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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以前的经验来看,仲简不是个心硬的人, 多半能够体谅她的不易。以前刻意结交他是对的,如今当真派上用场。 心里打着算盘, 口腔里却微微泛起一抹苦涩味道:她薛恒娘, 果然不配清清白白地跟人交朋友。 还没组织好语言, 耳中已听到他刀锋般冷厉的话语:“皇周出/版条例有明文,凡民人办报, 必向官府报备, 年二十以上男丁,方可允准。你一介女子,如何拿到资质? 可是走了什么歪门邪道?你知道我身份后, 刻意接近, 是否便是打定主意, 想让我替你遮掩包庇?” 恒娘想要说的话被他尽数堵住, 无法反驳,一口气噎在喉头, 捏紧拳头,低下头,脸色泛红。 “丙楹众人个个待你不薄。顾仲玉日常照顾你生意,更替你热情介绍,四处推荐。童敏求自顾不暇,却时时关心你。 那日换了月娘来收衣服,是他第一个发现不对,打听你的消息。你却罔顾情义,反手就把他们卖个精光。” “顾仲玉因你挨打,差点被罚移斋思过,如今还日日躺在床上。童敏求更是因你名誉尽毁,他今日若是自尽得手,你这辈子要如何面对他的亡魂?你此后余生,日日夜夜,可还能睡个安稳觉?”说到最后,声色俱厉。 每一句话,如同长长鞭子,抽在恒娘心尖上,疼得她直哆嗦。 可与此同时,心底一股愤怒不甘,不依不挠地长出来,飞快地攀爬缠绕。 “薛恒娘,你贪财负义,阴险无情,诸种行径,如何对得起丙楹诸子待你的一片真心?你若有良心,此时便该痛该悔,该去跟童敏求顾仲玉坦白,祈求他们原谅……” “够了!”恒娘骤然抬起头来,仲简迎上她那双如要燃起来的幽黑眼眸,不由得一窒,准备好的腹稿憋回肚中。 那团看不见的火不仅燃在她的眼眸中,也燃在她周身,灼烧着,颤抖着,“你以为我想要这样?我想要童秀才去死?我怎么知道,这事会跟常平钱扯到一起?我怎么知道,童秀才会想不开,为了这样一点点委屈就要寻死? 阿陈没有寻死,云三娘没有寻死,我娘没有寻死,他是男人,他有那么多条路可以走,他凭什么寻死?”声音越来越大,后来竟似呐喊。 仲简厉声打断她:“你住口。这话任何人都可以说,唯独你不可以。你记住,是你出卖他,害他陷入这样困境。” 恒娘怆然发笑,笑得身体摇摆,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仲秀才,仲老爷,我就是办小报的啊,小报不报道这些花边消息,我喝西北风去吗?” “是了,你又要问我,我老老实实洗衣服不好么?为什么要办小报?因为呀,仲老爷,我日夜不停的洗衣服,也只不过将将能维持我和我娘的日子。 我娘她生病,需要很多钱将养。我将来老了,也要钱防身。仲老爷,我要很多很多的钱,我才能安心呀。” 手一指遥遥远方,那处讲经台的位置,声音发抖,“你看到阿蒙了么?她多么骄傲,多么闪耀,就像天上挂着的太阳。我也想像她一样,读很多很多的书,能说很多很多叫人心服口服的道理。我也想这样对宗公子隔空喊话,让他当着天下人的面,走到我的面前,平等地看着我,看到我。” “我也想像她一样,那么优雅,那么从容,好像什么也不畏惧,在那里站一站,就能叫人发自内心的喜欢。 就连她的喜欢,都可以纯净得毫无瑕疵。她喜欢我,就能不管不顾地跟我做朋友,她不会利用我,不会算计我,因为我根本没有任何值得她利用算计的地方。” 抬头看着仲简:“你知道,天下有多少女子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想要获得与她一样的出身,想要成为她吗?” 大坝决堤,多少年积郁下来的愤怒不甘、绝望悲伤,咆哮着,嘶吼着,翻卷起滔天的巨浪,挟裹着腐烂的泥沙,浩浩荡荡奔涌而来。 仲简住口了,默默感受着她的崩溃。 “我小的时候,我家还在内城住着。街头有个大巷子,里头住了一家当大官的。他们在后院开了个私塾,专为家里的小姐公子启蒙。 我最爱去他们家接送衣服,每次都能在私塾外站半天,夫子先生也不赶我,下课后还拉住我问功课。” 说到这里,仰脸笑起来,眼泪虽仍旧扑簌簌落,脸上却似在闪着光,“夫子他说,我比他教的这些公子小姐还要聪明,学得很快,我要是有不懂的地方,随时可以去找他讲解。” 眼望着仲简,声音似哭似笑:“仲秀才,你信不信,我若是能生在阿蒙那样的门户里,我一定也能像她一样,说得出珠玑一样的话语,写得出锦绣一样的文章?” 仲简看着她,眼神再也没有平时的冷淡,像周围一簇簇新长出的芦苇绒毛,拂在人脸上,轻柔和缓。他慢慢开口,声音温柔:“我信。” “可是我不是。”她摇摇头,低头看着自己双手,细长手指上,结着厚厚的粗茧子,去年长冻疮的位置现在又有些发红,“我只有自己一双手,我要养活我自己,我要照顾我娘。” “我要把自己活成阴沟里的老鼠,嗅着味道四处翻找的恶犬,这样我娘和我才能活得好一点。” “童秀才他……我对不起他,可是,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声音一点点小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