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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韵斐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悄然蜷缩了一下。 也许,那双眼睛睁开后,看到的世界也是有限的。 而他在用有限的手指,有限的生命,在有限的琴弦上奏出拥有无限可能的旋律,将这份历史悠久的“音乐活化石”传承至今。 他早已将自我与音乐意境融为一体。 在得知自己看不见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选择把有限的世界,变为心中的无限宇宙。 凭着满腔热爱。 坚毅。 和一袭风骨。 周韵斐觉得四周安静极了,除了空灵的丝弦声,她听不见任何嘈杂。 身边的听众好像都已消失,只剩她一人面对舞台。 不知何时,音乐厅的门被缓缓打开,洒在舞台上的光束渐渐变得明灿。 她倏然回头,光影下,一位身着火红荷叶裙的西班牙女郎翩翩起舞。 古乐的丝弦声渐远。节奏明快,却略显忧伤的吉他旋律响起,仿佛将她带到中世纪的塞维利亚古堡,一场精彩的弗拉门戈正在上演。(注) 那位身材妖娆的西班牙舞者,尽情展现着她精湛的舞技,尽管她的脊柱已弯成“S”形,尽管她在脖子和跨间戴起了金属支架,仍抵挡不住她对舞蹈的激情。(注) 周韵斐站在这道光束里,沉浸于中西碰撞出的绝妙天籁。 像一场独创的剧目—— 华丽却悲伤。 狂野而忧郁。 却殊途同归,奔赴理想中的浪漫与自由。 她在虚幻中慢慢升入云端,看见了几张熟悉的亲切脸庞。 外婆Teresa是热情奔放的西班牙女人,爱生活的乐天派,能在厨房的小小砧板上实现自己的追求和信仰。 外公程进是淮城人至今景仰的企业家,他一向对周韵斐要求严格,看上去少言寡笑,但却在江州悄悄修建海洋公园,在她拿到免试入音乐学院本科通知的那天落成。 怕周韵斐骄傲,他还对外声称是送给自己女儿的礼物,其实是要送给唯一的外孙女。 突然,一只手臂拍着她的肩膀,她转身看见周其铭和李圆媛正对着自己冷笑,不远处,是父亲在寞然地望着她。 脚下的云一片片散开,化为颗颗水珠滴下。她从万米高空惊恐坠落,却被一双坚实的手臂托起。 令她沦陷的英朗眉目赋予着无限安全感,那道明浅的酒窝,宛若她生命中治愈系的惊鸿一掠。 他带着她在山川湖海间漂泊,享受不在意身往何处的流浪…… 周韵斐握着玫瑰胸针的手又紧了紧。 急催的丝弦声,与她幻想中的华彩吉他交织,飘出古镇,在绕山公路上回荡。 蜿蜒的盘山路尽头,一辆纯黑的G级Benz正越上陡坡,踏着她的幻想之音追逐。 袁浚轩谨慎地盯着路况,小心驾驶在狭窄的公路上。 明媚却令人心碎的弗拉门戈吉他声,从车载音响中持续传出。 太阳已藏入浓厚的云层,他脸上的光亮褪尽,露出倦色。 昨晚,因天气原因,预定的航班晚点了五个小时。到达M市后,他从朋友那里取了辆越野车,独自开上了去络琼湖的公路。 急速的鼓点正如他的心情。 先前,不管是飞纽约还是欧洲,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想要见到她。 也就只有一天而已。 —— 正午过后,天色忽然暗沉,赵姐察觉天气有异,提前载着周韵斐返程。 “您和爱人以前在江州是做什么工作的?”周韵斐问。 赵姐说:“我俩共同经营一家小型外贸公司。我是江州本地人,我们的年薪最高时有150万,车房无贷,没什么大的经济压力,就是工作强度太大,熬夜加班,身体吃不消,后来就决定干脆一走了之。” 周韵斐佩服这样的勇气,“放弃在大城市的很多机会,没有遗憾吗?” 赵姐淡然一笑,“看你到底想要什么了……选择就必然意味着放弃。”她忽然换了一种说法,“倒不能说是放弃,说是‘放下’更为准确。” 周韵斐不停回味这两个字。 她千方百计想要逃开周家,归根结底是因为没有放下。 如果周家的一切在她心里激不起任何水花,那才算是真正的放下。 现在,她所谓的“一刀两断”仍是暂时的逃避。 她应该大胆去享受爱情,专注于自己的精神追求,不该再受这一小搓杂草的牵绊。 赵姐望了眼不太对劲的天气,已经完全顾不得与她谈心。 “看这样子是要下雪了,这几天的天气怪异的很,你来之前刚下了几天雨。我们得抓紧,争取雪落之前回去。”饶是赵姐嘴上着急,但在盘山路上终究还是不能开快车。 因为紧张心急,她全神贯注看路,也不怎么和周韵斐聊天。 路旁静谧的湖区,连上方的空气都仿佛凝固。 短短十分钟后,天空飘起了小雪,还夹杂着水滴打在车窗上。 湖面的轻雾蔓延至山间,能见度忽而降低。 赵姐的手机提示,这条公路的古镇入口刚刚封闭,但他们已经早一步驶入,没有退路,只能继续前行。 地面很快变得湿滑,赵姐已将车速降至20,勉强龟速移动。 天昏暗到有种误入暮色的错觉,越来越大的雨夹雪砸在挡风玻璃上噼里啪啦直响,车窗两边结起透明的冰晶,被风吹得片片裂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