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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权臣 第333节

    苏晏对他说:不要第一个发声,枪打出头鸟。屏山,无论我在不在朝堂,无论将来谁主内阁,你都要为自己预留一条后路。

    崔锦屏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苏晏究竟知道了什么?知道多少?面对倒戈为何不怒不恨,反而要提醒他?

    崔锦屏脑子里嗡嗡直响,宿醉的裂痛与混乱的心绪简直要把他绞成一团乱麻。他想起自己醉倒在家门口,为了不耽误上朝被家人催吐唤醒;可又依稀觉得自己在醉倒之前遇到过谁,拽着那人的衣服说了不少话……

    “你别入我梦中……出去,出去!”

    “屏山兄,这不是梦,这是太白楼。”

    “太白楼……清河兄快人快语,正正与我意气相投,得此一友,快哉……快哉……”

    “你不仁,我不义……”

    崔锦屏霍然惊出了一身冷汗,脚下连退数步。

    他看见人群外谢时燕不满与催促的眼神,可又仿佛没看见,只是不由自主地盯着苏晏,想移开目光却动弹不得。

    苏晏对他说:你不仁,我却不能不义。屏山,你醉了,直到现在还没醒。

    崔锦屏恍惚觉得自己仍处于酩酊大醉中。一道灵光闪过心头,他扬声接着道:“而苏……苏清河不讲义气,是个混蛋……嗝,混蛋……没钱付账他就跑了,把下官押在酒楼上……”

    在周围朝臣莫名其妙的神情中,崔锦屏啪叽往后一倒,闭眼不动了。

    有个御史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闻到一股残留的酒味,于是叫起来:“崔通政喝醉了!上朝之前竟然喝个烂醉,在御前胡说八道,按律该廷杖二十,下狱两旬。”

    朱贺霖沉着脸,看了一眼富宝。富宝会意,传旨道:“来人,把崔锦屏拉去场外,廷杖二十,给他醒醒酒。”

    两名锦衣卫上前,把不省人事的崔锦屏拖走了。

    苏晏闭了一下眼,又迅速睁开。他的神色依然平静,却似乎抽离了几分人情味,只剩下兵来将挡的霜利。

    崔锦屏醉倒朝会,这个意外插曲令谢时燕暗恼到眼角微微抽搐起来。

    当即一名给事中接替而上,出列道:“臣身为风宪官,稽查百官之失是为职责所在。吏部左侍郎苏清河识人不明、用人不当,收受贿赂,举荐庸才,以至朝廷讨伐乱军有此大败。如此眼光与品行,焉能胜任内阁次辅?”

    第338章 向苏十二开炮(下)

    这发头炮一打,事先安排好的倒苏党们闻风而动,纷纷出列附议,弹劾的弹劾,检举的检举。

    苏晏还未及应对,朱贺霖忍无可忍,拍案而起:“这一个个的是想做什么!就算戚敬塘兵败叛逃,该治的也是他戚氏一族的罪,与苏清河何干?你们人人就都慧眼识英才,从没看走过眼?”

    皇帝发了飚,一部分官员吓得缩了回去,弹劾的声浪立刻就小了。

    谢时燕料到皇帝会偏袒苏晏,故而此刻才出列,一脸息事宁人的笑容,看着像是拉架劝和的样子:“皇上圣明。这戚敬塘的确罪无可赦,可‘用人不当’之过,也不能一味怪罪到苏阁老头上。”

    “诸位大人,”他转头对百官说,“谁没有几个沾亲带故的瓜葛,受了人情与好处,顺道帮着提携提携,也是无可厚非嘛。譬如说我,前些日就安排了个老乡当家中护院。只是苏阁老身居高位又年轻气盛,一不小心提携得大了些,才捅出了这个娄子,我相信这绝非他本意。”

    谢阁老表面上和稀泥,实际上句句拱火,顿时就有不忿的官员跳出来道:

    “安排个自家护院和提拔朝廷官员,这能一样么?怎么,把大铭朝堂当做他家后院了?”

    “当初苏阁老举荐戚敬塘提督军务,下官就一直反对,认为此任命过于草率,可是有什么用呢?谁叫苏阁老一张嘴,胜得过满朝文武。”

    “唉,苏大人如此年轻就手握权柄、专断朝政,确非国家之幸啊!”

