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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阙 第95节

    凌烨走过去摸了摸楚珩的额头,见他没有发烧,稍稍放下了心,一边命内侍传膳,一边推了推这懒虫,“我让人将晚膳呈过来,喝碗汤再睡,不然夜里不舒服。”

    楚珩不太乐意,哼了两声背过身去不理他。

    凌烨却不依,将人扒了回来,“白天不是睡过一觉,怎么还这么困?”

    这下不醒也醒了,楚珩就着凌烨手上力道坐起身,睁开眼睛睨着他,道:“这都得问你。”

    “那我可冤枉。”凌烨将氅衣递给楚珩披上,说,“方才只闹了一阵,昨晚可是好好睡觉了的。”

    那身上这股疲劲是怎么来的?楚珩思忖了一下,觉得罪魁祸首还是在眼前的人,声调拉长:“噢,那再往前呢?”

    正月十二,他们在枕波别苑住的最后一晚,光阴格外珍贵,凌烨抱着他在梅花园的温泉池子里“不知岁月长”。

    可那也是前天的事了,却不知怎么的,楚珩总感觉精神有些不济,像是着了点风寒。凌烨要宣太医来看看,正巧内侍呈了晚膳过来,楚珩肚子里的馋虫被勾起来,凌烨见他一心要吃饭,食欲倒是凑合,便没有再提太医这一茬。

    翌日正月十五,上元节,宣熙九年的春蒐拉开序幕。

    随着号角响起,令箭射出,年轻的世家子弟、近卫禁军挥鞭骋马,奔腾入林,阅台边只剩下了各家长辈和一些不便下场的女眷,太后携着敬王妃也来了。

    再边缘化的著族子弟也比外头的寒门之士有更多登青云梯的机会,春蒐就是他们的主场,是扬名君前、彰显本事的大好机会。

    位高权重的王侯将相们不过是进猎场走个来回,捉二三只野兽做做样子。就连陛下自己,猎过上林苑里的第一只雄鹿后,也返回了阅台,特意将场子让给了底下这些亟待出头的年青英才们。1

    狩猎首日的名次历来最有看头,加上今天又值上元佳节,陛下恩旨加了双倍的彩头,待猎鹿的鸣嘀响彻上林苑上空后,所有的年轻儿郎们再无顾忌,愈发活跃了起来,纷纷争抢着去捉苑中的第二头鹿——这可是名次之外,另有的大彩头。

    这种人人卯足了劲奋发向上的时候,个别不上进的人就显得格外突兀了,譬如御前侍墨,楚珩。

    御驾返回阅台,皇帝身边随侍的其他近卫都下了猎场,唯独他还在,一身绀紫色的猎服骑在马上,身姿颀长挺拔,伴在皇帝身边,于泱泱人群中分外显眼。

    春蒐是京中盛事,除了年轻俊杰们外,帝都大小世家的夫人们基本上也都到齐了,只等着狩猎的名次出来,好“榜下捉婿”了。旁的不提,至少这钟平侯家二公子的样貌可真没得说,紫色最是挑人,而这身衣服穿在他身上,却将人衬得愈发标致,好个齐整模样。

    要说这气度也着实不赖,圣驾面前,这无甚本事的御前侍墨非但没有被比衬到泥土里,反而因着衣裳配色讨巧,沾了陛下的光——他衣衫上的绀紫正是皇帝领襟的颜色——两个人一前一后骑着马过来,倒颇有几分相得益彰的意味,好看的人凑到一起,怎么看怎么觉得养眼。

    落在阅台上的诰命们眼里就各有各的想头了,当下便有些小门世家的夫人过来向穆熙云打听楚珩。大家都是高兴的时候,可有心人却拉下了嘴角。

    文信侯夫人林氏望着楚珩这身和皇帝隐隐相配的衣服,怎么看怎么觉得刺眼。这佞宠之臣不知耻就罢了,如今反倒愈发放肆,都舞到人前来了,以为靠着这身不三不四的衣裳就能和皇帝天作之合了不成?

