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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权臣 第71节

    苏晏冷笑:“你真的想看剑?只怕此剑一出鞘,你的人头就要落地,直同昨夜那七个人犯一般。”

    陆安杲愣住,失魂落魄道:“我不看!我不看……”

    苏晏对周知府说道:“借贵衙差役一用,押解陆安杲前往京城。”

    周知府黯然点头,命人进来,当场摘了陆安杲的乌纱与官服。陆安杲被差役半架半拖,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嘴里仍在喃喃:“尚方剑专戮之权,岂可轻赐幸臣,皇爷糊涂呀……”

    苏晏心道,你再这么犟嘴还犯上,到了京城面君,只怕也是一个死字。

    他拿尚方剑吓唬陆安杲,却并没有打算真的下手。陆安杲再怎么说也是御史,风宪官本就清贵,犯了事也应依律处置。比照后世,这就是一个部门的同事,都是搞纪检的,他要真亲手把人杀了,其他同事怎么看待他,还要不要在单位混了?

    周之道心绪逐渐平定,长吁一口气,朝苏晏拱手:“接下来就有赖苏御史了。”

    苏晏也看出这位知府大人用来干干活可以,拿主意不行,便直接说道:“先把什伍连坐法废除了。官府颁布公告,安抚百姓,号召回归其田,免除本年赋税。凡是失田逃亡的流民,许其投官自首,可免于治罪,并量其人丁多寡,给拨草场土地。”

    “那些不肯投官,打家劫舍的贼匪呢?”

    “贼匪还是要抓的,但要绥靖分化,尽量把愿意耕作的召回来,变匪为民,就能削弱他们的力量。其实这只是个开始,先表明官府的态度,紧接着我们要解决的,就是民牧的问题。须得废除了‘户马法’,民众才能真正安心劳作。”

    周之道惊诧:“废除‘户马法’?这如何使得!此法乃太祖皇帝亲颁,延用至今百年,从未有废止之意。”

    苏晏心道,现在不想法子废除,难道要任它成为起义动乱的导火索?反正民牧迟早也是要衰败,忘了再过几十年,哪个年号时,朝廷不得不大规模变卖种马,只能向番夷买马资敌,到那时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但这话不能告诉周之道,苏晏想了想,说:“凡事凡物均有寿数,朝廷政策也一样,须得与时俱进。民牧百年,已渐耗尽生机,百姓负荷太重。关键还是要把官牧搞起来。如果各苑监饲养的战马,足够边关之用,自然也就不需要民牧了。”

    周之道越听越觉得头大如斗——他也知道沉疴难治,按照苏晏的想法,必须大刀阔斧地改革整顿,实施起来不知有多难。

    畏难情绪一生,便下意识想推脱,于是说道:“此事我一府主官也做不了主,须得巡抚魏大人点头。”

    “就是那个上奏折,要裁撤掉大部分行太仆寺和苑马寺的,陕西巡抚魏泉魏汤元吧。”苏晏心里盘算着,对改革方案慢慢有了构思,“我迟早也是要找那位汤圆大人的,但不是现时。”

    他冷不丁问道:“知府大人可知昨夜法场之事?”

    周知府一怔,点头:“知道。”

    “今日在街边吃早餐时,我听说陆御史下令挂在城外杆子上的人犯头颅,一夜之间不翼而飞。”

    “八成是被同伙趁夜偷走,以前也出过这种事。陆御史严捕峻刑之下,响马盗最近销声匿迹,主力不知藏到哪里,只一些喽啰在外活动。”

    “那么大狱里那个叫齐猛的贼匪,据说是响马盗的头目之一,知府大人准备如何处置?”

