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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春夜 第15节

    许是觉得背后议论别人不妥,她又匆忙划掉,改为:你三叔想法很不成熟。

    谢池强忍住笑,问道:“怎么不是好……不成熟了?”李无眠这话出乎意料,他来之前就打好了腹稿,李无眠若是劝他将爵位让给三房如何应对,连如何打消她去向皇帝请求的说辞都备好了,没想到她竟然反过来劝他。

    看来她还碍于亲族关系,话也不愿说得太重,难怪晚膳只吃那么点,谢池看她的眼神也温柔了不少。

    埋头写字的李无眠,并未注意到谢池嘴角的笑意:国公爵位虽是世袭,可若无真才实学迟早败落,不能光耀门楣反倒成了辱没,也易生祸。

    谢池故作疑惑:“公主的意思是三叔太过平庸,配不上国公爵位?”

    李无眠抬起眼端详,见谢池面色如常,并未生气,才继续道:三婶专程来劝我游说于你,言辞间有些……

    她顿了下,未往下写,换了张纸:威胁、利诱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除了这件事还有其他的吗?”国公爵位的事上谢池并未表态,瞧见她放下笔,定定望着他,好似说完了一般。

    李无眠坚定地摇摇头,这事她琢磨了一天一夜,才想到这么说,既不伤谢池的心,也能表达自己想法。

    她在宫中常听闻已故的谢尚书是如何的才华出众清正廉明,若他九泉之下知晓国公之位被那样的人承了,定是难安。她不清楚谢池对于家人是什么态度,故而冒着被嫌弃的危险有此一劝。

    两人隔着一张案几对视,一人眼中满是探究猜疑,一人眼中又是磊落忧心,半晌,谢池轻笑一声,不仅仅是牵动嘴角的笑,那笑意直达眼底,竟难得有一丝孩子气,原本如玉之人沾了烟火气,生动了不少。

    李无眠误以为他觉得自己可笑,有些急了,顾不得写字,食指指了指谢池后,大拇指、食指张开放在自己嘴角处,遂又双手伸出,掌心向下,再翻转为上,她这是在问他:你笑什么。

    谢池自小聪慧,与李无眠相处得久了,不但看懂了她的眼,手语也无师自通了不少,他正色道:“公主误会臣了,臣是欣慰地笑,没想到大渊一众贵主中,九公主的品德高洁独一份。”

    李无眠听见这话,一手撑在案几上,一手去捂谢池的嘴,眉头紧锁,眼角都要急出泪来,似在说莫要折煞她,若让外人听去了,非得参他个不敬皇族之罪,幸好她早有防备,不但将人都清了出去,连听墙根儿的防了。

    谢池握住她的手腕顺势往身后一拽,李无眠便坐在案几上,上身靠在谢池怀中,姿态甚是暧昧,谢池垂目,声音低沉了不少:“你怎么不问河阳郡主之事?”此事他没打过腹稿,自觉不是什么重要事儿,犯不着藏着掖着,她若是问,他也愿意说。

    李无眠身子一僵,她紧张时会不由自主地用有胎记的那只手抵在唇边,两处朱红,引得谢池心猿意马,手也不老实了,从李无眠后背往前探去。

    却不妨李无眠冷不丁地起身,头狠狠撞在谢池下巴上,疼得他松了手。

    李无眠倒也不是故意的,她怕话未说完,谢池又将她双手缚住,不得反抗,若真让他得了手,什么话都别想说了。

    她本就不想谈河阳郡主之事,两年前她曾问过谢池可有心上人,她愿意成全他们。谢池告诉她没有,她那时相信,现下也相信。

    未交换庚帖便算不得正儿八经的未婚妻,若谢池真对河阳郡主有意,多年前就该跟着成王去了洛川,她犯不着为了此事兴师动众质问谢池。

    李无眠从案几上起身,衣衫发髻都有些凌乱,裙子上还沾了墨,她挑衅似的抬起下巴看了谢池一眼,似在说他活该,倒也难得有此一面。

    她提笔写道:我身子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柔弱,去往洛川的路上会尽量不给将军添麻烦。