    堰鹤沈氏是鼎赫著族,林氏的座次靠前,脸上的不愉一分不少的落在了上首钟太后眼里,她唇边漾起一点笑意,扶着敬王妃的手慈和道:“要说咱们陛下的眼光真是好,从武英殿挑的这御前侍墨平日看着不声不响,如今拉出来在天光下却一点儿都不寒碜,跟陛下待在一块儿也没显得配不上,倒是君臣相得。”

    太后发了话,底下的人自然应和,只当是太后在臣子们面前摆慈母样子,说两句场面话,可林氏听在耳里却膈应极了,心里不由一激——钟太后恐怕早已知情,这对天家母子有着血仇,皇帝养男宠而不纳妃,太后才不在乎,说不准还要乐见其成地帮一把。若有了她的首肯,楚珩进内廷也并非什么难事,宫史里又不是没有先例。

    林氏顿觉有口郁气梗在喉头,不上不下的难受极了。

    皇帝下马行进阅台,来做样子给太后请安,御前侍墨随天子影卫暂候在阶下。台上众人齐齐起身迎驾,皇帝走进来,朝尊座上的太后颔首道了声“母后”,挥袖叫众人起身。

    太后点点头,慈眉善目地道:“皇帝来得正好,我们正聊你那侍墨呢。”

    太后开了话头,在座的诰命们纷纷跟着将楚珩夸了一通,林氏看在眼里堵在心里,忍不住接着话道:“样貌是有了,再要将本事亮出来瞧瞧才是真的好呢,楚侍墨在漓山学艺多年,想来也是有些本领在身的,只是怎么不见下场?”

    此言一出,阅台上霎时一静,皇帝神色淡淡的,瞥了林氏一眼,没有说话。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文信侯夫人是怎么了,突然问出了这么个揭人短儿的尴尬问题——要知道楚珩的师父穆熙云可就坐在这呢!真要照实了说,陛下面上也不好看啊!

    这话要人怎么接?

    阅台上默了片刻,穆熙云放下茶杯正欲应声,却不想客座上的南隰国师镜雪里突然开了口:“当然是为了给其他人留面子。”

    镜雪里望着底下循声抬头、眼神冷凝的人,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镜雪里盯着楚珩的脸,悠悠继续道:“我看小哥还是有些旁人不及的可取之处的。”

    ……她打圆场,众人却是没料到,不是都传漓山和巫星海有仇么?这话虽然勉强,好在也有点歪理。

    而穆熙云却从中听出了点别的意味,眉心一跳,立刻接道:“我徒儿别的不说,射猎功夫也算娴熟,林夫人要是想见识,不妨让他下场一试。不过就像国师说的,若是在场的世子们输给了他,恐怕就不太好看了。”

    林氏一噎。在座的都是彼此知根知底的世家夫人,谁人不知文信侯世子沈英柏虽智珠在握,却身有不足,素来体弱,在武道造诣上难免缺短。春蒐这类武事,沈氏历来都是押宝在家中庶子和旁支族子弟上的。

    被人反唇相讥戳到了痛脚,林氏只得勉强按下心头的郁气,没再提让楚珩下场的事。可她歇了心思,有人偏不。

    镜雪里站起身,勾唇笑道:“刚来大胤帝都的时候就曾听闻上林苑中养的鹿最有野性,难以近身,既然有幸到了这儿,不去见识见识就有些可惜了,先与陛下和太后告退,我也去捉一只来瞧瞧。”

    话一出口,阅台上顿时没了声音,虽说镜雪里是前辈,可她毕竟为南隰使节,要是第二头鹿真被她猎去了,大胤和陛下面上无光。

    镜雪里早上来时未着骑装,众人都以为这位大宗师不会下场了,不想竟然出了变故。也是巧了,天子影卫首领凌启奉旨办差未归,副统领容善不能再离开御前,一墙之隔,方才回来阅台的王侯将军们都坐不住了,总不能指望后生们去跟镜雪里较量,纷纷起身准备。

    狩猎讲究天时地利人和,镜雪里已经达到了“人和”的极致,只能希望她不要太快见到野鹿的踪影。

    春蒐的规矩是活捉,内侍呈了钝头箭来,镜雪里飞身上马,却没要,她目光缓缓掠过楚珩,又扫了一眼阅台上的大胤侯将们,抱拳道:“我这儿,兵器就免了,诸位请便。”

    ——她是大乘境,让了弓箭又以一敌众,几乎是明摆着下战书了。

    阅台上的将领们旋即请命再进猎场。

    许是被这股热血之气感染,一直垂眸立在石阶下的御前侍墨也抬起了头,看向御座上的人,拱手道:“陛下,臣请往。”