    周知府皱眉道:“此人凶猛恣睢,上次打劫某官绅时,因为遭遇激烈反抗,便连他家中女眷仆婢一并杀死。还有之前运往宁夏卫的军械粮草,也是他率众劫走,以至耽误了边关战事,按律当斩。”

    苏晏道:“既然犯了死罪,就在菜市口公审,好让全城民众看得清楚,听个明白。”

    周知府点头道:“使得。”

    “另外,须得防着同伙来劫狱。加强城门与大牢的安防戒备,增派人手,训示兵差提高警惕,不得大意。”

    周知府一一应承,见苏晏调拨有度,是个可靠的,心底石头落下了大半。

    苏晏说得口干舌燥,给自己倒了杯茶,一气喝完,看着窗外风云作变的天色,说:“这天太闷热了,午后怕是会有一场大暴雨。”

    一番唇枪舌战、迁思回虑,仿佛透支了他的体力。“知府大人莫要忘了我方才的嘱托。”苏晏懒洋洋朝周之道拱手告辞。

    走出后厅,他对站在门外候的荆红追说:“阿追,我想回客栈补眠,醒来后要吃羊rou泡馍,还有冰镇的黄桂稠酒。”

    第七十八章 生病都不安生

    午后果然下起了暴雨,紧闭的窗外,肆虐的风雨声成了最好的催眠曲,苏晏在床上抱着一团大毛巾睡得天昏地暗。

    荆红追腰间挂着一小坛黄桂稠酒,正在集市上给苏晏买吃食。店家见铅云如墨,大雨眼看要倾倒下来,便赶着收摊。他花了三倍价钱才买动店家,做了最后一份羊rou泡馍,热腾腾地用瓦罐盛着,顶风冒雨施展轻功冲回客栈。

    酒水吃食无恙,他却淋成个落汤鸡。

    叫客栈伙计搬进来一个小火炉与一个冰桶,都放在外间。黄桂稠酒直接放在冰桶里镇着,那罐羊rou泡馍先放在桌面,等苏晏醒来,往火炉上一煨,就可以现热现吃了。

    忙完这些,他才脱去湿透的全身衣物,换上干爽的贴里。

    苏晏迷迷糊糊呓语一句,翻个身,似乎醒了。荆红追听他鼻息粗重,呼吸声忽快忽慢,觉得不对劲,便掀帘进入内间,发现他满面不正常的潮红,再一摸额头,果然发起了高热。

    从京城前往陕西,半个月波奔劳碌,且天气酷热,累过头又中了暑,昨晚因为法场之事还熬夜写奏折,身体早已负荷不住。今日在府衙后厅的唇刀舌战全由一股胆烈意气支撑着,待大局一定,精神陡然松弛,积疾便爆发出来。

    “我去请大夫,先叫两个小厮过来照顾你。”荆红追转身要走。

    苏晏拉住他的袖子,喘着热气说:“外面大暴雨,哪有大夫肯出诊,等雨小点再去。”

    “大夫若是不肯,我就把人绑来。”

    “真没必要冒这么大雨……就是中暑发烧,又不是急症……先给我降温。”

    荆红追见他坚持,没奈何只得先按吩咐,将牛皮囊内装水与少量碎冰,做成个冰枕,又把他亵衣脱了,只剩条犊鼻短裤,用汗巾在酒液里沾湿,频繁擦拭身体。

    “重点擦拭脖颈、腋下、四肢、手脚心,”苏晏回忆着前世医生教过的物理降温法,“还有腹股沟……就是shu蹊处。”

    荆红追微怔。若要擦拭shu蹊处,便要把裤头拉低。他为难道:“怕是会冒犯大人。”

    苏晏烧成了一团火,自己估摸着39度都不止了,费力地说道:“都是男人,冒犯什么?再说,治病没什么可避讳的。”

    荆红追这才把裤头两侧拉下来一些,用汗巾擦拭。几次三番后,酒液洇湿短裤,白色布料变作半透明,若隐若现地显出旖旎之处,再怎么目不斜视,也难免会有所触及。

    他紧绷着脸,手上动作一丝不苟,耳根却阵阵烫热,呼吸忍不住有些急促。一边骂自己定力不足,白训练了这许多年,一边难以自抑地心跳紊乱,汗湿内衣。

    擦过几轮后,他忽然起身走到冰桶边,抓起一把冰块,直接往脸上抹。刺骨寒意仿佛驱走了体内的燥热,但只要往床沿一坐,看见青色簟席上的白玉身躯,感受到对方蒸腾着酒香与热气的体温,他又熏熏然欲醉似的,神情不属。