    “这才刚入阁多久,就收受贿赂、任人唯亲,往后怕是要卖官鬻爵了!皇上,可不能再一味偏宠苏侍郎,任由其跋扈内阁啊!”

    朱贺霖望着跪成一片的臣子,从铁青的面色中逼出激愤的酡红来。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父皇每日坐在龙椅上的感受。

    倘若说皇帝的意志是剑,有时剑光势不可挡,可有时一出剑就会遇到重重阻碍。你可以破开纸皮、牛皮、木皮甚至是铁皮,但当那些阻碍一重又一重立在前方,就算再锋利的剑,也有强弩之末不能入鲁缟的时候。

    父皇当时为了给他铺平回朝之路,这把剑突破了多少艰难险阻,几乎血洗了半个朝堂,以至于在这些文官口中晚节不保,险些背负上暴君的骂名。

    如今,他朱贺霖也要为了保护最重要的人,当一回真正的暴君,将这些弹劾清河的官员,撤职的撤职,砍头的砍头!

    朱贺霖转头看向至今一声不吭的苏晏。

    苏晏迎面撞上了皇帝亢烈而决然的目光,却脸色沉凝地朝他摇了摇头——仰君威而慑众臣,贺霖,这不是我想要的。

    可是我想为你遮风挡雨,就像……父皇那样。朱贺霖眼神执拗。

    你不是你父皇,你是你。苏晏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记得吗,你我相约过,一起并肩站在峰顶看盛世乾坤。贺霖,你是明君,不是暴君。

    满朝喧哗声远去,唯剩苏晏唇边的一缕笑意。朱贺霖心底的蛮狠暴虐之气慢慢平复下来,朝他回了个“放心,小爷自有分寸”的眼神。

    苏晏微微松了口气。

    另一厢,苏晏的盟友、下属与“门下走狗”们也忍不住站出来了。

    率先的发难是都察院御史楚丘。他反驳着弹劾的官员们,眼睛却是看向谢时燕:“我想问问诸位大人,这‘收受贿赂’的说法从何而来?可有真凭实据,还是血口喷人?据下官所知,戚敬塘来京后,只上门拜会过一位阁臣,便是谢阁老,还献过蓬莱方士的灵丹,谢阁老可是尽数笑纳了。不知这算不算行贿受贿?”

    谢时燕被戳了肺管子,忍怒道:“什么灵丹,分明是用毒药害我一病大半个月,我还没治他谋害大臣之罪。你这才是血口喷人!”

    楚丘笑道:“那就有意思了。我有三点疑问,还望诸公为我解惑——

    “第一,戚敬塘好容易搭上谢阁老的门生这条线,上赶着登门拜见,按说就算行贿,也该行给谢阁老才对。怎么就扯上与他非亲非故的苏阁老了呢?

    “第二,他两手空空来到京城,只带了几瓶视若珍宝的丹药,家境亦只是普普通通,哪来的钱财贿赂苏阁老?

    “第三,苏阁老当初举荐戚敬塘时,锦衣卫向内阁提交了一份关于他过往战绩的详报,皇上与诸位大人也都看过。既然事先调查充分,何来草率用人?”

    “谢阁老可别因为自己吃错了药,就把一腔怒火都冲着苏阁老来啊。”

    这一句含沙射影的“吃错了药”,叫不少风闻了回春丹效果的官员掩嘴偷笑起来。

    谢时燕被楚御史怼得面红耳赤,怒道:“如此不学无术、品性低劣、欺君误国之人,难道是我举荐的不成?”

    江春年也忍不住下了场:“朝、朝廷有此大败,苏阁老难、难辞其咎,不问责不、不足以服众……杨首辅,你说、说句话。”

    首辅杨亭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末了长叹一声。

    戚敬塘大败,当初力排众议、坚决要提拔他的苏晏的确是要承担连带责任,这一点他没法再替苏晏说话。

    “十二门下走狗”们不满地叫嚷起来,很快与倒苏党吵成一片。

    眼看朝会又向着旧贯的撕逼掐架一路狂奔,朱贺霖差点没把手边的青铜香炉砸下去,朝这群尾大不掉的文臣咆哮:你们嗓门比我还大,要不你们来当皇帝,我回后宫看我的话本去?!

