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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囚 第37节

    他也不愿意叫这个令人头疼的女子惹得自己连梦中都不安宁。

    然而眼前的一切又如此真实,仿佛佳人与他只隔了一张纱帘。

    只需要掀开那一层帷幕,就能将她瞧得完完全全。

    他下意识前踏了一步,低声唤道: “音音?”

    那坐在帘幕里的女子果然抬起头来,但是并不是见到故人的喜悦,反而是惊慌,随即冰冷下来。

    她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冷冷地提醒他:“稷儿,你难道不该唤我一声母妃或者阿娘吗?”

    第43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她所说的, 是他平日里常唤的话,但却不是出于恭敬,只是瞧着她那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十分有趣。

    但是这话从她的口中正正经经地说出, 听起来却莫名叫人火上心头。

    她比自己小那么多, 亏她好意思拿出长辈的派头教训自己, 便是这张脸冷肃起来, 难道她就能凭空长大二十年吗?

    “娘娘现在这样说,是不记得当初佛寺共处一室了?”

    萧明稷冷冷一笑, 他目光直直看向帐中容色无双的美人,她果然抬头相望,即便隔着纱幔, 也能瞧出那一张俏脸上压抑着怒意。

    只有她这样生气却又敢怒不敢言,他才会觉得快意。

    因为她那曾经的狠心,几乎现在都不能成眠,哪怕是在梦里,也始终不能摆脱她。

    “郑玉磬”这三个字几乎成为了他的心蛊,无药可医,时不时就会出来噬咬人心, 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重新将他拉入深渊,不能解脱。

    但是在梦里,他的顾忌却不会如现实中那样多。

    梦里没有巍巍皇权的约束, 他可以随自己的心意。

    “郑贵妃莫不是忘了吧, ”萧明稷盯着她看, 慢条斯理道:“娘娘从前许过我承诺,您是金口玉言、一诺千金,可竟然如今还未兑现。”

    郑玉磬听了这话却没有恼, 反而从榻上起身,素手一撩,步出了帷幔,他的目光落到她身上的时候,有了一丝恍神的停滞。

    她在外面披了一件质地柔软的薄罗衫子,百褶半身裙刺绣不多,但料子瞧着便是舒适至极,足下只踩了一双菱袜,连丝履都没有穿,头发半挽,斜戴了一根玉钗,愈发显出娉婷雅致,秀色闲适的慵妆姿态。

    “三郎,你长了我几岁,怎么反倒真像个孩子一般?”

    她莲步轻移,站在他的身前,落落大方地浅笑相近,轻声低语道:“我是天子最喜欢的女人,普天之下,只有圣人才能拥有我,你不觉得自己说出这种话很可笑吗?”

    郑玉磬的声音无疑是如往常一般轻软,似春风拂人,但是她说出来的话却并不动人。

    这张脸上写满了高傲和报复的快意,甚至有几分叫人生气的挑衅。

    那蓬莱香的气息萦绕不去,仿佛叫人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时候,只是她比起从前变了许多,他离开江南的时候她才是一个娇妍的待嫁少女、他未来要迎娶的正妃,再见却变成了侍奉君王的贵妃。

    “贵妃娘娘未免也太有恃无恐,当真觉得儿臣不敢动你吗?”

    他上前几步,略用了些力气,眼瞧着郑玉磬面容上逐渐浮现惊慌,眼中的泪水一滴滴滑落,顺着面颊滴入刺绣精美的衣襟里,洇湿了莲花纹绣。

    只是即便是如此,她也只是怔怔,而后连忙咬着唇,将斥责人的话全部咽下,恨恨闭上了口,不知道是出于倔强,还是害怕叫外面的人知道,被有心人禀告了圣上。

    猎物出自本能的恐惧反应,是对一个残忍猎手的小小奖赏。

    “贵妃娘娘,您答应的事情,今日总该作数了。”

    他瞧见她哭,反而笑了。

    “贵妃娘娘,我难道不好么?”

    男子的话语引起她的厌恶,郑玉磬瞧着他,咬牙恨恨道:“但凡是个男子,都比你好上百倍!”

    无论是爱与不爱,都不会有男子希望自己曾经真心喜欢过的女子会说出这种话来,他的手一点点扼住她的颈项,将人扔到了地毯上。

    他狠心地不去问一句,她有没有摔得头破血流,与自己又有何关系?