    一时请命的人太多,没人会去注意可有可无的御前侍墨,而御座上的皇帝却微微笑了起来,唇边漾起一弯很浅的弧度——

    “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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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鹿有特殊寓意,譬如“逐鹿中原”,因此狩猎时的鹿,皇帝碰过后,其他的人才可以动手,这算是半私设,没仔细考据过真实古代做法。第二个猎到鹿的人有大彩头,此为私设。

    第139章 为你

    对于楚珩其人,在座的多少都是了解过的,当初他成为御前侍墨的时候,帝都的各大世家都曾查过他,除了因为楚珩自幼长在漓山,旁人不知根底外,还有一个原因更为重要——他是今上开金口亲自从武英殿擢选的人。

    今上是个让人摸不透脾性和喜好的君主,从他幼时被先帝立为太子起,朝中老臣新臣看来看去这么多年,最终都得出了同一个结论——他大概天生就是来做皇帝的。简而言之,没有“人气儿”。

    皇帝年轻却持重,克己内敛,喜怒好恶从不言于表。如果说践祚初时太后掌权,他终日沉默勤勉,是因为皇家争斗的残酷而不敢松懈,那么如今亲政大权在握,他还是这么个不享不乐的样子,就显得有些令人费解——皇帝勤于国事当然是社稷之福,可没有喜乐偏好,不免要让底下的臣子们心里发毛啊!

    立了太子就不再想其他子嗣的事,不选秀也不纳妃更不临幸宫女,美色万千总不入眼。丝竹舞乐过耳就罢,游猎赏园兴致缺浅,这上林苑分明是皇家御苑,可皇帝来玩的次数还不如他的禁军亲卫们多呢!说实在的,依照宣熙帝这个清心寡欲的势头,他哪天说要去修道成仙,朝臣们都不会太意外。

    所以当初楚珩因出言无状触怒他而被他调去御前,专供磋磨以解气儿的时候,虽然有些意气用事,但也终于让朝臣们看到——皇帝除了是大胤九州的天,他也是一个才二十二岁的有气性有喜怒的青年,不再与“人”有着那么远的距离。

    是人才有欲念,才能让人接近,臣子们心里好有准绳。

    *

    上林苑位处帝都西北郊,是以观澜湖外泊为中心圈出的大片天然苑囿,其周袤数百里,草木繁盛,森林茂密,猎场里的飞禽走兽天生地长,早养出了满身野性,不惧人声,骑射也好武艺也罢,没点硬本事还真拿不下它们,更何况得要活捉。

    树深时见鹿,楚珩策马进了林子一路往前,不出意外的,没多久就与镜雪里迎面遇上了,这位南隰大国师当众下战书,不是冲着大胤的各位王侯将领,而是奔着他来的。

    四周阒静无人,树安风止不见飞鸟,楚珩神色疏淡,握着缰绳看向她,道:“引我出来,想干什么?”

    镜雪里慢悠悠地道:“看你太闲了,给你找点事儿做。”

    楚珩不语,冷冷地盯着她。

    镜雪里挑了挑眉,曼声继续道:“不过这个人可不是我,是文信侯夫人引你。”

    “……”楚珩调开视线,没有理会。

    镜雪里轻笑一声,扬着声调:“你夺了人家的准女婿,人家可不得恨你么?”

    也不知道镜雪里是从哪里知道的,但她肯定不是为着揶揄才顺水推舟地出来,楚珩冷声道:“废话说完了吗?”

    镜雪里勾起唇角,直视着他的眼睛:“姬无月,帮我转告你的心上人,顺星节那天在白云观遇见,我祝他万事胜意,这是真心的,也希望这祝愿能长久地延续才去——往昔如是,今时如是,日后亦如是。”

    “人无信不立,业无信不兴,国无信则衰——这是大胤的古语,我记住了,希望你的心上人也不要忘了。我会在南隰巫星海,祝他万事胜意。愿两国肝胆每相照,冰壶映寒月。”1

    楚珩定定地看着镜雪里,显而易见这位南隰国师已经得到了虞疆圣子赫兰拓身亡的消息,杀他的危溪王子是个亲胤派,镜雪里担心大胤日后会在靖南丝路道的开辟之事上反悔,将已经到了南隰嘴边的鸭子再扔回虞疆去。

