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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权臣 第133节

    朱贺霖带着点自豪说:“父皇可喜欢我了。我还在娘胎里时,父皇就对我母后许诺,说这一胎若是儿子,出生后就直接封为太子。”

    苏晏沉默片刻,道:“皇爷和先皇后感情一定很好。”

    朱贺霖点点头:“我听见老宫人闲话,说从没见过这么长情的皇帝。母后生前,父皇与她相敬如宾。母后仙逝之后,父皇四五年都没怎么宠幸嫔妃,直到被皇祖母和朝臣们催得不行了,才与淑妃生了一对双生公主。此后几乎不近女色,镇日忙于国事。

    “两年多前,皇祖母硬把她的外甥女卫氏塞进后宫。说实话,她会生下龙嗣我还挺吃惊的,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还是出于皇祖母的意愿。”

    苏晏知道景隆帝有二子三女,长公主柔裕是和娴妃生的,比太子大两岁,已有婚配。两位双胞胎公主柔嘉、柔熙刚十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龄。最后就是卫贵妃生的小皇子了,端午节在东苑受惊早产,如今才八个多月大,听朱贺霖的语气像是喂养得很好,白白胖胖一点不像早产儿。

    他也知道景隆帝敬重先皇后,所以后位才空悬至今。皇帝对太子格外喜爱,除了血缘关系与性情相投之外,大概也掺杂了些移情的成分。

    确是长情,在无数朝秦暮楚甚至翻脸无情的皇帝中,显得尤为难得。苏晏一时感慨万千,对那位“含显媚以送终,飘余响乎泰素”的先皇后,不知该钦佩还是嫉妒……等等,嫉妒是什么鬼?哪里跑来莫名其妙的字眼,赶紧给它扫地出门!

    苏晏把不明所以的一丝情绪扫出大脑,问太子:“你怀疑,卫贵妃诞下皇子,是太后在推波助澜?”

    明明轿中只有两人,朱贺霖仍下意识地左右看看,对苏晏附耳微声道:“我怀疑,太后一直怀着改立储君的心思。”

    苏晏吃惊:“怎么?”

    朱贺霖脸色严肃,“真的。发生了毒蛇暗杀那事之后,我就警惕起来,万事多留个心眼。不仅多关注卫贵妃和卫氏一族,也留意父皇和皇祖母那边。慈宁宫有个中年姑姑,是成胜的对食,我让成胜与她套话,才知道,太后当年为何不喜欢我母后。”

    苏晏用耐心倾听的姿态,等待他继续往下说。

    “皇祖母还是秦王妃时,与先皇祖父的侧妃莫氏有过一场不死不休的争斗。最终皇祖母获胜,父皇被封为秦王世子,后来太宗皇帝无嗣而崩,先皇祖父奉遗诏弟继兄位,接着顺理成章地立父皇为太子。

    “而莫氏被幽囚而死,她的两个儿子——信王和宁王,被冷落了好些年。直到父皇登基,顾念手足之情,给予他们应有的荣贵。结果信王这个作死的东西,好日子才过几年呐就忘恩负义,妄图起兵谋逆,兵败仍死不悔改,最后被父皇赐死。”

    这些皇室秘辛,他曾在梧桐水榭听豫王说过,此番只能装作第一次听。苏晏轻轻颔首,又问:“这与先皇后有什么关系?”

    朱贺霖道:“听慈宁宫那姑姑说,我母后的容貌、声音与说话的神态,与那莫氏颇有几分相像。母后出生那年,恰好是莫氏的死期。那姑姑曾听见太后私下问继尧和尚,‘转世之说,为真为假?’继尧答,‘是真。’”

    苏晏失笑:“继尧那个花和尚的话能信?听说他在灵光寺,被沈——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扒了皮子。”

    “可当时,他还是宫里人人信服的大德高僧啊,装神弄鬼很有一套。皇祖母信佛也信道,对他的话很是看重。”朱贺霖郁闷地说。

    苏晏在心底琢磨:太后怀疑先皇后是她前半辈子的夙敌莫氏的转世,哪怕这怀疑毫无依据、全靠玄学,也够她后半辈子膈应的了。

    本来人死灯灭,偏偏太子长相不大像皇爷,估计像先皇后,性情又与她不投契,更是让太后不喜。难怪十几年来对太子始终没好脸色,还非得让皇帝娶她的外甥女,估计觉得二皇子才是她真正的孙子,双重血脉加倍亲。

    但太后偏心归偏心,太子已经当了十几年的储君,皇爷又宠爱他,只要不严重失德,储君地位便无可动摇。

    皇爷看着清雅,却是个极有主见、说一不二的主,哪怕再孝顺,太后的好恶也左右不了国本。

    苏晏摇摇头,忽然又想到——如果太后一意孤行呢?

