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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年少 第25节

    小篆一阵风似地跑到茶房门口,轻轻叩了叩门,片刻门开了,灯笼送了出来,却不见人露面。

    小篆臊眉耷眼地折回来,对着太子还得堆起笑:“宝珠jiejie嘱咐奴才仔细照着路,说她正看炉子呢,脱不开身,不然就亲自送殿下了。”

    前头半截不论,末尾这一句太子清楚得很,必定是小篆自作聪明添油加醋的。

    他也不是图宝珠能送自己,不过是知道她今儿受委屈了,想再看她一眼。

    看了又有什么用?太子也算看出了母后的行事作派,倘或被派去尚食局做筏子的另有其人,有惊无险地回来了,还能给些赏赐安抚安抚。越是派了亲近的人去,知道委屈了她,心里头过意不去,又不肯认错,只好越是再委屈她一回。

    只是对宝珠而言,这样太不公了。

    小篆不知道太子心里这些个百转千回,只是皇后娘娘无意让宝珠姑娘和自家殿下多往来,他却是看明白了,眼下宝珠姑娘躲着些,也是人之常情。

    暂且只有委婉劝一句:“殿下,咱们早些回去歇着吧?明儿受降礼还得您出面呢。”

    第34章 .三十四采薇

    大燕朝二百来年,除了开国那两三代,打胜仗的时候屈指可数,是以受降礼仪竟然渐渐失传了。

    故而此番李氏两名后人进京,内阁与礼部商榷,新定下一番流程。

    两名李氏子弟是慎字辈儿,细论起来正是思宗堂侄,年纪和太子相仿,相貌却憔悴潦倒得多。

    这一路押解,虽因太子交代过,无人苛待这二人,然而离京城越近,内心的忧愤羞恨越盛,也着实够煎熬的。

    而今窃国之贼十二章衮衣、十二旒冕冠,高坐明堂,俯瞰天下;而他们兄弟俩,却是赤着上身,行人臣之礼,等待着当今天子的宽宥。

    两名内监捧上盘飧来,皇帝只朝太子略一点头,示意他代自己完成仪礼。

    太子便将乌木箸分予二人,令他们取食盘中的粟饭,又赐清酒,二人饮毕,再双手接过皇帝赐下的棉衣,披拂在身,而后叩首谢恩。

    咽下了大徵朝种植的粟粒,穿上了大徵朝纺织的棉纱,从此以后,是真的无颜自称李氏儿孙了。

    李慎思惨淡一笑,抬起头时,却朝太子拱拱手:“多谢太子殿下。”谢他酒饭之恩,更谢他一路的照拂。

    太子却不怕皇帝起疑心,坦然地颔首:“归义公是应当感谢陛下,天恩浩荡,也应当感谢自个儿,迷途知返、为时未晚。而今河清海晏,四夷宾服,归义公既是为着黎民百姓,自然不愿见到咱们大徵的子民再为异族侵扰戕害,不得安宁休养吧?”

    好一个归义公啊。他李慎思与胞弟李慎行如今都受了封,一个归义公,一个归命公,都是太子向皇帝奏请来的。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们,要顺应天命,不要悖逆民心。

    老百姓们可不在乎这江山社稷姓什么,谁给他们温饱太平,谁就得民'意拥戴。

    若他不是李氏子孙,若江南父老不是前朝忠良,大可也像这般,混沌度日。

    由不得他嗟叹伤怀,一时受降礼毕,又有人请他登车回府。

    新赏的宅邸,就是他父亲当年的王府。

    “那个李慎思,朕瞧他心里还是不甘得很呐。”中晌皇帝进小食,赏了太子一同用些。

    太子便笑道:“父皇天命所归,他再不甘,蜉蝣撼树四个字总是听过的。臣已吩咐过了那两府里的人,务必日夜留意着他二人的举动,一丝也不许马虎。”

    皇帝听着点点头,又问:“洪氏母女几时能到?”如今只有顶顶要紧的奏疏,他才亲自批阅,旁的都交给了太子。譬如李氏兄弟这桩事,太子虽时时向他回禀,细枝末节上仍比他更清楚。

    太子躬身道:“至多三五日,也就该到了。”

    李氏兄弟虽为前朝皇室血脉,要在江南起事,靠的实际是当地大儒洪家。

    洪家祖上做过燕朝三朝帝师。而今的家主没赶上好时候,本想凭着科举入仕,偏生那些年内有宦官外戚作乱,外还要向四邻上贡求和,三年一科举,居然就耽搁下来了。

    靠着祖荫也不是没有门路,然则朝中党朋之争波谲云诡,远不是他趟得进去的。

    幸得慎思、慎行兄弟二人,假以时日,或能一酬昔年壮志。

    洪家主膝下仅有一女,既是将宝押在李慎思身上,便有意促成二人的亲事。谁想小女却与李慎行互生情愫,李慎思又无心成家,洪家主思前想后,总不能将结亲变成了结仇,只得听之任之了。

    眼下既然李氏兄弟进了京,洪氏母女自该跟随同来。洪家家主年近半百,过两三年再病故,也就不算突然了。

    太子暗忖:算洪氏有福,生下的是个女孩儿,才有一家团圆的机会。

    父子俩谈完了政事,又说起内宅来:“你昨儿去凤仪宫了?皇后近来如何?”

