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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权臣 第307节

    “没空。”鹤先生毫不客气地道,“忙着躲通缉令呢,不比你悠闲自在。”

    弈者轻哂:“隐剑门、七杀营在明,我在暗,而你的真空教在明暗之间,这不是之前约好的?何以滋生出怨气,还朝着我来。”

    鹤先生让女信徒将托盘放在地板上,挥手让她退出去,方才整了整衣衫,在棋桌对面盘腿而坐,将残局上的白子一粒一粒拾起,放入棋奁。

    臭气渗透盖着托盘的罩布,开始在室内飘浮。

    “你带屎来见我?”弈者问。

    鹤先生淡然道:“心中有屎,便见万物皆以为屎。”

    弈者对答:“心中无佛,倒把红莲开遍愚众。”

    两人彼此嘲完,皆莞尔。

    鹤先生说了守门人的汇报,弈者让心腹侍从把半截机关套筒带去开启,发现内中有个油纸包,拆掉油纸后见一团黏糊糊、如浆如齑的腐臭之物,约有鸡卵大小,外表依稀残留着薄膜,不知是何物?

    弈者命大夫与仵作仔细辨查,最后得到的结论是:疑似一团人脑,因挖出后已有月余,故而腐烂发臭。这还因为是严冬,若是天气再热些,更臭。

    ……难道沈柒想用这块烂掉的无主脑浆,证明自己在治疗室里挖了先帝的脑子?

    这究竟是提交证据,还是故意恶心人?

    弈者与鹤先生相顾无言。

    良久后,鹤先生道:“这个沈柒……是个疯子,可你还是要用他?”

    弈者道:“他不仅有股子疯劲,还狠辣狡猾、两面三刀,不好控制。但他有个软肋,不,应该说是致命的要害。只要拿捏着这个要害,他就算再疯,也不得不落入我们彀中。”

    风荷别院内,陈实毓在瓶瓶罐罐中四处翻找不着,匆匆出了冰窖,问药童:“我从宫中带回来的一个水精罐子,冻在冰窖中,架子的最底层,你们谁拿走了?”

    几个药童面面相觑,纷纷摇头:“不是我!”“也不是我!”“我们知道冰窖里冻的都是师父的宝贝,谁也不敢乱拿。”

    陈实毓遗憾地叹息:“从头疾患者脑中完整取下的恶物,多难得的医例,本想好好研究一番……怎么就丢了呢?”

    -

    二月十四,朱贺霖于奉天殿举行登基大典,祷告上苍、宣读先帝遗诏,正式登基。

    就在大典的前一夜,他还抱着“或许父皇已醒,还能继续执政”的期盼,冒险离宫,偷偷潜入风荷别院。

    在父亲的床边整整坐了一宿后,朱贺霖终于认清现实:父皇短时不会醒了,即使醒来,也需要一段时间的恢复期。就算他等得了,无君不安的臣民等不了,内忧外患的局势更等不了。

    没有人能当他的靠山了,他必须接过这副江山重担,让自己成为一座被人依靠的大山。

    不过,这山还挺难当的,登基前,他就先跟礼部官员吵了一架。

    问题出在年号上。

    年号并非固定不变的。历代帝王当政期间,年号各不相同,遇到“天降祥瑞”或内讧外忧等大事,有时也要更改年号。

    先帝的年号为“景隆”,在位期间十八年不变,故人称“景隆帝”。而新君登基,按礼制肯定是要更换年号,于是礼部与钦天监合议之后,拟了十几个年号,以供新君选择。

    朱贺霖一个都看不上,最后自己定了一个年号,叫做——清河。

    “海晏河清嘛,兆头多好。”他振振有词地说,“父皇也喜欢这个,他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满意。”

    钦天监只管测吉凶,只要占卜的结果好,倒是没什么意见。礼部的老大臣们可就炸了锅——

    谁不知道,当朝第一红人,新上任的吏部左侍郎苏晏苏大人,表字“清河”?

    嗣皇帝这是何意,莫非还想借此昭告天下,他对苏侍郎另眼相待、别有幽情,甚至以年号为鸳盟?

    虽说不少人暗中怀疑,新君与苏侍郎之间说不定真有点什么出格的事,但只要不见光,基本没人会去深挖君王隐私、去和铁齿钢牙的苏十二当面硬杠,毕竟被免职的贾公济贾御史就是前车之鉴。

    但嗣皇帝此举,分明就是把私情摆到了台面上,连遮掩都不要了!

