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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小姐要出家 第122节

    “母亲也好吗?”

    “都好。”

    “您有收到我给您烧得金元宝与纸钱吗?”

    “……有。”

    “还有宅子与马车,吃食和衣裳,收到了?”

    “……嗯。”

    她喋喋不休地问,他不厌其烦地答,末了她还想问话,却听“谢和安”反问:“阿渺,你呢,都好吗?”

    谢渺笑中带泪地道:“我很好,你们不用挂念。”

    很好?哪里来的好?

    从父母早逝开始,她跟着谢氏回到平江谢府,在谢府受尽刁难。而后谢氏出嫁,她被寄养在孟家,又被孟家欺凌,再后来,她抱着满腔希望赶到京城,得到的只有冷漠与偏见——

    但哪怕酒醉,面对着她最敬爱的父亲,她也不肯吐露丝毫委屈。

    为什么?难道这天底下没有值得她敞开心扉的人吗?!

    崔慕礼扶住她的肩膀,沉声道:“阿渺,你再仔细看看,我是谁。”

    谢渺肩上一痛,“你,你松开手。”

    崔慕礼附到她耳边,一字一顿地强调:“阿渺,看清楚,我是崔慕礼。”

    崔慕礼。

    这三个字如一盆冷水,狠狠浇在谢渺头顶,迅速带走所有温度。

    她忽然异常冷静,毅然决然地推开他,说道——

    崔慕礼,我要与你和离。

    第108章

    崔慕礼本没在意, 醉酒的人说胡话很正常,但他竟鬼使神差地往下问:“为何要与我和离?”

    谢渺想也不想地道:“因你另有所爱,而我亦烦了你, 夫妻如此,应当和离。”

    凉亭很静, 静到落针可闻。

    崔慕礼定眸望着她。

    比起面对“谢和安”时暗藏哀思的亲昵, 此刻的谢渺情绪全无, 从眼神到姿态, 成熟而内敛,平静到接近麻木。

    她仿佛变了一个人, 不再是十六岁的少女, 而像……

    崔慕礼脑中思绪万端,不知想到了什么, 脸色蓦然一沉, “阿渺, 今年是庆元几年?”

    谢渺蹙眉,短暂的茫然后,笃定地回:“庆元十五年。”

    如今分明是庆元六年。

    庆元十五年距今还有九年, 但若从去年开始算, 便是整好十年。

    十年。

    他问阿渺,怎么能做到像她一般忘得彻底时, 她道,再活十年即可。

    不是再过,而是再活。

    去年九月, 她在清心庵摔跤回来便开始性情大变。她能未卜先知, 能对他身边的亲信了若指掌, 能在短短几日内, 将对他积累数年的情感付之一炬——

    不,根本不是几日,如她所言,是十年,整整十年!

    刹那间,困扰他许久的重重谜团都迎刃而解——从来没有所谓的未卜先知,阿渺能通晓未来,皆因她多活了十年,从庆元十五年到庆元五年那十年岁月。

    流民之祸、红河谷灾银案、周斯辉院中藏银、定远侯被亲信污蔑叛国——这一桩桩事件,都是阿渺亲身经历过的事情。

    那么依她所言……

    崔慕礼失了淡定,再度摁住她的肩,“阿渺,我与你是哪年成的亲?”

    谢渺奋力推开他,“崔相未到而立之年,便连此都记不清了吗?我与你是庆元七年成的亲,至今已有八年。”

    崔相。

    崔慕礼努力遏制情绪,又问:“你我夫妻七载,想必已儿女双全,你又为何要坚持合离?”

    “儿女双全?”谢渺似是听到天大的笑话,讽笑道:“崔相莫不是还在做梦?我早与你说了,我生不出孩子,你想要儿女双全,尽管去找别人。”

    崔慕礼满目惊疑。

    在他不知道的那十年里,他与阿渺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会——怎会——

    他再忍不住心中悲恓,紧紧地拥住她,“阿渺,我心思慕与你,今生今世,唯有你,仅有你。”

    他不断重复,试图融化怀中人的铁石心肠。而她充耳不闻,口中喊着另一个名字。

    “声声。”

    声声是谁?

    不远处,拂绿已察觉到异常,正往凉亭疾步而来。

    崔慕礼不愿松手,却见谢渺在他怀中抬起头,轻而含恨地道:“崔慕礼,你不配当她的父亲。”

    *

    崔慕礼跌跌撞撞地离开亭子。

    过往纷至沓来,那些曾被忽视的细节在脑中发烫,犹如烙红的生铁,将关键的脉络逐次点亮。

    沉杨曾称,她在清心庵供了三盏长明灯。当时他不以为意,如今却疑惑满腹:若其他两盏是谢父与谢母,那另一盏是为哪位过世的亲人而点?