    太子往常得空也去凤仪宫请安,皇帝从没拦过,如今这一过问,倒透着深意,是要太子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皇帝的眼睛。

    太子口吻如常:“母后还是老样子,嘱咐臣多加保养,临走时又赏了臣两壶三白酒。”

    皇帝不以为然:“这是女人喝的东西,哪算得上酒?回头让韦霖给你带些五香烧酒去。”

    太子忙谢了恩,皇帝话锋一转:“凤仪宫少了个宫人,这你是知道的。朕原打算再拨两个过去,可皇后如今左性儿犯得厉害,待朕像待仇家似的,只有赖你多劝着些,不要因为孝道备受掣肘。”

    太子当即跪拜在地:“父皇教导得是。是臣思虑不周,没能让母后体谅父皇的苦心。”

    好在皇帝只恼他替皇后争这口气,倒不疑心他和那名宫女有私情。自太子十五岁上有了房里人,皇帝冷眼瞧了这么久,这孩子在男女之事上历来显得过于冷情了些,哪怕是装的,也没有为个宫女就露馅儿的道理。

    敲打到这地步,也就差不多了。皇帝一抬手,叫他起身:“朕不过白嘱咐一句罢了。好,你也忙活了大半晌,回去歇着吧。”

    太子告了退,皇帝尚没把这事撂开。派去抓人的内监铩羽而归,到他跟前细细交代过,说只见着个顶顶标致的宫女,没搜出东西来,也没揪出接应的人,人证物证都不全,又碍着太子在场,实在归不了案。

    当宫女的就没有模样不齐整的,能让内监这么形容,除了那个宝珠再无旁人。

    皇帝还记着有这么个人。从前因为她待皇后太死心塌地,自己瞧着她,是厌恨多过旁的,如今回过头来琢磨:既是两个人,决不会永远一条心。贤妃和小白美人还是嫡亲的姑侄呢,不是一样有争宠斗胜的时候?

    寻个由头把人调到御前来,开了脸晋个位份,皇后指不定要怎么恨出血来。

    当皇帝的微露出一点儿意思,底下伺候的人立马闻弦歌而知雅意,挖空心思地张罗起来。

    难只难在这宝珠姑娘是皇后得用的人儿,要不然管你是六尚的还是其他娘娘宫里的,御前大太监岂有支派不动的?不拘是在皇帝跟前伺候一回笔墨、一盏茶水,添一把熏香、剪一茎烛芯,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要进幸不是水到渠成?

    可惜皇帝是决计不去凤仪宫的,御前大总管也不好在皇后跟前吆五喝六。

    还是早前去尚食局逮人的崔祥出了个主意:凤仪宫首领太监不是又遭撸下去一个?让谁填这个缺,也就是他们说句话的事儿。届时总管太监给宝珠姑娘派个出凤仪宫的差事,姑娘总不能拂这个面子,兹要离了皇后眼皮子,任皇帝老爷捏扁搓圆又有何难?

    其余人听得无不满口称赞。太监这类人,因为不能人道,嘴上愈加缺德,心又狠,巴不得有热闹供他们瞧乐子,越说越往下三路去了,好不活灵活现。唯有副总管韦霖听着不堪,渐渐不大吱声,恰巧外头又有人来回话,就此岔开了。

    宝珠这头呢,正调理着补玉珠空缺的新宫人秋月。

    玉珠在凤仪宫时,管的是皇后浸手泡脚的差事,原本是独当一面的。如今秋月虽经过六尚的姑姑们栽培,不可能不细致妥帖,到底该再熟悉熟悉凤仪宫的规程,伺候皇后时还得辛苦徐姑姑她们多提点着。

    宝珠将秋月领到听差房,这儿有玉珠一只单独的橱柜,十六个抽屉里头分门别类地装着干花、药草、沤子、胰子。宝珠将钥匙交给她,又翻开桌上一本账簿,上面列着各样物什几时领回来的、现有多少,中元节当晚还记着红花只剩四两了,明儿一早给皇后问过安便去领。

    宝珠不禁喉头一哽,忍着眼睛酸胀,对秋月笑一笑:“这些东西都在御药房领。你得了空去认认路,认得戥子吗?”

