颜面,才能博得贵人一顾。 从艺术价值和史料价值来衡量,乐有薇的白玉双鱼佩高于玉跪人,但买家购物,或为彩头,或为分量,或为用途,只要宣传得当,谁的业绩好,数据耀眼,都是说不定的事,这擂台有得打。 凌云信心大增,在群里召开团队会议,最终达成共识,先做个话题:“说说人生之路遇到的贵人。” 这话题含有凌云的好奇心,杜家之前青睐乐有薇,她是下足工夫的,如果做不到乐有薇那样圆滑世故呢?机遇不可能随便眷顾一个人,她很想知道,为什么有的人会被人另眼相看。 遇贵人话题亲民,宣传推广费用砸下去,立即见了水花。第二天清晨,乐有薇吃着早餐,刷开页面,一晚上的时间,参与人数就很可观,其中不乏感人的小故事。 人们都说,贵人选择谁,不是你走动得有多勤,在于你对他有多大价值,并且让他看到,互相协作,互相成就。乐有薇看得津津有味,郑好说:“清醒点,她是你对手。” 乐有薇笑:“又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搞不好还能互相借势,比翼齐飞。” 话说得轻巧,但一放下碗筷,乐有薇就给团队成员分了工,姚佳宁响应得最快:“今天中午我就能交付全部文件,拍卖图录得早点发出去。” 鲜虾云吞还剩大半碗,郑好说:“我去热热,你得吃完。” 接下来还得拜访大客户们,赠送拍卖图录,以及选定预展场地,都不是小事,身体不能掉链子。 乐有薇抬手试了试额头温度,又按了按胆囊处,那股突如其来的疼痛感,大清早又发作了,她判断不出病因,强迫自己多吃了几只云吞,打车先去看医生,再去谈预展场地。 第9章 乐有薇挂了消化内科,医生听了她描述的症状:“不确定是腹痛引起的头疼,还是头疼带来腹痛?都拍个片吧。” 医生给乐有薇办了加急,到了放射科,乐有薇当即拍了照,但最快一小时才能拿检查结果,她转头去逛附近商圈的华夏广场,它是大型购物中心,从左走到右足有一公里长。 常规拍卖会之前,都会搞个预展,通过展览对拍卖会进行预热,便于发掘潜在买家。华夏广场六楼是美食城,东西区的衔接处有一大块休憩区,乐有薇想把拍卖会预展场地定在此处。 吃饭等位的人逛一逛,都能带来客流量,往上一层是电影院和游戏城,下一层是甜品为主的亲子乐园和书店,来来往往的都是目标群体。 华夏广场的商务总监姓陆,是个声如洪钟的高大胖,他听闻乐有薇的来意,笑道:“不选常规的展厅,是嫌太清净,观众太少了?” 乐有薇点头:“几十年前,古玩行当也热过,这些年没落了,对拍卖感兴趣的少了,普通人觉得拍卖会是有钱人的事,想让他们看看,不是这样。” 陆总监有共鸣:“任何行业想要长足发展,都得争取到大众关注度。” 乐有薇说:“所以啊,要送到面前来,先让他们看到。顶级货就不谈了,一般的玉器是平民消费品,群众基础好。” 乐有薇来过这处华夏广场很多次,依稀记得休憩区办过一两次儿童画展和美食分享会,利用率不高,但陆总监给的租金报价不低,比艺术馆的展厅贵。她被迫决定只租四天,分两个周六周日进行。 陆总监确定每件拍品都投了保,贝斯特届时派驻的安保人员也是专业级别,有了合作意向。他给了乐有薇一个微不足道的折扣,为表歉意,提出周五下午帮她立一块广告牌,提前预告,底楼超市视屏也会安排播出滚动资讯。 乐有薇在团队群通报情况,顿时炸开了锅。四天的费用,就够在美术馆开半个月的展,场地也大得多,黄婷说:“要不再想想?” 姚佳宁说:“我赞成有薇,精打细算的地方和大手大脚的地方,要分开来看。” 