    太子的确年少贪玩,但还远远够不上失德的门槛,如果太后和卫贵妃联手设套,非要让他从这门槛上翻过去呢?

    苏晏皱起眉,觉得这个假想并非空xue来风。可问题是,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后宫这俩娘们什么时候冷不丁给太子摆上一道,也够这心无城府的小鬼喝一壶的。

    朱贺霖看他双眉越皱越紧,忍不住伸指揉按他的眉心,笑道:“做什么愁眉苦脸,替小爷我担心啊?你越担心,小爷我就越开心。”

    苏晏拂开太子的狗爪子,“别总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多长点心眼吧!你刚说的,‘毒蛇暗杀那事’是哪件事,怎么没人告诉我?”

    朱贺霖嘴里说着最好他担心,实际上却不想他担心,当即扯开话题:“哎哎,到地方了,快下来看,鳌山都布置一大半了。”他叫停轿子,硬拉着苏晏下轿,在铺着石板的午门前广场上小跑起来。

    跑到近前,苏晏看清这“鳌山”,原来不是山,也没有乌龟,而是由匠人制造无数大大小小的花灯,铺设堆叠出造型,像一只庞大如山丘的老王八……不是,是老鳌,独占鳌头的鳌,因为古人觉着这玩意儿喜庆。

    整个广场被花灯铺满,光从鳌山的骨架上看,就可以推测出成品有多么宏伟壮观。花灯千姿百态,到时再点上蜡烛,该是如何璀璨绚丽的景象。

    朱贺霖喜滋滋地介绍:“这些奇花、火炮的造型都经过精心设计,没有一个重样的,层层叠积起来,最后能有十三层,高达好几丈,比城门还高呢。待到元宵节,鳌山彩灯闪烁,焰火不停燃放,更有钟鼓司现场奏乐,宫娥们翩翩起舞,简直美不胜收。”

    卧槽,大铭版春晚?牛掰……苏晏咋舌,问:“这鳌山灯会对百姓开放么,还是只给宫里欣赏?”

    “对全城百姓开放。按旧例,父皇也会携文武百官到场,以示君民同乐,新年歌舞升平。”

    苏晏看着广场上往来穿梭的匠人,问:“举办这样一场灯会得消耗多少银子?”

    朱贺霖从没想过银子的事,蒙了,“啊?多少银子,小爷也不太清楚,至少得有数万两吧……或许不止,得十几万两……”

    苏晏咬牙:“一个灯会十几万两,啊?当这是奥运会开幕式呢!”

    朱贺霖干笑:“很、很贵吗?但我看年年都办啊,父皇也没说奢靡浪费,就连最抠门的户部尚书徐瑞麒,也没半个字反对。”

    “徐尚书,他连给我的马政拨银,都要分期付款!我以为大铭财政有多紧缺呢,在陕西还各种开源节流,能抠搜的尽量抠搜,妈的原来基建工程比不上门面工程!”苏晏生气了,拂袖往南边的承天门走,要徒步走出皇宫前廷。

    朱贺霖惊觉触了他的炸毛点,赶紧追上去,挽住他的胳膊示好:“哎,别生气。想开点嘛,你不知道京城百姓多喜欢鳌山灯会,到时万人空巷,全都来赏灯。君民其乐融融,百姓欢欣鼓舞,大国气象啊!”

    苏晏其实也明白,展现国力、鼓舞人心的重要性,只是心疼自己财政拨款要得少了。

    下次搞建设搞工程一定要狮子大开口,不把徐尚书这头嘴巴咬得死紧的老鳌剥下一层壳子,他就不叫苏晏苏清河!

