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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强撑着身子打开了书桌的抽屉,里面放着厚厚的一摞信封,都是她写给他的。之前她总想着他能忘了她,所以没有寄。最近几封则是邀他来见她,见她最后一面,思虑再三,还是没寄出去。 没想到他自己来了,她又回归了最初的心思,不愿给他看,想让他忘了她。她踢过来脚边的炭盆,把信随手丢了进去。 接着她扯过桌子上铺着的那张九九消寒图,最后一个字是“风”,静风的风。她已经好几天没钩过,如今补全了这个“风”字,再在上方题上“管城春晴”,旋即丢了笔,跌回了炕上。 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春光,她想,他总是深春来,未曾迟过。 她这一生不到三十载,波澜起伏,看遍世情。死前缠绵病榻,倾尽微薄的积蓄,给学生们买了新棉袍,让她们吃顿rou馅饺子。最后见了此生最爱的人一面,抱恨而终,却无怨矣。 第58章 风吹梦无踪(5) 尾声 孟月泠还没走到街口,忽然停下了脚步,莫名感觉到一股心痛,泪意上涌。 他立马掉头回石萍女学,一进院子就发现女学生们都端着碗发愣,饺子也不吃了,呆呆地望着屋子里。他赶忙进去,这次没再听到咳嗽声,而是宋碧珠的哭声。 那瞬间像是立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可曾经柳书丹去世,他未曾在场,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未曾直面过这般痛彻的悲楚。 他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炕上躺着的人,像佩芷看着死去的秦眠香一样,怎么也挪不动脚步,不敢靠近,仿佛这样她就没死一样。 那股心痛愈发沉重起来,他用手压着胸口,想开口说话,却疼得说不出来。反应过来的时候,泪已经落下去了。记不清上次落泪是什么时候,太久远了,感觉很是陌生。 她安静地躺在那儿,手里还攥着那枚坠子,她睡着的时候特别乖巧,像曾经每一次在他怀里时一模一样,他无法相信,心存侥幸地问:她还会醒来罢? 宋碧珠擦干了眼泪,像是怕她还会冷一样,给她盖紧了被子,她身上还有余温,尚未凉透,还真像是睡着了一样。 掖好被子,宋碧珠转身去翻炭盆里的炭火,发现盆边有信封的残骸,她赶忙起身走到桌前,看到未来得及关上的抽屉里空空如也,扭头惋惜地跟孟月泠说:“真狠心,到底还是烧了,她给你写过一摞子信,就放在这里。” 宋碧珠双手拿起桌上的那张九九消寒图,呈给孟月泠看,“管城春晴”四个字显然写得有些抖,可以看出题字的人手腕已经彻底没了力气,不见往日的风骨。 他只看了一眼,再抑制不住,背过身去用袖口拭泪。 宋碧珠把消寒图放回桌子上,低声开口:“她说她奶奶去世的时候,她特别难受,哭得泪水都干了。她不想自己走了,外面的孩子跟她那时一样痛,所以给孩子们裁新衣,请她们吃rou,让她们知道,石川先生去世的那日是个好日子,想起来应该笑的。你说她这个人……” 孟月泠苍凉一笑,他想他可真恨啊,她把所有人都顾念到了,唯独对他最无情,只留下一句“忘了罢”。 他来奉天原本是想带佩芷回去的,如今带走她的骨灰,也算另一种意义的归去。 佩芷的骨灰他送还给了姜家,姜肇鸿并非不爱佩芷,只是爱错了方式,又做错了事。可惜佩芷直到去世都还记恨着这个父亲,唯一的幸事大抵是没见到姜肇鸿愁白了头的样子,如今又一夜疲老了十岁。 赵凤珊哭得肝肠寸断,几近癫狂着怒骂姜肇鸿,伯昀和仲昀也始终回不过神来,家中哀痛一片,孟月泠无声离开了姜府,带走了佩芷剩下的那只春带彩玉镯、他送她的“临风佩芷”的坠子,还有一张癸酉年的九九消寒图。 他未在天津停留,直接回了北平。傅棠听闻佩芷死讯,同时收到了封奉天寄来的信,大抵是佩芷生前写的最后一封。字迹虚浮,不见笔力,但言辞恳切,她挂念友人,更放心不下孟月泠。 “傅棠:东风解冻,柳絮传檐,展信如晤。待你读信时,想必我已不在人世,即便已下九泉,衷心盼你与小真恩爱和睦,顺遂康健,不再多言。惟念静风,此心难安,烦劳劝其忘旧情、忘佩芷,再遇良人,常展欢颜,百岁无忧。——佩芷于民国二十三年孟春” 他攥着那封信在廊下静坐了许久,檐下挂着的鹦鹉时不时地叫着“春晴”,他望着远处的青天,间或飞过北归的鸿雁,不知在想些什么。 袁小真立在屋子里,望着他寂寥的身影,想他是否在后悔没能见到佩芷最后一面,是否记恨于她这个妻。院子里静悄悄的,风吹海棠,芬芳飘零,又一年旧故深春,却等不到故人归来了。 民国二十六年,佩芷去世三年后,日军从广安门进了北平,北平陷落。不出三日,天津也沦陷了。 沿儿胡同遭遇空袭,孟桂侬折返回家中,非要带那身老佛爷赐的蟒服,受流弹重伤。孟月泠亲自出面讨了个人情,才把他送进了洋人医院,可他身子骨早已经不行了,不过早死晚死的区别。 去世之前,他把孟丹灵叫了进去,浑浊的眼睛里挂着的那抹惋惜做不得假,他还是在心疼这个没能唱戏的长子,用尽死前所有的力气。病床边挂着已经脏了的蟒服,他把它留给了孟丹灵,紧接着咽了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