    秋月点头说“认得”,宝珠便道:“看着御药房的人秤明白了,否则回头再有什么对不上的,别人也不认了。除了红花,其他的你也看着领些,叫个小宫女一道,那些东西虽不重,总有好几包呢,能换个手也好。”

    秋月一一应了,又说:“奴婢才来,正是两眼一抹黑的时候,多亏jiejie肯教导我,jiejie千万不要恼我笨,往后打我骂我都使得,只别以为我是存心就好了。”

    宝珠道:“这是说哪儿的话。咱们都是服侍主子的,平日里原该同心同德,互相照应,凡事以主子为先就是正理。”

    她心里明白,凤仪宫的人接二连三地得咎,对她们而言,这儿显然不是好去处,若秋月有银钱打点,或是会讨姑姑们的好,多半就不用来补这个缺了。

    眼下能保证的,不过是不少她的吃穿份例,不打骂刁难罢了。

    至于新发配来的凤仪宫首领太监,不知道又是什么人物。

    心里正想着,出了听差房就遇上了。这回指派的比前头两个都年老些,精瘦的身板儿,背都佝偻了,一张紫棠的脸上,眼睛里却迸出光来。

    宝珠和秋月连忙向他行礼问好,太监笑眯眯地点头:“宝珠姑娘,秋月姑娘。”

    第35章 .三十五冬衣

    既然总领一宫的事儿,自然该把各人的名字和脸对上号,宝珠不以为异,只依礼同他寒暄着。

    太监姓朱,今儿一早才来的凤仪宫,正赶上皇后诵经的时辰,还未得拜见主子。

    宝珠暗忖:从前凤仪宫屡生波澜,固然有外力不可抗的缘故,但空xue来风,未必无因。

    宫女这一拨,柳叶儿的威严足够了,自己的宽和却常显得耳软心活,以使jiejiemeimei的待在一块儿,说话也不太留心。内侍那一拨,因为从前出过赵茂稹的事儿,一个“莫须有”直害得帝后间连面上的情分都断绝了,还不够她们草木皆兵的?对内侍们一概避如蛇蝎,是以胡太监为前朝余孽出过什么力,她们竟是一问三不知。

    如今看来,祸起萧墙,实在不可不整顿门户、防微杜渐。

    她想了想,说:“娘娘诵经还有一会儿。天儿冷,您上茶水房那儿坐着暖暖吧,回头我向娘娘禀报一声,再知会您。”

    茶水房的炉子是从早到晚都不熄火的,人来人往得多,便不怕落下什么嫌疑。

    朱太监拱拱手,谢她体贴,宝珠辞别他,迤迤往皇后那儿去了。

    葱绿皴染山水景棉帘外侍立的恰是秋水。见宝珠过来,连忙打起帘子,笑着低声道:“jiejie进去吧,皇后娘娘才诵读完呢。”

    宝珠点点头,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只当她是不认识的宫人。

    秋水自然有秋水的难处。皇帝派给她的差事,她还能抗旨不遵吗?

    必然是皇帝——若是贤妃,哪有不揪着大做一番文章的?

    宝珠只不知道皇后的试探有何意义,一如想不通皇帝的监视有何意义。

    不免随之又想起那日太子隐忍的怒气,自顾自摇摇头:翻来覆去地介怀这个也是无益,唯一的破解之道不过是有朝一日离了这地界儿。

    心里头再丧气,脸上还带着恬静足意的神色,见着皇后行了礼,回明了朱太监新上任,要来拜见主子的恳求。

    皇后沉吟片刻,实际也是跟她想到一块儿去了,“嗯”了一声,叫传进来。

    宝珠走到门口,心里一动,对秋水道:“娘娘传朱太监觐见,你去茶水房告诉他。”秋水答应着去了。

    其实朱太监被派往凤仪宫,必然是经过了皇帝首肯的,宝珠这个“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劲儿,究竟是因为心里还没真正转过来。

    一时朱太监来了,皇后也没让升座,只隔着一道帘子,客套了两句,既有勉励,也有敲打,末了又给了赏银。

    朱太监自回报一番表忠心的话,只是他有年纪,口吻透着诚恳,“肝脑涂地”、“兢兢业业”的滥词也听着不油滑。

    至少眼下看着是主仆相得。

    老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话套在宦官身上居然也不假。朱太监来了三五日,底下那些猴儿似的小内侍一个个的都服帖了。

    宝珠隐隐听人说过,朱太监辈分高,那些十来岁的小子们,至少得管他叫爷爷呢!爷爷发令儿,能不听吗?

    太监自来爱认爹爹爷爷的,几乎算他们的爱好,宝珠虽不能体会他们这种心态,因为又不是单单凤仪宫这么着,且不曾闹出乱子,也就没干涉。

    倒是杏儿无人时朝她发议论:“如今看着至少比姓胡的混账有谱。别人喊他一声爷爷,就忘了自个儿是谁,捅出那么大祸事儿来…从前赵内监也好,斯文人,行事都有个章程,一板一眼的,底下人都敬服他。”

    宝珠正给皇后的袜子锁边儿,闻言乜她一眼:“你还不长教训。”

    杏儿理直气壮:“除了jiejie,我再不同谁扯闲篇儿!该嘴严的时候是得嘴严,可老这么憋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堵不如疏,我择良人而疏。”

    “鸟择良木而栖,人择君子而处。”宝珠哭笑不得:“没有你这样混着用的。”半大的姑娘,说起“良人”二字也不知害臊。

    真应了那句,思无邪。

    袜子做成了不算完,还得绣上花样。皇后不喜欢花红柳绿的,配色不得俗套,但也不好素净过头,不符合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