程鹏飞问:“吃喝玩乐的人,能欣赏艺术品吗?” 乐有薇在回医院拿结果的路上,反问:“不能吗?” 黄婷附和程鹏飞:“我们以古玉和杂项为主,不是品牌门店卖的大路货。” 郑好只会向着乐有薇:“公司出钱,只要没超出预算,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头又疼得厉害,乐有薇靠着出租车窗出神,她小时候,爸爸mama开了旧货店,家里和小店里,堆满了被人称为“破铜烂铁”的物件,特别乱也特别满,但她很怀念那样的生活环境,杂乱无章但有序,什么都在,踏实。她总想,艺术品让人感到亲切,才有更广阔的生命力。 团队成员各有观点,但在乐有薇这里,就一点:比起周期长,她更追求效果好,与其展出十天半月还门可罗雀,不如两小时的口口相传。 拿到脑部ct结果,乐有薇进了神经外科一位副主任医师的办公室,请对方讲解。脑ct胶片附了一份纸质检查报告单,诊断结果她看得懂,但不死心,找医生求证。 医生看完问:“你父母呢?” “都去世了。” “结婚了吗?” “没有,我单身。” 医生又问:“亲戚呢?” “有个发小,算家里人。您直说吧,我心理承受能力很好。” 医生没说话,乐有薇盯住ct照片,右手蜷起来,低声说:“特别好。” 医生仍没说话,只看着她,乐有薇抬起头,和医生对视。自幼遭遇双亲罹难,她没法长成一个脆弱的人,是真的扛得住,医生终于说:“的确是脑膜瘤。” 乐有薇在医生办公室听了一刻钟,出门挂了另一位医生的号,听到了相同的说法。所以,不会有错了:肿瘤目前是良性的,但长的部位凶险,距离脑干极近,生长过程中可能会破裂出血,死亡风险高;但如果动手术,风险也极大,一经失败,很可能就成植物人了,再也醒不过来。 乐有薇面临两难局面:开颅可能会死,不开颅,可能会猝死。她问:“病因是什么,我家祖上没人有相关病史,为什么突然会查出这个?” 医生说脑瘤病因学涉及到多种因素,确切病因至今尚无定论。大部分脑膜瘤缓慢生长,通常没有症状或症状非常轻微,都是被偶然发现的。 脑干是人体的生命中枢,掌管呼吸、心跳和循环等功能,脑干肿瘤手术难度大,不确定因素多,乐有薇默然听着,连眼圈都没红,医生忍不住说:“你还这么年轻。” 乐有薇把所有东西都装回袋子,医生叹气:“还好,是良性肿瘤,不是绝症,但要引起重视。三个月到半年再来复查吧,如果没有不利变化,就继续保守观察,有变化,再进行相应的治疗。” 乐有薇混沌地点头,医生同情道:“一定要避免情绪波动,控制好血压,随时就医检查,记得啊,身边得有人。” 乐有薇起身出门,医生站起来:“尽量放宽心,乐观些。” “谢谢您。”乐有薇坐扶梯,一层一层转下来,周遭的人声似远似近,她默念道,“死?” 没感觉。从第一个医生说,你得了脑瘤,她脑子里就在想这个字,但她只有惊讶,而不是惊惧,也许害怕的感觉还在路上,还没杀到眼前来。 在医院门口的长椅上,乐有薇坐了大半个小时,拿定了主意。既然是不一定的事,就不和郑好说了,她自己知道就行了。先听之任之,保障心情舒畅,警惕点,就这样。 眼前无数人走过,抽烟的人,讲话的人,愁苦的人,一家子吵吵闹闹的人,乐有薇又默念了一遍:“死!” 仍然一点特别的感觉都没有。她觉得自己应该想些别的问题。团队群里,郑好在问:“你给个话呀。” “佳宁,我把华夏广场的标准合同发给你,你找法务过目,没问题就签了,后续的事你来跟进。” 