    苏晏蹙眉闭眼,嘴唇烧得嫣红,不时轻微地呻吟几声。

    荆红追忍无可忍地再次起身,从携带的暗器盒中拈出六根细长银针,逐一扎入自身xue位,封住足少阴肾经,这才在绵延的刺痛感中,重又找回古井不波的心境。

    待到雨势稍弱,他立刻叫两个小厮过来照顾,自己打伞离开客栈,去请大夫。

    苏晏这场病来势汹汹,吃了三天药,热度依然反反复复,更兼头晕乏力,四肢酸困,除了频繁渴水之外饮食不进。

    周知府按他吩咐的,废除旧令,贴了新的官府公告,又花两天时间准备公审,第三日来客栈请苏晏作为主审官出席,见他病得昏沉沉,只好帮忙找了个名医,公审之事自己去处理。

    到了第四日傍晚,苏晏出了一身大汗,病情大为好转。在小北和小京的服侍下洗了个温水澡,他恹恹地倚靠在软枕上,喝着清香浓稠的白粥,感慨自己终于熬过一劫。

    “……我依稀记得,周知府来找过我?”他脸色苍白,虚声说道,“是为了公审?”

    荆红追道:“这点事他自己能解决,没必要来麻烦大人。”

    “那个齐猛最后如何处置?”

    “按律该秋后处斩。但周知府担心夜长梦多,将刑期定为明日午时三刻。”

    苏晏唔了一声,慢慢把粥喝完。小北要扶他躺下,苏晏说:“不躺了。整整四天,骨头都躺散架了。我要出门走走,透口气。”

    这下房内三个人都反对,认为他病体未愈,不宜出门。苏晏只好退而求其次,就在二楼的外走廊上溜达。

    此刻天色渐黑,城内人间灯火一盏盏燃起,苏晏凭栏远望,因为元气大伤,还有些头晕,右眼皮狂跳不已。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他嘀咕道,“该不会又要出什么事吧……”

    -

    王武、王辰率领着上千人马,在入夜时分逼近延安城郊。

    两日前,报丧的徒众赶到匪寨,把那箱头颅送到两位当家的面前。

    得知父母与嫂子、侄子遇害,两兄弟抚尸大哭一场后,怒恨交加地发了狂。

    王辰拔刀砍断桌椅,咆哮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这就集合人马,攻进延安城,杀光所有当官的,拿那个姓陆的点天灯,以祭爹娘在天之灵!”

    王武满眼赤红血丝,神情狰狞,却还有几分理智在,咬牙道:“我们这点人手,打打游击可以,打不了攻城战。须得招兵买马,把队伍发展壮大,才有可能拿下延安。”

    他问报丧的匪徒:“你确定被抓的是齐猛?”

    那人答:“确定是。听说他被麻绳捆着,依然能挣断绳索,暴起伤人,险些杀了在场的两个御史。若不是齐大哥,哪有这等神力?可惜没杀成,还被关进大牢里。”

    “两个御史?刑场上除了那个姓陆的,还有谁?”

    “还有个新来的,不知道姓甚名谁,只听观刑的人说,年纪很轻,生得又俊俏,不像个当官的。”

    王辰手握刀柄怔住,喃喃自语:“是他?不可能……他说过要治理马政,还陕西一个清明太平,怎么会和那姓陆的同流合污?”

    “哪里有什么好官,还不都是官官相护!”王武疾言厉色骂弟弟,“爹娘的头就摆在面前,你还要替仇家找借口不成?那小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连生养之恩都不顾了!你这是想当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王辰瞪视哥哥:“我没有!这事要是真和他有关,那他就是个卑鄙骗子!我会亲手割了他的头,拿来祭拜爹娘!”