    苏晏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正在互相攻讦、口沫横飞的朝臣们怔了一下。

    苏晏又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这下不仅是两方官员,就连三位阁老与高居御座的皇帝都安静下来,齐齐把目光投向他。

    作为站在这场风波最中心的当事人,苏晏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个字,其存在感却力压群臣,谁也没法忽视他。

    在万众瞩目中,苏阁老开了尊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什么意思?”

    “说谁呢这是?”

    群臣窃窃私语声很快被苏晏的第二句话彻底压制。

    苏晏正色道:“戚敬塘若是战败而死,或者投敌叛逃,是我用人不当之过,我当引咎辞职,退出内阁。”

    朝臣们一片肃静。朱贺霖猛地站起身,袍袖带翻了一摞奏本,厉声道:“朕不准!”

    苏晏淡然一笑,又道:“反之,此战若非败乃胜,那么你们这些无端攻讦阁臣、搅乱朝堂之人,一样引咎辞职,如何?”

    没人吭声。

    谢时燕咬了咬牙:“三道军情,胜败显而易见,苏阁老还不死心……”

    苏晏置若罔闻,径自说:“至于谢阁老与江阁老,估摸你们打死也不会自己请辞的,那就当众向我赔礼谢罪,亲扶轿杆迎我回文渊阁,如何?”

    江春年怒道:“事、事到如今,你还、还占嘴上便宜!”

    “是不是嘴上便宜,到时就知道了。”苏晏转身朝朱贺霖拱手,“还请皇上做个见证。”

    朱贺霖与他目光交汇。

    贺霖,你信不信我?苏晏用眼神问。

    朱贺霖面上怒容渐渐淡去,深吸口气,高声道:“好!”

    侍立在旁的富宝一甩拂尘:“天子金口玉言,绝无更改,众臣领命。”

    满朝臣子跪地俯首,哪怕再不甘心,也只得答道:“臣遵旨!”

    苏晏起身掸了掸袍摆,转身离开群臣,一步步走向广场前方的金水桥。

    御座上的朱贺霖心下一紧:“你去哪里?”

    苏晏边走,边曼声答:“戴罪——停职——”

    在战况尘埃落定之前,他不方便再上朝入衙,最适合的就是先停职在家,等待最终的结果决定他是去是留。

    朱贺霖眉头紧皱,大喝一声:“退朝!”御驾匆匆离开奉天门。

    御史楚丘快步追上,唤道:“清河!清河!”

    苏晏脚步暂停,转头见楚丘清雅的面容上透出焦急忧虑之色,笑了笑:“灵川唤我何事?”

    楚丘道:“我等都在极力为你洗刷污名,你为何要当众立誓,如今连挽回的余地都没有了,唉……”

    “怎么,灵川也觉得戚敬塘败局已定?”

    “我只是相信,于阁老的军情不会作假。”

    “是啊。”苏晏感慨,“那可是于彻之!”史书上有“耿直忠烈”之评语,名气不输给戚敬塘的文臣儒将。

    “可你依然还是立下了那般誓言……”楚丘沉默片刻,叹道,“罢了,是我看不开。”

    苏晏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就停个几天职,在家休息休息,回头还是要坐着两位阁老所扶的官轿,回内阁去劳心劳力的。”

    楚丘只当他以说笑掩饰心情,便安慰道:“只要皇上仍信重你,就算你离开朝堂,将来也必有起复的一日。”

    苏晏知道现在谁也不相信戚敬塘之事还有转机,就连他自己也没有十足把握,只是怀抱某种推测狠狠赌一把而已。

    两人告别后,苏晏想起挨了二十廷杖的崔锦屏,连忙过桥出午门,见早已行刑完毕,人也不知被带去哪里了,现场只剩几名锦衣卫校尉在收拾工具。

    校尉们见到他,纷纷行礼。

    苏晏问:“崔通政怎样了,没打出什么三长两短吧?”

    校尉甲忙答:“哪儿能呢!既没‘着实打’,也没‘用心打’,兄弟们都知道他是苏阁老的好友。”

    校尉乙补充道:“苏相请放心,要是连这一点都想不到,我们还不得被指挥使大人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