    谢池一手撑在坐塌的凭几上,另一只手揉着被撞疼的下巴,眼睛半睁着,头上的白莲玉冠微微有些斜,没了往日的一丝不苟,几缕头发垂在额前,说不出的邪魅撩人。

    “公主是舍不得臣,要与臣同去了?”声音暗哑不少。

    李无眠红了脸,却也不甘示弱,梗着脖子点点头,提笔道:原先不想拖将军的后腿,可经过昨日之事,还是跟着将军去更妥当些,也省得给京中嚼舌根之人添料。

    谢池玩味似的用眼神上下打量着李无眠,心中暗想这女人在他面前总是一副处处为他着想的正经模样,明明没有倾城之色,却撩人得紧,那双眼像是长了无形的手,一下一下挠在他心上,腹中升腾而起的无名之火,让人生出“拆解入腹”之感。

    他突然起身探过凭几,两手从李无眠腋下握紧,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转身放在自己腰部,再站起身,李无眠怕自己掉下去,忙紧紧搂住谢池的脖子,双腿紧紧盘在他腰间。

    谢池将她放在床榻上,便开始解自己的衣袍,李无眠捂着眼睛,不知该如何动作,总不能自己也宽衣解带。

    那双熟悉的手抚在她颈肩时,她身子没来由地一颤,整个人软了下来,犹如一汪春水。

    待那炙热的肌肤相贴时,李无眠恍惚中想起自己头上的步摇还未取下,便伸手去摘,不想却被谢池摁住,他附在她耳边道:“书上说,发钗与玉枕相撞之声悦耳动听,臣欲邀公主一起鉴赏一二。”

    第二十六章 (捉虫)

    早前谢池安排了西南将军府的管家带了些用得惯的婢女小厮去洛川别院采买布置, 去信时只叮嘱管家选处安静的院子给将军住,倒未说女眷之事,管家只当如西南将军府一般。

    此去洛川路途遥远, 不宜带太多婢女,李无眠身边仅跟着燕字一人, 谢池的意思是待到了洛川别院,若是眼前儿的人不够用, 再找人牙子选几个伶俐的便是。

    出发这日,二人先入宫面圣,李无眠不知谢池用了什么说辞令陛下同意她一起去, 她问起谢池, 他也只说陛下不忍女儿新婚便与丈夫分离, 权当去散心。

    李无眠知道这是托词, 阿爹是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 若不是两年前她与谢池有个肌肤之亲,又闹到皇帝面前,恐怕他早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不会说话的女儿。

    她不是个死缠烂打的人, 谢池不愿说, 她也不勉强。

    谢池认为自己是礼尚往来,前些日子李无眠为他着想,那今日他也回她一礼。洛川说是处理军务, 其实是要削藩,皇帝年纪大了,疑心病也更重, 他暗示皇帝河阳郡主至今未嫁, 想起些往事, 皇帝怕成王以儿女私情为突破口, 李无眠的安全不重要,谢池此行达到目的才最重要,欣然同意她同去,只说照顾好将军身体。

    出了勤政殿,不想遇到谢贵妃身边的宋嬷嬷守在一旁,她瞧见二人,忙上前行了一礼道贵妃请九公主和谢将军去叙话。

    谢池眼神清冷,摸着右上的玉扳指不说话,直到李无眠微微扯了扯他身后的衣角,方才开口问:“臣多谢贵妃娘娘挂怀,可臣终究是个男子,没有陛下允准,不敢轻易踏入后宫。”

    这话说得见外,他是谢贵妃的亲侄儿,皇帝哪里会责怪,他不过是不想见到谢贵妃罢了。

    “行舟,现下姑姑想见你一面就如此难了吗?”没想到,偏殿走出一华服女子正是谢贵妃,估计她早就料到宋嬷嬷请不动他,方才亲自走这一遭。

    “贵妃娘娘言重了,臣是为娘娘着想。”谢池脸上看不出喜怒,礼数周全,躬腰行礼。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正巧看到这一幕,脸上堆着笑:“娘娘说谢将军路途遥远,不愿将军受累再往后宫跑,适才特地请示了陛下,与将军在偏殿一叙。”语毕,做了个请的手势。

    既然躲不过,谢池倒也不怕面对,他转身颔首对李无眠道:“公主请。”便与她一同入了偏殿。

    “看来九娘在将军府过得甚好,人都丰腴了不少。”谢贵妃上下打量李无眠,缓缓道:“我备了些女儿家路上用的东西,走得急忘了拿,你随宋嬷嬷走一趟。”

    李无眠起身行礼,大拇指向着谢贵妃弯了两弯,表示感谢,抬脚正要走,却被谢池拉住:“让燕字随宋嬷嬷去吧,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劳烦公主跑一趟。”