    礼部官员们哗然起来,纷纷劝谏诤驳,反弹得厉害。

    就连苏晏自己听说了这事,也在惊愕之后,恼羞成怒起来。他当即进宫,请朱贺霖打消这个奇葩念头,另定年号。

    朱贺霖以前对他可谓言听计从,却在这件事上十分坚决,几乎到了固执己见的地步。

    苏晏口水都说干了也不见效,最后发起狠,要亲手烧掉朱贺霖一柜子珍藏的话本和小黄图。

    朱贺霖最后勉强妥协了……一半,将“清河”改为“清和”,对外宣称两个字分别取自圣贤书,是“继世清平,抱德炀和”的意思,当为年号,以顺天下。

    礼部官员一翻书,果然有这两个词,并且百姓们就算未读诗书,也能很容易地把“清和”理解为“政清人和”,不算离谱。

    虽然官员们仍觉得有歧义,但还是见好就收得了,免得被人指谪老仆欺主。

    最后年号就这么一波三折地定了下来。

    朱贺霖付出小小的让步,用谐音梗打赢了与官员们的第一场口水战。

    至于苏晏,苏晏已经无话可说了……他怀疑朱贺霖一开始就想好了“清和”二字,否则不会连两个字的出处都事先准备好,这完全就是在运用“想开窗,先说要拆屋顶”的心理战术。

    最后的结果正中这小子下怀,而他还要摆出一副“朕委屈,朕还没正式登基就被你们这些老臣欺负”的憋屈嘴脸。

    张牙舞爪的小虎崽,转头长成了大老虎,还自带一股子天生的流氓气,又痞又彪,与他爹完全不是一个类型……苏晏扶了扶额,觉得自己这个挂名的老师任重道远。

    登基大典后的第一次奉天门朝会,朱贺霖就下旨擢升与奖励了一批官员,多是在“太子回朝继位”事件中立功出力的,打头的两个就是苏晏与沈柒。

    苏晏以吏部左侍郎的官职,加封文华殿大学士,正式入阁。

    沈柒擢为锦衣卫指挥使,掌本卫印。

    其他晋升官员不一而足。

    苏晏知道朱贺霖要让他进内阁,但一入阁就是第三排位,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排位第一的“中极殿大学士”是新首辅杨亭没跑了;谢时燕虽然没有多大政绩,但毕竟资历摆在那里,担任排位第二的“建极殿大学士”。

    而他苏晏刚刚入阁,又是绝无仅有的“弱冠阁老”,还以为会从最末位做起,没想到直接第三了。

    朱贺霖把另外两个从六部提上来的大臣封为“武英殿大学士“与”文渊阁大学士”,分列第四与第五。

    最后一个“东阁大学士”就给先空着,像个看得见、吃不着的香饽饽,被朱贺霖拿来钓想入阁的官员——想要这最后的肥缺吗?那就听朕的话,给朕好好干活。

    苏晏也是服了,事后私下问:“这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朱贺霖得意地瞟了他一眼:“小爷自己想的!”

    不仅如此,这位鬼点子颇多的新帝,还对阁臣们的职位重新做了调整:首辅一人不变,次辅只剩两人,其他都是群辅。

    一正、两副、三助教,内阁顿时话语权分明。

    荣升为次辅的苏晏,怎么看都像跟老资历的谢时燕平起平坐了。

    在朝臣们认为苏晏深得先帝青眼,以他这般小小年纪,已经红得不能再红的时候,苏晏再次一夜爆红,差点就位极人臣。

    苏府顿时门庭若市,不知多少官员明里暗里来抱这位新贵的大腿,更有许多打着同年、同窗的旗号来拉关系。

    甚至与他参加过同一场会试,因为考试时号房在茅厕旁边导致发挥失常,最后只混了个地方知县的官员,都敢厚着脸皮自称是他“同年”,上赶着给他送礼。

    还有不少低阶官员与不中举的士子,连“同年”“同窗”的边儿都沾不上,就想了个办法,刻印章“苏学士牛马走某某”“十二门下走狗某某”——这个某某就是他们自个儿的名字,盖在自己写的字儿、画的画儿上,四处招摇,自诩风流。

    一时间,京城满街摇折扇的都是苏十二的“门下走狗”,笔砚店里各种材质的空印柱子都卖脱销了。

    苏晏被这些不请自来的牛马和走狗们烦死,偷偷跑去沈柒府上躲了几天清净。

    他甚至对“苏阁老”三个字有了ptsd,被拍马屁的官员一口一个“阁老”叫得腻烦了,下意识地问对方:“老什么老,你看我很老吗?”

