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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之诚 第40节

    霍染因讶然,他立刻回顾自己的思维链,试着重新组合排序,不自主的把食指放在唇边。

    这个时候,在叙述的过程中一直张开五指、指尖交点cos福尔摩斯的纪询抽出一根手指,拨开霍然因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一晃:“好了,别想了,干什么继续折腾自己受伤的手指吗?听我说就好,我不会把你带进沟里的——”

    他戏谑一笑。

    “怎么也要好好报答晚上的救命之恩,对吧?你可还为我做人工呼吸了呢。”

    说着,纪询已经迅速切入正题,不给霍染因留有任何额外反应的时间。

    “你没看到,当然是想不到的。”

    “今天我来这里,本意不过调查奚蕾藏着的关于唐景龙的秘密。唐景龙的计划环环相扣,甚至掐着时间安排了陆小恩的手术,足以证明奚蕾掌握证据后并没有立刻用来威胁唐景龙。这段长长的时间里,奚蕾没有理由不找人商量这个秘密。程正,是奚蕾的老师,是能够自由来往外界又深知世界上阴暗罪恶的人,如果奚蕾要找人商量,他是第一选择。”

    “所以我用唐景龙的死试探程正。而这一点,被安心荷注意到了。等我从程正家中出来以后,村子里的氛围已经发生变化,安心荷明显是这里的女人的头目,在她的授意下,村中的每个女人都在监视我,导致我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感觉视线如影随形。而这还是事情发展的第一层次。她们此时并没有更为过激的行为,因为我不是警察。一个普通人,只要打发走了就好了。”

    今天村里发生的种种,在纪询的叙述之中,如同剥洋葱,层层解析。

    “当大高小高来到的时候,情况再度发生变化。妇女们此时已经草木皆兵,看见他们,立刻端着盘水果出来试探,这两个棒槌,一弯腰露出了枪的轮廓。由此妇女确定,后边来的两位是警察。因为曾鹏贩毒被捕情况始终没有暴露,她们根本没有想到这两个警察是押送曾鹏的,只以为我是打前站的,这两个警察是来秘密逮捕程正的。”

    “安心荷与其他妇女商量,她们决定,替程正顶罪。

    “顶罪不是随便说说的,想让警察相信,就得有警察非信不可的事。她们得把谎话说的比真话还像真的。”

    纪询抬起眼,望向霍染因。

    “所以,安心荷撒泼大闹,话里话外强调山上坟地,引起我的怀疑;接着又说服村中男人,让他们相信来迁坟的队伍中混着警察,是来调查过去那些肮脏事情的;男人们随后翻脸不认人,更加加剧我的怀疑,此时,我选择上山调查,正好进入安心荷的瓮中——我挖出了众多女婴的尸体,就挖出了安心荷她们集体作案的动机。如前所叙,这是个任谁也无法质疑的集体作案动机。”

    “这强而有力,骇人听闻,不可忽视的动机是她们主动告诉警察的。”

    “她们不惜挖出很多年前自己的痛,用这个动机,掩藏另一个动机。

    “她们要为程正顶罪——

    纪询哂笑一下,这个动机也确实引人发笑。

    “只因为程正替她们送信。”

    “在沙漠里呆久了,一滴水都弥足珍贵;在黑暗里困顿久了,一点微光都叫人顶礼膜拜。程正足够虚伪,足够怯懦,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给这个四面封闭的笼子里扎了个小小透风的口,于是这些女人愿意用命还这份恩德——她们并非向死地毁灭。而是如同飞蛾,为了保护最后的希望,飞蛾扑火,身化燃料。”

    “好了,故事说完了。”纪询说。

    这不是个好故事,听完这个故事后,听故事的人可能只能得到茫茫然一片空虚。

    “证据呢?”良久,霍染因问。

    “没有证据。”纪询直接说,“此时所有线索都在安心荷等人的安排下重合了。这个案子,安心荷等人杀人有可能,程正杀人,也有可能。”

    “没有证据的猜测都是臆测。”霍染因说。

    “是啊。”纪询哈哈一笑,“所以这只是个故事。不过霍队长,作为一个看证据办案的刑警队长,在这个没有证据的故事里,你要怎么选择呢?”