    太子朝后方拼命招手,抬轿的侍卫原本按吩咐躲远,此刻忙不迭赶上来。太子又把苏晏拉上了轿子,说:“我送你到奉天门外,再给你安排一辆马车。”

    苏晏似笑非笑问:“要不要去我家过年?”

    “好啊好啊!”朱贺霖毫不犹豫地狂点头。

    “做梦吧,好好待在宫里守着你爹,表现好了,给你封一大包压岁钱。”

    朱贺霖立刻垮下了脸,苦哈哈道:“无聊!对了,你是不是该去买年货了,要不小爷陪你去?”

    苏晏看他一身便装,就知道又打了白龙鱼服的歪主意,连连摇头:“我不带你鬼混,免得又挨廷杖。”

    朱贺霖拍胸脯打包票:“父皇不会怪罪的,去年春假,我也在外面玩了好几天,父皇唠叨归唠叨,到底也没怎么样。万一真要罚,小爷我全替你顶了,哪怕打板子,我一下不落都替你挨。”

    苏晏还是不同意。

    朱贺霖十分着恼,扑过去死命挠他痒痒。苏晏笑到岔气,轿子都险些侧翻了。

    最终还是没拗过任性的太子爷,与他一道出了宫。

    第144章 王不见王就好

    离祭灶还差两天,京城里年味就已经十分浓郁,街市上张灯结彩热闹得很。

    除了沿街店铺,到处都是推车提筐挎篮的商贩,从腌鸡腊rou、糟鹜风鱼等rou食,到桃杏瓜仁、栗枣枝圆等果品;从琉璃喇叭、小鼓竹马等玩具,到百种各色烟花爆竹……无所不卖,把行人们的眼睛都看花了。

    苏晏在皇宫门口的马车里换了身便服,与太子一同来到东市闲逛,十几名东宫侍卫缀在身后保护,唯恐他们被汹涌人流冲散了。

    太子贪新鲜,看到什么中意就要买,小內侍富宝就很机灵地掏钱付账。

    苏晏主要还是购买年货,并且很入乡随俗,让侍卫帮忙开了一张年货单,照着上面写的采买。什么屠苏酒、金华酒、羊羔酒;什么猪rou馒首、江米糕、楂糕耿饼;还有各种糟的腌的野鸡啦,野鸭啦,鹿rou啦,兔rou啦;果品有松榛栗枣,秋波梨、萍婆果、狮柑凤桔、橙片杨梅……

    采买时,他连连说太多了吃不完,家里也没几口人。侍卫却笑道:“过年么,可不就是尽情吃喝玩乐,一年辛苦挣的俸禄,现在不花什么时候花?”

    说得好有道理……无言以对的苏晏,把单子上的年货全都买齐了。与太子的新鲜玩意儿们一起,满满当当塞了一车厢。

    朱贺霖看人人头上都戴了金箔纸折成的饰物,多是蝴蝶、飞蛾、蚱蜢之类形状,于是买了一对儿蝴蝶的,自己戴一只,另一只就往苏晏冠帽上别。

    苏晏边笑边躲:“什么亮晶晶傻乎乎的东西,别往我头上插。”

    朱贺霖不依不饶地追他:“这是‘闹嚷嚷’,过年时人人都戴的,喜庆应景。你看那些有钱人,还插了满头呢!”

    苏晏嫌杀马特,死也不戴。两人嘻嘻哈哈闹了一路,累了就坐在路边摊吃匾食,也就是后世说的馄饨。

    道旁一辆马车缓缓行驶而过,忽然停住,又折返回来几步,歇在积雪的秃树下。

    豫王挑开窗帘,盯着食肆摊子上两个正在说笑的锦衣少年,微微眯起了眼,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片刻后,他叫来跟随车后的两名年轻侍从,低声吩咐几句,而后马车又继续行驶,骨碌碌地离开了东市。

    苏晏吃完一碗加葱花和胡椒粉的匾食,出了身薄汗,想多坐会儿歇歇脚。朱贺霖不耐烦久坐,打算去前面不远处买烟花炮竹。苏晏经过现代表演型烟花的洗礼,有些瞧不上古代的土炮仗,不想去,就说留在原地等。

    于是朱贺霖留下几名侍卫保护他,自己兴致勃勃地去了。

    苏晏点了盘冰糖霜梅慢慢嚼,随意听坐在邻桌的两个后生闲聊。

    高的一个说:“老哥,官署都休假了,你还没回家歇呢?”

