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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这头迟疑,却不知道长春殿上,诸位重臣宰执也正唾沫横飞,彼此指责。 历来太学生都是最好使的枪,只需有大臣背后刻意怂恿,再念上几句清君侧、锄jian邪,尽在诸君一念之间的咒语,年轻人热血上头,哪里还怕什么皇城司的大狱?诣阙叩阍,泣血上书,乃至于詈指辱骂,以头抢地,什么做不出来? 朝中诸位宰执,对此套路无不烂熟于心。如此倒也形成个微妙的平衡,非到山穷水尽之时,谁也不敢轻易去发动这支学生军。 今日这一出来得太过突然,诸臣事先没有收到半点消息。无不彼此侧目,暗自怀疑,究竟是谁,为了什么,煽动学生闹事? 至于消息中提到的女子,早已被他们忽略,只道是太学生使的花枪。 诺大的家国天下,内政外战,朝中可谓无一日无大事,无一事无冲突,再加疑心生暗鬼,大殿之上,未免便含沙射影,你一言我一语地闹起来。 等诸臣终于彼此撇清,皇帝捂着突突跳的额头,阴沉着脸:“诸位卿家终于得空?这便随朕亲上城楼吧,人家已经打到宣德门前了。” —— 宣德门前。 恒娘遥遥抬头,看向前方。 高达三丈的青砖城墙,五扇巨大城门金钉朱漆,门上高挂匾额,蓝底金字,庄严煊赫,写着「宣德门」。大门之前,象征天子之威的二十四棨戟分列左右。 北风凛冽,从空旷的广场上呼啸吹过。士兵们披戴齐整,持戈绰枪,正在骑马将领的大声喝令下,跑向城墙,一字排开,内外足有五层之多。 她向身后看去。 娘子们脸颊被北风吹得发红,眼睛直直盯着这座庄严堂皇的皇城,眼神里有迷茫,有敬畏,有说不出来的害怕。 好些娘子靠在别人身上,似是腿脚发软,下一刻就要下跪。 却总会有人伸手扶住她,低声说些什么,这些低低声,彼此传递的话语,支撑着她们发抖的双腿,叫她们拼尽全力,牢牢地站着,哪怕脚趾扣着鞋底,趾甲生出钝痛。 她们说的话是:“不要跪,不许跪。妇人膝下有黄金,跪一跪,来世受气吃亏;软一软,子女福气消减。” 娘子们身后,是指指点点的太学生。胡仪与常友兰居然也在其中,正负手遥望自己。 太学生之后,又是黑压压看热闹的闲汉,虽隔了数十米远,依然能听到他们毫无顾忌的喧哗笑闹声音。 恒娘与九娘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庆幸,与决心。 身后传来尖利嗓音,“恭迎圣驾!” 她们齐齐回头。 城墙之上,一群冠带俨然的男子正从两侧登楼,行至城楼正中。 居中之人,绿袍玉带,体型肥胖,身后交叉雉尾障扇,显然便是皇帝了。 九娘遥遥看见自家大伯的身影,悄悄退了一步,隐入人群中。 算是对家人的最后一点顾念吧。她低下头,不再往城墙张望。 皇帝鼓着一双小眼睛,朝楼下看了一圈,对身边群臣冷笑:“诸卿,方才真正枉费口舌了。这等脂粉阵仗,怕是诸位卿家联手,亦不可得。” 群臣也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城墙极高,从上往下俯瞰,地上密密麻麻,如一滩卵石,静静立在当地,任由烈风洗刷,兀自岿然不动。 寻常学子诣阙,此时不该跪伏于地,痛哭流涕,痛陈主张吗?这些妇人无声无息站着,是何道理? 宫中自有嗓门大的内监,被选出来充任传音一职。此时便上前一步,尖着嗓子朝下喝问:“尔等妇人,受何人主使?竟敢来阙下闹事?需知皇城禁地,不得聚众,不得喧哗,更不得挟持民众,凌逼主上。 此乃死罪。念尔等无知,暂不追究。还不从速退下,自行往巡警铺投案自首,争取朝廷宽大处理。” 恒娘上前一步,昂首望着城楼之上,提气高声道:“我等此来,是尊古代圣王之制,来向当今圣天子陈情。” 看了看内监,又道:“我等此来,已抱必死之心。若一日不得圣上金口允诺,便一日不散。十日不得,便十日不散。十五日不得。”她顿了顿,森然道,“圣上可得遍地尸骨。” 内监大怒:“大胆!竟敢威胁圣上……” 皇帝皱眉,略微抬抬手。那太监也是难得的人才,明明一双眼瞪着楼下,却偏能瞬间注意到皇帝的手势。收声屏息,躬身弯腰,如一支软虾。满脸怒意化作柔顺谄媚。 “问她们,都不怕死吗?”皇帝一脸好奇,“朕不相信,这许多女子,竟都悍不畏死?” 内监传完话,恒娘高声应答:“陛下,我们如今站在这里,对面是我大周禁军精锐,倘若陛下一声令下,刀斧相加,没有一个人能够跑得掉。民女以为,这已能证明我等绝无怕死之心。” “至于理由。”她笑道,“向使世间男子,都来过一过女子的日子,多半便能明白,为何我辈求死之志如此之坚。” 她身后,许多娘子身子哆嗦了一下。 恒娘又道:“陛下是圣天子,难道要开皇城之下,屠戮妇人的先例?” 皇帝笑骂了一句:“放肆。你们能开女子诣阙的先例,朕便只能自缚手脚?倒是打的好精乖算盘。” 话虽是这么说,他却也知道,无论是屠戮妇人,还是拒不纳谏,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