    谢贵妃噗嗤一声笑道:“行舟真是疼爱九娘,离开一会儿都不行,怪不得要带着九娘一起去洛川。”她也不想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道:“我与行舟有话要说,九娘先回避吧。你放心,她待会儿回来,一根头发丝儿都不会少。”

    “臣自然信得过贵妃,宋嬷嬷年纪大了,恐有不便,燕字和玉竹一同去吧。”谢池拉起李无眠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让她宽心。

    待殿门合上,原本端坐在椅子上的谢池,也不知是松了哪处筋骨,明明姿势未变,却多了一股邪气,整个人阴沉沉的,眼神也冰冷得可怕。

    “行舟,姑姑整个百宝斋都葬送在你手上,都未生气,你怎么反倒怪起姑姑来了?”

    “百宝斋是你自讨苦吃,谢沧画,你有话直说。”谢池有些不耐烦。

    “你这么同长辈说话,还在陛下的偏殿中,就不怕被陛下知晓吗?”谢贵妃面露愠色。

    “呵呵,你都不怕,我怕什么?”管着勤政殿的大太监都是谢贵妃的人,哪里会有什么话传到皇帝耳边,传的只会是骨rou情深。

    “你若真喜欢九娘,就在洛川给她安排场假死,做个外室待在洛川,可保一生无虞,我再不动她。十二娘那边我自有说法,往后你做了十二娘的驸马,京中住半年,洛川住半年,我绝不食言。”谢贵妃自说自话,她认为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谢沧画,你疯得厉害,死了这条心吧!我谢池的妻子还轮不到你掌控生死。”谢池站起身,不愿与她交谈,正要往外走,不想被谢贵妃一把拽住。

    “站住!你和你爹一样,薄情寡义,言而无信……”她说着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她第一次见到谢沧秋时刚满四岁,那时候她还不叫谢沧画,而是谢杳杳,亲生父母是谢家的旁支,因缘际会来京中投奔,她长得乖巧,一双眼睛竟与谢沧秋的母亲有几分相似,家中来客还惊讶,什么时候添了个丫头,主母但笑不语,只叫她二娘,喜欢得紧。

    他们一家在谢府过了两年富贵生活,不想天将灾祸,她亲生父亲在外惹了不该惹的人,连累了性命,母亲承受不住打击,追随而去,家中便只剩了她一人,主母怜悯她,与谢沧秋的父亲一商量,便将她记在自己名下,对外只说高僧言她六岁前得寄养在别家,方可保平安,那时候夫妻二人游山玩水,不在京中,有一女倒也不稀奇,便无人怀疑。

    谢杳杳变成了谢沧画,谢沧秋年长她两岁,她懵懵懂懂地问:“哥哥,我长大还能嫁你吗?”

    谢沧秋忙摆手,年幼时做家家酒的游戏,仆妇婢女们开玩笑,问她要不要嫁表哥,她大声回答要。羞得谢沧秋到处躲,她与谢沧秋虽是表哥表妹相称,但实际上亲戚关系拐弯抹角就只剩个姓了。

    她从那时起就恨上“谢沧画”这个名字,养父母待她极好,家中只有她一个女儿,养得愈发娇贵,及笄那年,满京城都知道谢家二小姐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将来定贵不可言。

    谢沧秋娶妻那天,她在房中哭得梨花带雨,养母笑她舍不得哥哥疼爱旁人,新嫂嫂是个温柔贤惠的,定能好好相处。

    后来她想谢沧秋平日里不苟言笑,只知读书,哪里知道如何疼惜女子,见新嫂嫂相貌平平,便愈发得意,这样的人哪里能笼络住谢沧秋,待后院花开满园,也有新嫂嫂哭的时候。

    直到她无意看到夫妻二人在书房耳鬓厮磨,谢沧秋一双如玉的手抚在妻子锁骨处,眼神温柔,情意nongnong,自那时起她便疯了。

    她想尽一切办法往谢沧秋跟前儿送美人儿,见他根本不拿正眼瞧,甚至不惜给他下药,没想到,第二日谢沧秋就把那好不容易爬上|床的婢女送出了府,说那女子心术不正。

    薄情寡义之辈!