    “天平摆出来了。”

    纪询在空中画一个符号。

    “左边是程正,右边是安心荷她们。程正这么多年来,因自身犯了的不知名案子,对一切冷眼旁观,所作所为,虚假又微不足道;安心荷她们,已经受了这么多年的苦这么多年的虐待,当一切罪恶真相大白的时候,她们居然要和那些威胁迫害她们的人一起坐牢。她们还有孩子,孩子在没有畜牲一般的父亲之后,也会没有含辛茹苦将他们养大的母亲。”

    “现在,霍队长,”纪询有趣问,“你选谁?选安心荷她们,妇女们的身体虽然长久置身牢笼甚至死刑,但她们的心是满足且自由的;选程正,程正犯故意杀人罪,妇女们犯伪证罪,之前杀婴的情节也不会就此抹消,她们判决可能从轻,但心是痛苦的,甚至在余生都不能安枕,她们恐怕会觉得,是她们害死了这唯一帮助她们给她们希望的男人。

    “现在,你说,你想选什么样的结果?你希望唐景龙与陆平,是谁杀的?”

    第三十三章 案一·完。

    聊完了天,时间居然已经到了凌晨四点。

    然而再晚也得驱车回城,纪询如愿坐上了霍染因回程的这趟车,车子的副驾驶座上,他将椅背放到最低,哈欠连天:“何必这么辛苦?你今天白天探了陆平的底,下班后又开了四个小时的车来这里,来了这里还上山挖土又给我人工呼吸,然后主持工作听我说了半晚上的故事,现在居然还要再开四个小时赶回宁市——这一天过不去了吧。”

    霍染因专心致志地开车。

    “警察弟弟,”纪询嫌无聊,又说话,语重心长,“办案老这么辛苦,容易猝死,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天黑路远,山道崎岖。”霍染因突然道。

    “嗯?”

    “我体谅你知道我疲劳驾驶,于是拉我说话,”霍染因,“但我们能说点阳间话吗?你就真不怕我在听你说话的过程中,情绪一个激动,没控制好方向盘,将车开进山沟里,一起玩完?”

    “嘁。”纪询撇嘴,“上回玩车神驾驶后还说会保护我,就是这种保护法?”

    霍染因叹了一口气。

    “只要你乖乖听话,闭上嘴巴,我保证你到宁市的时候,一根寒毛都掉不了。”

    “如果我不乖呢?”纪询好奇问。

    “现在我们置身荒山野岭,而我在下班时间。”霍染因温柔道。

    “——等等,你分明在加班。”纪询嗅到危险,飞快纠正。

    “我能自觉加班,也能自觉休息。周局再周扒皮,也不至于现在打电话让我在——”霍染因故意看了一眼时间,“04:34分,工作。”

    “啊,都凌晨四点半了吗?我困了。”纪询突然乖宝宝。

    “就这么怕我对你做什么?”霍染因忍不住嗤笑,“在酒吧里,你不是很open吗?”

    “我看不透你啊。”纪询说。

    “这不好吗?有足够的神秘感和新鲜感。”霍染因回答。

    “这当然不好。因为未知,意味危险。”纪询两手插兜,侧头看人,“霍队长,对我而言,你是个很危险的人,而人类是趋利避害的。”

    霍染因不再说话,车子又往前开了一段路程。

    “有毯子吗?”纪询突然说。

    “没有。”

    “好像有点冷。”他望了望车载空调的出风口。山间气温低,车载空调已经开了,普通坐车还行,但是要睡觉的话,体温降低,应该会不太舒服。

    他的话音刚落,车子停了。

    霍染因依然懒得说话,直接把外套脱下来丢给他,再继续开车。

    “谢了。”纪询抱着霍染因的外套,舒舒服服躺下来,这件外套还带着霍染因身上的体温,他在这样适宜温度的包裹中,慢慢的,慢慢睡着了……

    这趟位于车上的睡眠意外的还行,耳旁始终有淙淙的水流声舒缓他的神经,也不知道是梦还是什么,他似乎看见霍染因在他睡着的时候,替他扯了扯下滑的外套。

    如果我正睡着,我是怎么看见的这一幕的?