姚佳宁响应了,乐有薇叫车回了家,把病情报告藏在书桌最底层抽屉里,锁起来,然后搬了小板凳,坐在穿衣镜前,练习眼神和笑容。 上小学时,乐有薇就被人说她面相凶戾,她当耳旁风。高中时她跟初恋少年闹别扭,他也说她不怒自威:“你只要不笑我就很慌。” 乐有薇对镜自揽,自小的贫乏造就了贪婪和战斗心,都写在眼睛里,不留神就会露出狠劲,看着不好惹。她没觉得要改,直到那天,凌云的神情让她知道,不能不改。 凌云很清瘦,寸头,左手戴了四个骷髅头银戒指,款式各异,像个峭薄的不良少年。乐有薇在实习生同伴里,很容易就注意到她,但凌云独来独往,两人交谈不多。 后来乐有薇和凌云分在一组做瓷器专场的拍卖图录,凌云对着打印图样调色,会把戒指一个个摘下来,做完事情,再一个个戴回去,面无表情,不厌其烦。乐有薇还跟当时的男朋友丁文海笑言,凌云有着近似冷酷杀手的性感。 有一次两人单独在办公室,凌云接完电话,手机丢到一边,乐有薇找她说话:“你喜欢大卫.考克斯?” 凌云常常更换手机屏幕图片,都是英国水彩画,画面大多是悬崖、荒山、大海和枯草等等,乐有薇认出的不多,但那天凌云换的是《一艘船》。 大卫.考克斯是英国皇家水彩学会院士,伯明翰画派最重要的风景画家,凌云抬眼看乐有薇,乐有薇说:“我在画廊打工,收集过他的资料。” 她们由此相熟。丁文海说凌云气质独特,每次看完画廊的展出,三个人总会一起聚餐。丁文海私下还嘀咕过:“我知道她人不错,但我同事说她长了一张坏人脸。” 乐有薇嗔道:“他们懂什么,凶点能少受欺负。”她把凌云当朋友,所以坦荡说出自己对功名利禄充满欲望,可转眼她就得罪凌云了,因为一道眼神,当时她就看出来了。 如此轻易就被得罪的人,得罪就得罪了,乐有薇不去挽回,她不缺朋友,何况郑好以一当百。 凌云固然敏感,但乐有薇懂得必须调整了。拍卖公司打开大门做生意,是劝人给钱的行业,做的是人情生意,讲的是和气生财,得改。 你的一生有多长?不知道。但你在拍场的首秀,做到哪种地步,你得清楚。想博得满堂彩,每个细节都不容疏漏。 医院那位副主任医师有一双和善的眼睛,乐有薇回忆着,一点一点尝试着从心底笑出来,蔓延到眼底。但是医生说的话,也一点一点回想起来。 医生说,因为那处肿瘤,她可能出现局部头痛,平衡失调,一侧肢体无力,视野缺损,幻视,逐渐丧失视力,行动能力,正确的语言能力,直至不能够理解人间的一切,连最心爱的人都忘却。 我,快要死了吗?乐有薇想到凌云,笑出声。我眼神凶恶,让你对我退避三舍,可你不知道,也许有天我就要看不见了。 乐有薇满意镜中人的笑容,拍拍手,进书房练了几幅毛笔字,神清气爽。 郑好在杂志社忙到很晚才回,说起凌云的预展场地也定了,是商务区的知名咖啡馆,有两层楼,环境好,空间大,时有白领开策划会,喝下午茶,或是读书沙龙。 乐有薇是玉器杂项专场,凌云是珠宝玉器专场,拍品整体价值不如乐有薇的高,但听着高端些,她赞美:“聪明的作法。” 郑好白她一眼:“她跟人说,你选在美食区,还真有点想象力。” “这叫魄力。”白天听到噩耗,乐有薇的睡眠却比往日还沉实些,她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上午九点,郑好早起上班时,偷偷取消了她的手机闹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