    再后来她嫁给不起眼的宣王去做侧妃,与卫邈和成王联手……谢沧秋临死前,还不忘去握妻子的手,她狠狠踩在他的手上,看着他因死亡来临而逐渐涣散的眼睛,笑着说道:“哥哥,是你食言了。”

    没关系,谢沧秋死了还有谢池,谢池以后娶了她的女儿,也算替他父亲兑现了承诺。

    谢池必须娶她谢杳杳的女儿,挡她者死路一条。

    “你不配提我爹。”谢池推开谢贵妃,嫌恶地拍了下适才她抓住的地方。

    “自打你送信到京城说在卫邈手下,我就猜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了,卫邈偏不信,说你是个将才,对他恭敬顺从,哈哈哈哈,我就在想,你连那样的老狐狸都能骗过,他的命迟早葬送在你手上。我也可以同他一样死,只要你娶了十二娘,否则我不会放过李无眠!”

    “你是不是嫌十二娘姿色平平?你大可放心,只要你们诞下一子,这辈子你再不见她都成。”

    “还是你嫌她话多不中听?我将她也药哑了,同九娘一般做个安静的。”

    ……

    她确实疯了,谢池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宠冠六宫,膝下就只有十二娘一个女儿,因为对于她来说一个能生育的女儿就够了,不过是个满足她心底疯狂愿望的工具罢了。

    “谢沧画,是你自己舍不得荣华富贵,被长安城迷了心,才做了谢府的二小姐,不是祖父母强迫你的。”谢池拉开殿门,回过头看到谢贵妃跪坐在地上,想起自己幼年时偶尔听到父母争吵,父亲说二娘迟早要嫁人,不会影响他们。母亲哭得如泪人一般,说她是个疯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时谢沧秋不信,直至赴黄泉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看错了。

    ***

    李无眠上了马车,见谢池双目紧闭,靠在垫子上,想来姑侄二人相谈并不欢,也不打扰,静静|坐在一旁看书。

    “你可知亲情是何滋味?”谢池突然开口问道。

    李无眠明白了几分,他看着有叔叔姑姑们,他们却都不是真心待他,她起身坐在他身旁,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写道:力量。

    在漫长的人生中,遇到困难痛苦时,都会想起儿时睡前,母亲在旁轻声吟唱,自己好似她怀中的珍宝。

    这世上有人曾视她如命,便足够支撑她度过痛苦。

    第二十七章 (捉虫)

    谢池一行人先是走官道, 一路往南去,洛川离海不远,四季如春, 倒算不得什么苦寒之地,只是这一路上所经之处, 多半阴冷潮湿,风也不小。就算燕字仔仔细细将马车的窗户用油纸封严实了, 也不知从哪处缝隙中灌进寒风来。

    李无眠裹着厚厚的毛皮披风,戴着围脖,怀中端着手炉, 只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坐在角落里时像只无辜可怜的小兔子。

    谢池在西南待了多年, 早已经习惯这样的冬季, 倒不觉得难忍, 不时还带着几个侍卫去林中打猎,烤些野味来吃。

    这日遇到天降大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谢池命令全部人、马、车避入地势平坦的林中, 搭几个帐篷,烤火休息。

    夫妻二人坐在马车中,玉竹点了油灯, 便于谢池看书。李无眠靠在软垫子上,听着外面豆大的雨点儿砸在车顶上的噼啪之声打盹儿。

    突然不远处传来轰隆隆一阵巨响,吓得李无眠坐起身, 如离弦之箭一般嗖地钻入谢池怀中, 因惊恐, 眼睛瞪得溜圆, 现下裹得厚,她的手半天伸不出来,只能从披风里头拽下挡住半张脸的毛领子,做口型问道:有刺客?

    谢池先是一愣随即眼角眉梢都带了笑,指着车窗外,故意压低声音道:“路另一侧的山崖因这两日雨水多,滑坡了。”

    怪不得进山之后,李无眠无论白天夜里总是睡不踏实,他原以为是条件简陋,她身娇体贵受不得苦,现在看来竟是担心刺客偷袭,倒是难为她了。

    李无眠不好意思红了脸,里头扯着领子的手一松,又只留一双眼在外头,垂目不敢看谢池,正欲坐直身子退回软塌处,不想却被谢池掐住腰,困在他怀中不得动弹。

    “公主既然忧心,为何不问问臣?”谢池迫她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说话。

    李无眠只得又从里头扯下领子,缓缓做口型道:多一个人戒备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