    ——这事处理不好,可就没有“万事胜意”了。

    楚珩垂下眼帘,非常浅地一点头。

    “不白让你转告。”镜雪里目光幽深,意味深长地道,“日后若有需要,寄信来南隰巫星海,说两句好听的求求我,我就也还帮你个小忙。”1

    楚珩瞥她一眼,没言声,目光望向林中不远处。

    记下就行,镜雪里也不在意他的态度,从边上随意折了根树枝,在手里转了两圈,和楚珩眺望着同一个方向:“你心上人苑里养的鹿,的确不错,我原是随意说说,现在倒觉得值得动手一捉。”

    “你想得美。”楚珩拈起一支平头箭,“想要鹿,回你们南隰打。”

    “小气样儿。”镜雪里手中树枝一划,转而轻抽在了马背上,“你家的彩头留给你,我才不稀罕。”

    她纵马走了丈远,回头遥声一笑,道:“姬无月,当初送你的那枚桃花符,是准的,可得感谢我。祝二位——共度一生。下一次再来大胤帝都,希望是送贺礼。”

    她转身过去摆了摆手:“走了!”

    ……

    狩猎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若天时地利到齐了,人和差点也没什么了,毕竟都是世家子、禁卫军,谁还不会拈个弓搭个箭了?

    所以第一个带着鹿的人从林中走出,待他行近,阅台上的众人看清他的脸时,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御前侍墨的运气也太好了!

    他自己也是这么说的,进林子不久就碰上了头鹿,林中森木浓密,射了几箭,那鹿慌不择路之下,竟撞到了树上,自己晕过去了。

    众人看向御座,皇帝脸上似乎有些微微的惊讶,片刻后点点头笑了笑,说了个“好”字。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再说能将一头成年雄鹿逼得四面逃窜,没被它反抗伤到,必得是箭术十分了得。

    穆熙云说徒弟娴于弓马,此言果真不虚。

    谁再敢说人家御前侍墨一无是处?镜雪里那么厉害也没见她这么快就出来啊!阅台上众人纷纷喝彩叫好,一片欢声笑语中,文信侯夫人林氏以及楚珩的嫡母叶氏就显得有些强颜欢笑,格格不入了。

    正月十五的上元节夜宴就在上林苑行宫大殿举行,宴前论名次行赏,便是今晚最盛大的节目。

    春蒐不是带公子哥们来玩的,是在cao练考较,名次拉出来位列榜前,不只是自己,连带着身后家族面上也有光。

    年年都有几匹黑马杀出来,今次也不例外,苏朗、萧高旻、韩澄邈这些榜上常客自是不必说,漓山不愧是一等一的武道宗门,门下弟子叶书离首次参加春蒐,同辈人里只被顾彦时压了一头,位居第二。南隰国师镜雪里的得意弟子银颂,虽然是个小姑娘,可巾帼不让须眉,一点也不比男儿们差,拿了第六。不过令众人最意外黑马的当属楚家——

    四公子楚琰,是今年才从钟离过来帝都的,钟平侯将他儿子藏得可深,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从一众世家子弟里脱颖而出,夺了第九,他才十六岁,假以时日必能成大器。把钟平侯乐的,脸上都笑出花来了。

    不过楚琰还不是最“黑马”的,他同胞的亲哥哥楚珩才是,这小子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运气,大家你争我抢的第二头鹿,居然被他轻而易举地就给猎去了。虽然有些不服气,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人家的本事。

    毕竟连镜雪里都说——“后生可畏,甘拜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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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我们都以为镜雪里是在陛下面前客气,现在回想起来,东君藏得够深啊。”

    ——宣熙十二年,东海战事平息,帝都冬狩,一样在上林苑,苏朗转着手里的弓箭,笑着说楚珩。

    楚珩闻言也弯起了眸子:“这不是怕吓着你们吗。”

    “你还不够吓人?”苏朗说道,“当初知道你是谁后,整个武英殿上下集体沉默了三天,活像被雷劈了一样。”

    这事谁来好笑,楚珩至今记得,去岁众人初得知他是姬无月,几天后他到武英殿取令牌,从看大门的小章到武英殿的教习,一个个脸上都写着“我应该没欺负过你吧?”

    说话间,有头鹿从不远处的林中窜过,楚珩耳尖微动,从箭篓里随手抽出了三支平头箭,横空扔了出去。他们旋即骑马跟上,过去时,箭已入木半截,那头鹿被三支箭交错着卡在树上,皮毛未破却动弹不得。

    楚琰问:“这就是哥哥所说的‘鹿撞晕’了?”

    楚珩莞尔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