    纪询有趣想,然而这一幕幕又分外清晰,他甚至看见霍染因伸过来的是右手,他的针织衫撩高了,露出一截手腕,手腕擦破了丁点皮,红红的,一眼看去,像烙了个吻在上边。

    吻痕吗……

    他的神智又迷糊了,水声远去了,霍染因也远去了,他沉浸在混沌虚无之间,沉重的身躯不见了,他的神智晃荡荡漂浮着,无拘无束,直到小孩子嬉笑追闹的声音再度将他唤醒。

    他睁开眼,眼前是一杯热腾腾的豆浆,纪询木然会儿,机械地接过,喝了起来。

    黑夜不见了,小山村也不见了,车子外头,天光大白,宽敞的马路上挤满车辆,小孩子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上午八点,家长正送小孩来上学。

    “这是哪儿?”他还有些迷糊。

    “距离警局两条街的幼儿园。”霍染因说,“程正刚才从警局里出来,一路走到这儿。”

    纪询长长打了个哈欠。

    看来安心荷她们的全套准备已经取信警方,没有掌握程正杀人证据,强留程正毫无意义,程正已经被排除嫌疑顺利释放了。

    至于霍染因为什么不阻止,大抵是觉得在警局提审会激起对方逆反,倒不如顺其自然,在外面见面。

    幼儿园门口的拥堵一直持续到上课的钟声敲响,堵得水泄不通的马路散了人潮,一个站在幼儿园绿色铁丝网前,迟迟不肯离去的身影凸显出来。

    正是程正。

    纪询说:“你去和他聊吧,我在周围晃晃。”

    霍染因:“你不一起去?”

    “不想去,不乐意,懒得烦。”纪询又打了个困倦的哈欠,“何况你去是正经办案,我去干什么?普通市民没事干瞎凑热闹吗?”

    “如果你这份自觉能够贯彻始终,今天晚上就不用在我车上睡觉了。”霍染因不冷不热。

    “你以为你的车子很好睡?下次求我我都不在你车上睡。”纪询敷衍哼哼,开门走了。

    霍染因最后望了眼纪询,见他出了车子后在幼儿园门口的小摊小贩面前徘徊,就没有再管他,径自走到程正身旁。

    程正似有所觉,转过脸来:“你是……警官吧。”

    霍染因自我介绍:“霍染因,刑侦二支的队长,也是1.13室内捂死案和1.23梧山分尸案的负责人。”

    程正问:“来抓我?”

    一晚上不见,这个一向谨小慎微、温吞随和的男人似乎变了。

    他的肩背不再佝偻,他不再回避人的视线,身上也再没有那种认命似的随分从时。他重新挺直了腰背,脸上的皱纹跟着舒展,他还是个健壮的、犹带三分俊朗的中年人。

    “对犯罪嫌疑人的正常问询。”霍染因说,递了一支烟给程正,“抽烟吗?”

    “犯罪嫌疑人。”程正复述了一遍,而后笑了,“您客气了,直接说对凶手的问询也可以的。”

    他接过了烟,没有抽,只是握住。

    “法院宣判前,你都只是嫌疑人。”霍染因纠正,“你的罪,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不算,法律说了才算。”

    “警官,你的行为和你说的话,不太一致。”程正微微一笑,但他轻轻带过,“不过这无所谓,我们坐下说,你要问的事情应该很多,我想说的也不少,坐在这儿,一会儿能看到园里孩子做早cao,一堆小萝卜头挤在一起,热闹,有人味儿。”

    他带霍染因来到路边的一条公园椅上,坐下,而后开口:

    “我刚才走出警局就一直在想,究竟是警察让我走的,还是心荷她们催我走的,或是我自己想走的。我走了一路,想了一路,没想明白,霍警官你说呢?”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这里徘徊。”

    程正无声地笑了。

    谁推着你走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无数次逃避之后,你依然面对选择,非你做出决定不可的选择。

    “重要的是我的选择。”程正说,“人总是要做选择的。”

    “——那可未必。”

    一道声音从旁插入。

    霍染因转眼看去,先看见三支大大的色彩缤纷的棉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