    她极其喜爱慕晟,然而面对他关于孩子的问话时,立刻神色大变,随后声称他什么都不知道,并主动提出与他和解。

    他那样愚钝无知,以为她要和解的是今生傲慢,岂料她要和解的是前世纠葛,关于那十年情仇,关于他们的孩子……

    他顾不上饮过酒,去马厩牵了马,栖栖遑遑地赶往清心庵,急于去印证他心中的可怕猜测。

    这会是亥时末,城门早已关闭,守门的两名士兵正在小声唠嗑家常,忽见街道那头有人骑马而来。

    两人精神一震,警惕地送出手中长矛,成交叉状拦住来人,大声呵斥:“深更半夜,何人要出城?”

    那人扯紧缰绳,放慢速度,在灯辉下露出俊容。

    其中一名士兵认识崔慕礼,惊讶地道:“是崔大人?”

    崔慕礼从袖中掏出刑部令牌,“我要出城查案,劳烦开门。”

    两名士兵不疑有他,放他与身后的两名护卫一同出城。待三抹身影消失,士兵边推城门,边道:“这位是崔家二公子,听说是下一任崔家家主,前途无量哟——”

    崔慕礼迎着寒风,在夜色中骑马驰骋,速度越来越快,逐渐将后头的沉杨与田丰越甩越远。

    田丰追得吃紧,撇头问道:“沉杨,公子出了何事,怎会突然要去清心庵?”

    说来也巧,方才他与沉杨正要换班,公子一言不发地骑马出门,两人生怕有急事,便都追了出来。

    沉杨同样一头雾水,公子向来沉稳,即便身陷险境亦都临危不惧,眼下却失魂落魄,迫不期待地要赶往清心庵……

    莫非此事跟表小姐有关?

    *

    慧觉师太本已睡下,突有小尼来报,称崔家二公子深夜到访,有重事要亲口相询。

    她不敢怠慢,忙去厅里会见,对方简单寒暄几句,开门见山地说出来意:他要去看谢表小姐立的三盏长明灯。

    慧觉师便将他领至供奉长明灯的偏殿中。

    虽是深夜,灯仍长明,每隔两个时辰便会有人来添香油,保持整殿烛火不灭。

    慧觉师太道:“谢小姐去年九月到庵里小住,请贫尼替她立了三盏长明灯。”说着伸手指向角落,“就在那处。”

    崔慕礼循视望去,道:“有劳师太,崔某想单独待一会。”

    慧觉师太离开后,崔慕礼站在憧憧烛火前,影子被拉得狭长而扭曲。

    前方便是他触手可及的答案。

    他并未犹豫,阔步迈向角落。数不清的长明灯从身畔掠过,他看也不看其余,径直走到那三盏较新的长明灯前。

    每盏长明灯都会刻上往生者的姓名与生辰八字,崔慕礼俯身端详第一盏,果不其然见到谢和安的名字,后头跟着他的出生年月与忌日。

    第二盏灯是名孟姓夫人,猜也知道,她定是谢渺的母亲孟氏,灯上同样写有出生年月及忌日。

    他的视线落在最后一盏灯上。

    比起其余灯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字,它显得简短精炼,只写了两个字。

    笙苼。

    没有出生年月,没有忌日,唯有二字小名:笙苼。

    不是声声,而是笙苼。

    鹤笙鸾驾隔苍烟,天上那知更有天。

    他道:“原来你叫笙苼。”

    真相终于水落石出。

    从去年九月起,谢渺便换了芯子,由十五岁的她,变为重活一次,二十五岁的她。

    十五岁的谢渺天真烂漫,笨拙到靠矫揉造作来吸引他。

    二十五岁的谢渺看透情爱,心无旁骛,选择忠于自己。

    十五岁的谢渺是闺阁少女,成日想的唯有怎么取悦他,嫁给他。

    二十五岁的谢渺通晓未来,一次次的想办法传递讯息,力挽悲剧于狂澜。

    十五岁的谢渺全心全意地讨好他,他总是无动于衷。

    二十五岁的谢渺不爱他,他却在了解的过程里逐渐为她沉沦。

    他本浅薄地以为,他们之间隔着的是小阿渺在谢府受委屈的那六年,是小阿渺在孟府遭欺侮的那三年,殊不知他们竟还隔了整整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