    另一个矮的答:“我不是在天工院当役,建得差不多了,年底赶工呢。上头说,须赶得及明年三月开办,所以春假只歇四五日,余下按日补贴三倍的柴火薪。”

    高的咋舌:“三倍,真阔气!那是做得的。对了,都说天工院建得极堂皇宽敞,又不失幽深神妙,不亚于四大书院,果真如此?”

    矮的笑道:“既是好奇,自己去瞧瞧不就得了。虽然工地不让闲人随意进出,但站在浅草坡旁的山腰处往下看,一览无余。老哥带你去见识见识?”

    高的于是撂了碗,催促道:“这就走。”

    两人结伴走了。

    苏晏吐出个霜梅核儿,考虑着是不是该趁着还没过年,先去看天宫院建得如何了。

    虽说他对豫王的秉性很是鄙薄,甚至怀疑对方忙着拈花惹草,根本没花心思在差事上。但听路人所言,又似乎办得不错。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干脆明日就去外城西的浅草坡看看情况。

    朱贺霖买了一大堆烟花爆竹回来,打算年夜在皇宫里放,不死心地问苏晏:“反正你也没有亲人家眷在京城,不如来东宫过除夕?”

    “那怎么行。”苏晏哂笑,“我又不是宗亲,也不是内官,哪有资格在皇宫里过除夕。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看这年夜还是待在家里,同两个小厮与一个——”

    他差点把“贴身侍卫”溜出了口,赶紧吞回去,拐个弯:“老桃树仙过。”

    朱贺霖没辙,只能让侍卫把马车赶到苏府门口,帮忙将年货卸下车,运进院子,堆了满满两张八仙桌。

    苏小北、苏小京听见动静,出来一看是太子殿下,忙不迭地叩头行礼。朱贺霖摆摆手,对苏晏道:“出来大半日了,怕父皇找我,我先回宫去。明日再来找你玩。”

    苏晏知道太子爱凑热闹,担心告诉他明日计划的行程,他非得跟着去。外城不比内城繁华,野地又不好走,万一碰上什么蛇豸或强盗,伤了太子金躯,自己担不起这个责任。

    于是干脆不说,借口道:“明日我几个同年聚会,改日再陪小爷玩。”

    太子只好重新约了祭灶后,起身回宫。

    马车消失在大门外,两个小厮方才松了一大口气。苏小京跑到桌旁,东摸西摸,感慨道:“出了趟外差,果然不一样了,连年货都置办得这么高档——大人陕西这趟赚了不少银子罢?”

    苏晏笑骂:“扯淡!被你说得,好像大人我借出外差的机会敛财似的。这些都是太子殿下的赏赐。对了,荆红追呢?”

    苏小北回答:“刚还在呢。这下不露面,不知躲哪里去,许是不想叩见贵人。”

    苏晏点头,吩咐他们收拾一下年货,就去荆红追所住的厢房。刚进门,便感觉一阵轻风掠过,荆红追的身影恍惚从开启的窗外飘进来,落在面前,注视他:“大人回来了。”

    不动声色地打量过苏晏的全身,荆红追沉声道:“大人昨夜留宿东宫,没遇上什么麻烦罢?”

    苏晏笑道:“我又不是第一次留宿东宫,能有什么麻烦。”

    “市井传闻,说当朝太子骄纵跋扈,不是好相与的,又顽劣不堪,毫无天子气度。他真的没有为难大人?”

    苏晏微微皱眉:“市井是这么传闻的?”

    荆红追答:“属下在客栈、茶馆里听到的,几乎都是这些说辞。不敢在明面上说,私底下偷偷地传。”

    苏晏问:“这些传闻什么时候开始的?”

    荆红追记性好,转眼就回忆起来:“去年就开始有所耳闻。今年大约从五月之后,传得越来越广,就连太子好观春画、热衷与小太监秘戏这类宫闱之事,都说得有鼻子有眼。”

    苏晏脸色隐隐发绿,恼火道:“这些人简直胡说八道!肆意诋毁储君,也不怕掉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