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页
她打电话给贺敏,说想和她见个面。 贺敏说晚上八点可以吗。 章柠说在他们医院附近商场的星巴克等她。 贺敏下班后直接过去,见对面的面色甚为严峻,心里有点疑惑,问:“怎么了,章柠?” 章柠看着她,好一会儿,问:“贺医生,沈堰东是不是特别恨我?” 贺敏有些惊讶:“你怎么会这么想?” 她说:“我觉得他恨我,他一定恨死我了,你们不是天天在一起吗,真的不知道?” 贺敏道:“没有,章柠,你想多了,他没有恨任何人,如果真有,应该恨自己更多吧。” 章柠摇摇头:“你不知道,是我骗他跟周临西退婚的,我答应他,只要他退婚,我们就可以重新开始。如果我没有给这个承诺,他不会退婚,他也不是很需要爱情,周临西对他好的话,他应该也会对周临西很好吧,说不定他们就结婚了。” 贺敏说:“我提醒过他了,他说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还要做,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章柠又摇了摇头:“他一直在拒绝我,不知道拒绝多少次,是我自己不信邪,非要他爱我。如果不是我在他结婚前还缠着他,他不会碰到周临西的车祸,也不会跟他前妻离婚,他们或许现在还在一起。我觉得说恨都暧昧,他应该非常厌倦和憎恶,想起这一切就觉得恶心,所以宁愿放弃自己的医院,放弃自己的家乡,也要离开。” 贺敏一顿,知道自己再多说什么都没用,就摸出了手机,在相册里划拉了好一会儿,最后点开一张照片,把手机递给她。 照片是沈堰东离职前,她和牟森跟他一块到高瞻远的酒吧闲聊时拍的。 高瞻远站在吧台里,沈堰东坐在靠近镜头的位置,牟森在他右侧。拍照时,沈堰东右手还握着酒杯,身体后仰,给牟森留出位置,牟森则往前倾了一些,把手肘拄在了吧台上。三个人都是正值盛年的青年,脸上带着一点笑意,看起来无忧亦无惧。 贺敏说:“你看手臂上是什么。” 那时还是八月,虽然已经立秋,可温度很高,还在穿短袖,沈堰东的黑色短袖边缘有一点奇怪的东西。 她把照片放到最大。 那是一个椭圆形的纹身,黄色的,硬币般大小,上面还坠着一片叶子。 贺敏说:“老高还打趣他,说你已经结婚了,让他省省吧,他还让老高滚丫——他要是恨你,干嘛搞这些。” 她看着那纹身,许久,抬眼问:“这么说,他不恨我?” “我觉得没有。”贺敏说。 她又垂眼去看纹身,良久,说:“没有就好,我不希望他带着对我的厌恶死,我希望他带着对我的愧疚死。” 好一会儿,贺敏说:“不要怪他了,他其实是个好人。” 商场直通地铁站,正值下班高峰期,外面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章柠看了好一会儿,说:“我能见一见那些人?” 贺敏没听懂,问:“什么人?” 章柠道:“那些得到他捐赠的人。” 贺敏一顿,说:“按规定是不能,但如果你真的很想见,倒是可以想想办法,只是那些人分散在全国各地,你都要见?” 章柠想了一下,说:“心脏吧,见一见这个。” 沈堰东是脑死亡,脑死亡不可逆,是器官捐献尤其是心脏捐献的最佳供体。他的心脏被摘取下来后,连夜搭直升飞机送到了广州。 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很高、苍白、削瘦,眉宇间有一点淡淡的漫不经心。贺敏和他母亲聊他接受心脏移植后的一些排异情况时,他一直在看窗外。 广州的春天,棉絮漫天飞舞,像下雪一样。 他的漫不经心但又有一点认真。 章柠看了他许久。 他受不了这样的审视,漫不经心的回头瞧了她一眼,又飞快的看向了窗外。 章柠从包里掏出一个礼物,推了过去,说:“初次见面,这个送给你。” 贺敏和这少年的母亲停止交谈,看了过来。 那少年看了一眼礼物,又看了一眼礼物的人,最后去看自己母亲。 他母亲至少对面这两位今天的来意,很善解人意,没让他推辞。 那少年道了谢,拿过礼物去拆。 他的动作很慢,但很温柔。 那少年看到礼物,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那位母亲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说出拒绝的话,只是温柔道:“让你们破费了。” 章柠看着那少年,说:“祝你学业进步,前程似锦。” 那少年没有抬头看她,只是轻声道了一句谢。 章柠站起来,走出了咖啡馆。 她本以为可以在这少年身上看到沈堰东的影子,可坐在那少年对面,她越发清楚沈堰东已经不存在了,哪怕那位少年身体中有沈堰东的心脏,可跟他没有丝毫关系。外面阳光很盛,落在身上暖洋洋的,她走到路边去。马路上人来人往,每张脸都那么平静安逸,仿佛幸福是理所当然的样子,只有一个叫沈堰东的人消失不见了,她再也见不到了,她忽然泪流满面。 现在倒是经常想起他的好。比如她作息不规律,不吃早饭是常事,还爱点外卖,但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给她做饭,不让她点外卖。比如她写稿,肩颈肿胀发硬,他时常帮她按一按。她喜欢吃栗子,栗子上市的时候,他总不忘给她带。她又嫌栗子难剥,他会剥给她吃。下雪的傍晚,他们去菜市场买菜,她不想走路,他会背她回来......她觉得他像头老黄牛,只会吭哧吭哧干活,却不会邀功。她有时候心疼他,有时候又爱欺负他......他是这个世界上最让她有安全感的人。哪怕他们不在一起了,她觉得如果她有事,他一定会第一个站出来。她没想过让他消失,她总觉得他们未来还会在一起,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可他就是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