    对方碰了一鼻子灰,回家一琢磨:“……原来如此!他这是嫌内阁有宰相之实,却无宰相之名啊!”

    于是这个传言逐渐蔓延开来,许多人不称他“苏阁老”了,直接叫“苏相”。

    问题是,太祖皇帝废除了宰相一职,改设内阁,就是担心宰相集权太过。建国初年担任过宰相的一共就四个,还被太祖杀了三个。

    如今被叫做“相”,是想讨个杀头的吉利?更何况,他只是次辅,上头还有个首辅呢!

    苏晏:我不是!我没有!你们别瞎说!

    走狗们:你就是!你值得!你别太谦虚!

    言官:弹劾他!

    收到弹劾奏本的新帝:……哈哈哈哈哈,朕也觉得“苏相”比“苏阁老”好听。

    言官:劝谏皇帝!皇帝慎言!

    新帝把奏本一摔:哪个哔哔?站出来,忽鲁谟斯刚进贡了两只狮子,正巧缺个负责梳洗喂食的,尔等如此忠心,不如来为君分忧。

    言官:……

    被廷杖打死是流芳百世的谏臣,喂狮子把自己喂进狮口,那就是个笑话。

    算了,苏相就苏相吧,左右不过一个非正式场合的称呼而已。

    犯不着。

    第311章 天你个头不去

    清和元年三月,瓦剌部首领阿勒坦亲领精骑十二万,灭鞑靼王庭,“雌狮可敦”战死,小汗王沐岱不知所踪。

    阿勒坦吞并鞑靼诸部,宣布成立黄金王庭。至此,纷争的北漠迎来了两百年来的首次统一。

    -

    大铭皇宫,前朝的文渊阁中,阁臣们正在讨论一封边报。

    边报来自陕西灵州清水营的参军,称北漠遣使者前来清水营,要求将“天圣汗”的国书转交与大铭皇帝。参军不敢擅自做主,又担心耽搁了大事,故而将这封国书与边报一同快马加急,飞递京城。

    “天圣汗?这个‘天’字……”首辅杨亭大为皱眉,“大不妥啊!”

    “何止是不妥,根本就是冒犯我朝天威!”新擢升为内阁阁臣的兵部侍郎于彻之为人耿直,说话也直接,“四夷皆尊称我大铭皇帝为‘天皇帝’,由来已久。北漠如今冒出个‘天圣汗’,摆明是要与大铭分庭抗礼,这个阿勒坦,野心不小哇!”

    次辅谢时燕捋着长须,也开口道:“阿勒坦打算在六月举行祭天仪式,正式升尊号‘圣汗’为‘天圣汗’,要求我朝派官员前往北漠观礼与庆贺。这是要逼我们承认他与大铭皇帝平起平坐,简直可笑。你们再仔细看这个附加条件,更是荒唐——”

    众人仔细看,竟是要求大铭派出的官员,必须是两年前在清水营任职过、与马匹交易有关、约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官员。

    条件定得古怪,看似目标范围大,仔细琢磨又觉得似乎有指向性,可又不干脆说出名字,这不是莫名其妙是什么?

    派不派人去?倘若派人去,折了上朝威严,天子颜面何存?倘若不派,再以“失藩臣礼”的罪名回书训责一通,很可能激怒对方。

    之前大铭与鞑靼、瓦剌在边关就冲突连连,后来北漠忙着内战,边尘倒是消停了不少,再后来先帝病发、朝臣弛易、太子继位一波三折,谁也顾不上北漠之事。

    直到今年新君登基,局势终于稍显平稳,才发现瓦剌已经一步步坐大,吞并了鞑靼。

    眼下阿勒坦刚统一北漠,锋芒正盛,这份要求大铭派官员参礼的国书,会不会是他想挑起争端的借口?

    众阁臣你一言我一语,却听殿门外一个清澈的男子声音道:“好热闹啊……嚏!诸位大人在议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