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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仪皱起眉头,端着茶碗,喝了两口。难怪陈恒今日特来拜会,若照他这番处理,确实需太学这边襄助,重新接纳李若谷回学里。 室内一时沉寂下来。恒娘那句轻轻的问话便显得异常清晰:“天道怎能如此不公?” 窗边两人都一惊,扭头看着恒娘。陈恒问道:“小娘子,何出此言?” 恒娘抬眼看着他,一双眼眸黑亮刺眼:“这整件事的起因,都是李秀才的老父为老不尊,起了歹念,做下坏事,最后他居然得了善终。李秀才呢,也并没遭什么罪,两位老爷为了他,说来说去,也不过就是服孝三年还是三个月,穿三升一幅的粗麻,还是六升一幅的粗麻,这样不痛不痒的小问题。” 胡仪差点被她气笑,挥手道:“这怎么能是小问题?这是大关节大要害。你一个小小浣娘,果然不通道理,言语叫人笑话。” 陈恒没笑,反认真看着恒娘,目露鼓励之色:“你继续说。” 恒娘看着胡仪,此时已经忘记自己来这里的初衷,也忘了那日自己答应仲简的话,心中那团火又猎猎烧起来,令她心口鼓胀疼痛。 满满的话儿若是不说出来,委实憋得难受:“原来这些才是大关节大要害。可我不明白,李秀才和他爹也没遭什么罪,也没受什么害,他们的事,怎么就是大关节?” 声音转而悲哀沉痛:“云三娘和阿陈,一个被迫与夫君分离,被无数人作贱,更是为此丧失生育;一个日日被欺负,容貌尽毁,还不得不替害她的人费心费力,张罗丧事,下半辈子还得守着一座空房子过活。这样凄惨的一生,在老爷们眼中,却原来什么都不是。什么关节,什么要害,都跟她们无关。” 难过地揪住胸口衣服,张大嘴巴,如同离水的鱼,快要喘不过气来,艰难吐出一句完整的话:“生为女子,就这样可有可无,可轻可贱吗?” 阿蒙立在檐下,侧耳捕捉恒娘的声音,听到最后,再不肯老老实实站着,疾步进到屋里,伸手扶住恒娘。 两人相偎,感受彼此身上热气,似乎汲取到勇气与力量。 宗越跟在阿蒙身后,也移步到门口。此时一躬身,沉声道:“禀祭酒,李子虚曾做策论数篇,论及孝道。学生偶然得见其文字。子虚言道,礼记有云,何谓人义? 父慈在第一,子孝次之。然则,五刑之属三千,为何不孝乃十恶大罪,不慈却听之任之?究竟是先慈后孝,孝以报慈?还是只问子孝,不问父慈?” 陈恒扯扯嘴角,露出个笑容:“好问题!问得出这样的问题,李子虚不能出舍,当是必然了。” 胡仪沉下脸,语气寒冷:“远陌,你以为他这问该如何答?说与大尹听。” 宗越抬头看看胡仪,见他面沉如水,毫无妥协余地。又侧头看看阿蒙,她面纱轻颤,显然也已明白胡仪的意思。 沉默一下,终于叹口气,答道:“遵祭酒意,上复大尹:若照李子虚的言语,接下来更当有一问,礼经云,君仁,臣忠。为臣者,罪莫大于不忠。为君者,可能治不仁之罪?君可不仁,臣能不忠?” 陈恒顿时也被逼得无语。他再潇洒无忌,也不敢轻易说出「君不仁,则臣可不忠」的话来。 胡仪见他无言以对,十分满意,点点头,对宗越说道:“张祭酒有识人之能。你果然是个有见识的。君与父,国与家,忠与孝,本是一体。李子虚心有戾气,持论偏狭,无法做到中正,难怪入学九年不能出舍。” 看着陈恒,正色问道:“大尹对我太学考核制度,尚有何异议?” 陈恒只好笑着拱手:“是我失言,不该对太学之事,妄置褒贬。不过,忠孝二字之上,尚有一个仁字。仁为二人,仁为活人。 若忠孝之道只能叫人去死,只怕并非圣人本意。祭酒能够包容阿陈,何不以相同的仁爱之心,体恤一下李学子?” “李子虚。”提到这个名字,胡仪皱起眉头,面有厌恶之色,“此人耽溺女色,惑于男女小义而忘父子大孝。他能考入太学,学识上或许不错,见识上头终是差一截。也罢,若是大尹执意让他回学,某为人师长,自当有教无类,助他迷途知返。” 陈恒大喜,起身离座,长施一礼:“得祭酒一言,李子虚将来必有所成。仆替他谢过祭酒成全。” 胡仪指着他鼻子笑骂:“李子虚是我学生,用得着你替他谢我?难道这屋子里,只有你陈大尹爱民如子,我们都是冷心冷情的恶人?” 陈恒哈哈大笑,又朝一边神色黯然的恒娘笑道:“君子以仁存心,这位小娘子虽非君子,说的话却暗含仁者爱人之心,可见太学熏陶之功。” 阿蒙正阴着一团暗火,正好借机发作:“陈恒,你自与祭酒抬轿,莫要拿恒娘做筏子。” 陈恒笑叹:“大小姐还是这般不肯与人留情面。”说笑几句,抬头看看窗外天色,便打算告辞。 碰到学正前来找祭酒议事,见到陈恒在此,又是一阵寒暄见礼。 学正目光扫过恒娘时,忽然睁大眼睛,似是意外至极。恒娘等了这半日,便是要等到他来。见到他此时神色,故意做出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冲他微微一笑。 学正神情有些尴尬,却没有落她面子,反而颔首回了一个微笑。 恒娘心中定了七、八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