    她被扼得喘不过气来,躺在刺绣繁复的地毯上摔得头昏脑胀,但手却紧紧撑住地面,挣扎着想要起身。

    而他的手中却多了一串有着女子体香余温的佛珠,盛装佛珠的半封口白绸布包已经被男子的靴子践踏出了黑色的印记。

    虽说佛珠颜色略有些黯淡,可还是看得出来精心保存的痕迹。

    那串佛珠他再熟悉不过,甚至每每想象到她佩戴在身上的时候都会格外心绪激动,但是这个时候看见,面上却多了许多讥讽。

    “你把东西还我!”

    郑玉磬瞧见他手中的东西,也是大惊失色,几乎是挣扎起来到他面前,神色惶急得几乎失去仪态,要跳起来抢夺:“萧明稷,你凭什么把东西拿走,那是我的!”

    这本来就是他办差时带回来的秦君宜遗物,郑玉磬不会觉得以萧明稷这种睚眦必报的性格会忘记这个东西。

    这串佛珠,是她的丈夫在扶风的阿育王寺求来的,说是为了保佑平安。

    只是他才写过那些幸福洋溢的信,便留下了佛珠,自投渭水。

    阿育王寺里供奉的舍利子竟也未能保佑他的平安。

    她当着溧阳长公主的面焚烧了她绣给丈夫的东西,却将这串佛珠一直保存下来,哪怕是在已经不必在皇帝面前做戏,表明自己并非水性杨花之后,依旧惦记着他。

    “贵妃娘娘,你说圣人可知道他最珍爱的枕边人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萧明稷自然不会忘记,那骨头所制成的佛珠上每一丝血迹与被磨下去的骨粉都是他亲手用小刷子刷下去的,如此精心细致,只是为了叫这丑陋与肮脏经过悉心的包装之后能够衬得起她的美丽,有资格日日夜夜地陪伴着她。

    然而当那骨珠当真与她日夜肌肤相贴,仿佛是那个弱不禁风的男子一般,仍旧停留在她心口的位置,没有半分的挪动。

    他瞥见她面上的泪痕,却并没有半分怜惜,捏着佛珠的手微微加了些力气,其中两枚珠子便从穿丝的线绳上掉落下来,落在了厚实的地毯上,连声音都没有。

    “不知道是该说贵妃娘娘刻薄寡情还是旧爱不忘,”萧明稷瞧她这般恐惧害怕,只是蹲身低笑,望向她愤恨的眼神,“贵妃大概不知道,这佛珠乃是你心心念念郎君的肋骨所作,为了能得到这一串,不知道费了他多少根。”

    她瞧向他的眼神不可置信,仿佛是在看一个疯子,但他不在意,反而俯身在她的耳边轻声呢喃:“娘娘,我做这些、隐瞒这些本来都是为了叫你开心。”

    他能感受到郑玉磬的愤恨与不甘,那脆弱的血管里涌动的血液似乎都能叫人知道。

    只是他不在意这个弱小无助的女子罢了。

    他轻声一笑:“可是娘娘却偏偏不肯遂儿臣的心愿。”

    “你疯了,在说什么胡话?”

    她压低的声音里仍然有愤恨,但是扬手来打他下巴的时候被狠狠攥住,萧明稷将她牢牢地固定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娘娘想不想知道,你的夫君在临死前是什么模样?”

    “你不是说……说他投河自尽了么?”

    郑玉磬侧头去瞧见地上松散的佛珠,不知道是不是疑心,倒真有几分人骨的感觉,她几乎泣不成声,但还没等到她挣扎去撕打,面色骤然一变,人竟然呆滞僵住了。

    他不必管她喜不喜欢、高不高兴,他只想叫她难过,叫她记住这样难受的滋味。

    “娘娘大概忘记了,扶风县令原本就是我提拔上去的,我奉圣命办差,他如何能违拗我的心意?”

    萧明稷不慌不忙道,“贵妃娘娘竟是天真如斯,你当真觉得一个区区县尉,如何能与奉旨行事的皇子相抗?”

    她心里惦念的是一个早就该死的人,如果这样的难受能叫她与秦君宜唯一留给她的东西联系在一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不慌不忙地娓娓道来,像是厨子讲述一道绝妙的菜品,欣赏客人面上的反应。

    果然她难过得整个人都要蜷缩在了一起,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眼睛紧紧地闭起来,绝望至极。

    “贵妃想不想知道当日是怎样动刀的?”