    王武脸上怒容稍为收敛,恨然道:“这笔血债你我兄弟要牢牢记着,等到时机成熟,再一举攻破延安,杀官报仇!所以我们得把齐猛救出来,他是一员猛将,日后若要举事,少不了他。”

    王辰点头:“他也是我们的兄弟,当然不能坐视不理。得赶紧整队出发,迟了怕救不回来。”

    两人商议定,当即召齐所有人马,持械披甲,日夜兼程奔赴延安城。

    由于两兄弟慷慨好义,在这一带颇有侠名,不少流民、变民听说是王五王六的队伍,纷纷投靠加入,这一路上吸纳新血,队伍转眼扩充到上千人。

    这么一支新生的军事力量,已近超过盗匪的范畴,其成员不乏流离失所的马户与军余,精于骑射,在延安城守备士卒无知无觉时,如利爪野兽趁夜逼近。

    王武、王辰没有贸然攻击,而是在城外伏击了一队捕盗的衙役,换上他们的衣服,假装押解人犯,混进城去。紧接着里应外合,杀守卫开城门,自带一支五百人的精英队伍,直扑府衙大牢。其余盗匪在杨会的率领下,于城外接应。

    府衙守兵虽然受过训示,要他们提高警惕,谨防响马盗劫狱,但上官说归说,都觉得城内安全。谁能想到毫无动静的半夜,贼匪队伍突然杀到,猝不及防下,哪里抵挡得住,被打了个落花流水,不得不鸣金示警。

    尖锐急促的鸣金声响彻全城,一声急过一声,伴随着撕心裂肺的高喊声。

    按说延安府有卫指挥使司驻扎,下属五个卫所,兵力共五千六百人,听见鸣金示警声应立即出动。

    然而经历了陆御史长达一年的噪音污染,几乎每天捕盗入城都要击鼓鸣金,各卫所从一开始的草木皆兵,到如今迟钝麻木,听见鸣金声,也以为是捕盗喜报,竟没能马上反应过来。

    王武、王辰趁机一路掩杀,冲进大牢,屠尽所有见到的官兵狱卒,势如破竹,直抵齐猛所在的牢房。

    齐猛见同伴来救,狂笑道:“好哇!杀出去!杀杀杀!”

    -

    客栈二楼走廊,苏晏遥见街巷间一条火龙蜿蜒游向府衙方向,速度极快,心生不祥预感。顷刻后,鸣金声尖锐响起,可是并未见卫所官兵出动,连城中民众也无动于衷,该做什么做什么。

    邻屋的锦衣卫们听见鸣金声,条件反射地蹿出门,对苏晏叫道:“大人,是敌袭警报!”

    苏晏犹带病容的脸上,神情严肃:“是!我提醒过周知府,小心响马盗劫狱,不想守军还是如此懈惫,恐怕要出大事。你们可有方法,向附近卫所示警,请求出兵支援?”

    褚渊道:“卑职携有灌注火油的穿云哨箭,射空后爆炸,以警示敌袭,军中通用。”

    “快射!向东西南北四个方位,有多少支,全射出去!”

    锦衣卫当即去取哨箭发射,褚渊对苏晏说:“城内不安全,请大人随我等尽快离开。”

    苏晏摇头:“走不得,响马盗大批人马攻入延安城,城内守军若无人指挥,只怕局势发展下去会一发不可收拾,到时就不是劫狱那么简单了。”

    褚渊急道:“延安城如何,自有一府上官负责,周围卫所也通知到了,大人已是仁至义尽,何必置自身于险地?还是速速随我等离开!”

    苏晏语声冷静:“周知府暗弱,想必应付不来,我得留下帮他。再则,若我连一城平安都保不住,又谈何抚治一府、一司?今夜我若弃城而逃,落下个‘落跑御史’的名声,日后还有什么脸再面对陕西的官民?我意已决,不必再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