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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现在想想,那时候的“私奔”幼稚且低级,如果不是两方家长有意想让他们出去吃苦,恐怕他们连北京市都出不去。 “其实想想挺傻的,当时年纪小,没吃过苦,社会经验也不足。”葛兴忽然笑了笑,说道:“人家私奔都去深山老林,我们往上海跑,跑了就算了,还胡吃海喝一点没降低生活质量。” 沈安当时的银行卡里还剩四十几万,葛兴兜里比脸还干净,从家里出来什么都没带,只带着满腔冲动就跟他跑了。 他俩一个赛一个的公子哥,跑到上海后租了个公寓,光一年的租金就付进去一半积蓄。 最初的几个月,他们俩过了点肆意妄为的自由日子。离开北京之后,他们好像是离开了鸟笼的桎梏,开始放肆地牵手、亲吻,做更亲密的事,品尝着纯粹而热切的爱意。 那种爱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可以粉碎一切现实的打击。 但没过几个月,他们就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兜里的钱越来越少,他们面前的不再是乌托邦式的恋爱,而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挑战。 葛兴还记得他们存款快要告罄的那天,沈安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数了好几遍短信里的余额。 那天是葛兴头一次察觉到恐慌,少年发觉事情脱离了掌控,于是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没事。”但沈安握住他的手,说道:“我想办法,我给你带出来了,就不会让你吃苦。” 沈家有钱,比葛家更甚,沈安从小就是个千娇万宠的公子哥,但那之后的第二天,沈安就跑了出去找工作。 他十九岁,大学还没上完就私奔了,要学历没学历,要背景没背景,谁也不肯用。最后他找了半个月,找到了一家汽车修理工的工作。 现在想想,葛兴都不知道是什么在撑着沈安,能让他那么轻而易举地折下腰。 他曾经换个赛车零件都要六位数,现在却能为了一个月四千块钱的工资弄得满身油污。 “他是真的努力了。”葛兴说:“他是真的愿意放弃优渥的生活,哪怕当个汽车修理工也要跟我在一起。” 葛兴那时候感动是真的,但恐慌也是真的。 沈安每天回家都累得提不起精神,身上总有青紫的伤痕,短短几个月,他就瘦了一大圈。 葛兴心疼他心疼得要死,甚至产生了“要不服软吧”的念头。 于是那年元旦,趁着沈安还没下班,葛兴就自己在家漫无目的地搜索回北京的机票。 他心里天人交战,一边觉得沈安这样实在辛苦,一边又觉得如果服软,他也对不起沈安这几个月的坚持。 葛兴心里混乱不已,他不想继续过这样没有未来的生活,但又绝不想回家向父母低头。 他爱沈安毋庸置疑,但就是因为爱,他才无法对沈安的磨难视而不见,他实在想不明白到底什么才是爱,什么才是更好的。 他想不出个结果,少年的心无法权衡利弊,也没法承担那样痛苦的自责和无力,于是他跑了出去,找了家便利店买了一堆预调酒,蹲在马路边狂喝。 但他喝到一半,却忘了一件要命的事。 ——那段时间里沈安想要升岗做改装技师,所以下班后总会上网查资料,按照现在的市场需求准备材料。 但葛兴跑出来的太急,购票网页还留在桌面上,没来得及退出去。 “那天上海下了一场大雨,沈安开着他们汽修店客户的车出来找我,结果出了车祸。”葛兴说:“他踩错了油门和刹车,于是撞到了灯柱上,人当场就没了。” 至今为止,葛兴都不知道,那天沈安到底有没有看到他留在电脑桌面上的购票信息。 他到底是看到那个消息才想来找葛兴一问究竟,还是只是单纯因为下了大雨想出来接他,葛兴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答案了。 少年一瞬间的动摇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如果沈安没死,多年以后,说不定这事儿还能被拿出来当当谈资。 可恰恰他死了,于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些勇气、爱情,还有坚持一瞬间就都变了。”葛兴侧过头,定定地看着纪尧,问道:“你知道变成了什么吗?” 纪尧听得心情复杂,仿佛也跟着喝了一坛经年的苦水,苦得他心里直泛酸。 “什么?”他问。 “变成了笑话。”葛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说道:“是溃败,是背叛,是前功尽弃,一败涂地。” 就像沈安明明是顶级赛车手,却因踩错油门刹车而死一样,这个得不到的答案注定会在葛兴心里酿成苦果。 命运总是这样,左边是阴差阳错,右边是有缘无分,哪一个都是痛苦。 “当时我俩一分钱存款都没有,我折价卖了我俩定情的一块百达翡丽,赔了客户一辆新车,剩下的二十万给他买了墓地。”葛兴说:“然后我身无分文地去酒吧买醉,就遇见了蒋衡,他替我付了账单。” 纪尧的心被拧成了一块抹布,他抽了口凉气,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件事。 “家人是很重要。”葛兴轻声说:“但在你痛苦、后悔、并为此夜不能寐的时候,他们是没法帮你分担的。‘拥有家人’的兴奋也不够弥补你独自吃到的苦。所以很多事,你要自己想。” 纪尧知道葛兴在说什么,他握紧了酒杯,指节甚至隐隐有些发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