    萧明稷瞧见她这副凄惨情状,云淡风轻地比划解释道:“从这里起了三回刀,只可惜每一回作废了,还要重新再开再取。”

    郑玉磬瞧见他皱紧的眉头,似乎真的在思索这是不是一个开刀的好地方。

    “我不喜欢一回只取一根,每次都是取一对,只是手笨,怎么也弄不好。”

    萧明稷笑了笑,仿佛是想求奖赏一般夸耀:“音音,你说我做的好不好,上面的花纹都是你喜欢的。”

    “你是个疯子!”她哽咽到气堵住了喉咙,又是仰躺,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有什么对不住你,不过是命运弄人,便是有过,如今我所受的劫难还不够多吗,为什么,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肯放过我?”

    他从没有选过别人做正妃,只是那个时候他因为要同那些人斗智斗勇,在边疆九死一生,没办法昼夜兼程地赶回来用这件天大的功劳为自己求一回真心相爱的女子。

    是她没有冒着秀女与皇子有私的风险同圣上讲明真情,是她怀疑他从未选择过她,寻了一个懦弱的借口,愿意顺从圣上赐婚的荣耀,嫁给答应只娶她一人的新科进士。

    她身边亲近的人几乎都已经死绝了,受他的恩惠,她已经成为了真真正正的煞星,那种伤痛与愧疚每一夜都如蛊虫噬咬她的心。

    夫家的人都死了,自己也被旁人夺过去肆意泄弄,因为孩子而九死一生,不够吗,这还不够吗,他还要她怎样才算满意,非得要把她逼到去死才会停止吗?

    为什么还要叫她知道这样可怕的真相?

    郑玉磬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觉得令人欲呕,她圆睁的眼睛里满是不甘和愤恨,没有半点少女的崇拜与爱恋,厌恶得不加掩饰。

    “贵妃当真是狠心,”萧明稷嗓音喑哑,不知道是被她厌恶的苦涩还是报复的快意,“你当真这样狠心,将我都忘了!”

    她本来从头到脚都是他的,就是画什么眉、梳什么发髻、穿什么样的衣服,都该是由他抉择,但是这样的美梦却因为一个叫做秦君宜的人而碎了。

    若是没有他,郑玉磬还可以回江南去,他回到长安之后立刻拒婚去寻她,两人总能解释清楚的。

    只要她愿意,他们照旧可以成婚。

    可秦君宜与太子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太子依靠投胎投到了孝慈皇后腹中的技术压制了他十几年,他早有安排打算,设了圈套,而音音也没有被他如何,心里面更不喜欢他,因此只是叫他失去了最为珍视的太子之位,剩下的事等将来再磋磨。

    但是秦君宜又算得上什么东西,几个月的时间便让她移情别恋,这叫他如何能不想杀了秦君宜?

    他道:“音音,你当真没有半分爱我吗?”

    虽然这样说,但她的眼泪仿佛是不要钱一样继续流淌,已经无声地做了回答。

    她恨他,恨他杀了她的丈夫,恨得几乎想杀了他。

    昔年心心相印的爱人,转眼成为杀夫的仇敌,何其讽刺?

    郑玉磬闭上眼睛,静静地听他说了许多,眼泪止不住地流,似乎永远也没有干涸的那一天。

    萧明稷最在意的,便是她不是完完整整属于他,这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郑玉磬睁开空洞的眼睛,慢慢恢复了神智,她古怪地低笑了几声,虽然没有撕心裂肺,却隐隐有痛彻心扉之意,她近乎是有些疯癫地抚上萧明稷的面颊,平静而绝望。

    “对呀,我一点也不爱你了。”

    她竟然微微撑起了身子,打量他颊边的梨涡。

    他平时冷肃端方,下属们很少会见他笑一下,但郑玉磬却看过许多回他的笑容。

    那样的笑容叫他恢复了一个少年男子应有的英气俊朗,不像是个年纪轻轻的小老头了。

    所以她一直很喜欢他面上若隐若现的梨涡,觉得它出现的时候,她的情郎一定十分开心。

    但是现在,那里面盛满的笑意是对她最大的讽刺。

    叫她一夜一夜地做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