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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棺木里代替她的人是谁她不知道,可是长孙做事一向妥帖,别人看不出破绽,她也看不出来。 她换上香云的衣裳,看顾着自己的灵堂,看着很多很多熟悉的面孔前来吊唁,看着几代孙辈披麻戴孝轮流为她守灵,从她手里接过黄纸又烧给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无人认出她来,当然,她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与长孙促膝长谈后直至今时“身故”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她的容貌又有了些些变化,变得更加年幼,形如碧玉之龄,任谁见了都会觉得她只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返老还童,是还到幼童,婴孩,精血,一直还到消失于人世吗?她这样想着,心里隐隐又升腾起别样的希望。若是如此,那就好了。 驿站门前的灯笼被风吹得左摇右摆,昏黄的烛火跳动得厉害,如同她不能掌控的未来。 陆路换水路再换陆路,旅程无惊无险,沉闷进行了两个月后,到达距离渝城百里外的九固官驿。 车夫们显然训练有素,路途熟悉,赶车稳当,一路上极少言语。如每一次住宿一样,先护着主仆三人进馆歇息,再自行去与驿使交涉路文,安顿车马。 饭食热水端进房间,秦嬷嬷和香云忙着摆盘拿筷拧手巾。她坐在桌边,静静看着她们忙碌,看秦嬷嬷垂在额前的一缕白发,看香云瘦脱了形的脸颊。 擦了手,漱了口,香云开始给她布菜,她终于开口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一起吃吧。” 两人摇头,她皱皱眉,两人便低头挨着凳边小心地坐下了。 三个人吃饭,屋子里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空气安静得让人窒息。只是略用了几口,她便放下筷子,秦嬷嬷和香云也立即放下了,起身想要收拾。 她制止住二人:“坐下,有些事跟你们说说。” 两人看着她,目光里满是忐忑。 “京城到这里路途遥远,我一个人上路多有不便,这才叫你们帮手。眼下已到渝城,待我安顿下来,你们就可以回京了。” 秦嬷嬷倏地起身,张口说不出话,只拼命摇头,香云也是满脸吃惊。 她安抚地看过去,示意她不要着急,又道:“香云的老子娘前年就向我提过亲事,说是给你相了京郊庄子的一个管事,我没见过那人,不过既然是你老子娘看中的,想必不会差了。本早就想放了你的,后头事多耽搁了,你今年十九,我再不放人,你就要成老姑娘了。” 香云眼泪扑簌簌地落下,一个劲地摇头。 她轻笑一声:“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担心自己哑了,人家看不上?那不可能,从我房里放出去的姑娘,只有被婆家供起来的份儿,他若敢嫌弃你,自然有人撸了他的差事!” 香云扑通跪在她脚边,抓了她的衣襟,仍是痛哭摇头。 她又看向秦嬷嬷:“阿灵,你陪了我四十年,国公府该给你养老,没想到却是受了我的连累,临老还让你遭上这一回罪。” 秦嬷嬷没有哭,缓缓地跪下,悲伤直视着她。 她叹了口气:“我倒是想与你继续相依为命,可我不能那么自私,那阵儿保下你,除了一份旧情,就是念着你的孙女儿也刚出生不久,跟林哥儿一边儿大,我想看着林哥儿长大,你......你也想看着你孙女儿啊......” 秦嬷嬷猛地背转身子,抽泣起来。 她压了压心头酸涩,冷静道:“好了,起来吧,都是我看着长大的,都是忠心的,我相信你俩。国公爷那儿我已经说过了,你们回去,他会安置妥当。到了渝城,我自会再寻人随侍,你们不用担心。” 两人擦干了泪,起身收拾碗盘,服侍她洗漱宽衣躺倒,待吹熄烛火,两人又默默在她床头跪下了。 她没再说话,任她们跪着,只怔怔望着窗纸上透出的一点点朦胧天光,久久难眠。 第4章 独归故里 渝城是陈佟氏的祖籍,乃大燕南路咽喉,入关必经之地。 她爹从龙之后在京中过了几年富贵日子浑身不舒坦,态度坚决地要为高祖皇帝回渝“镇守重地”。高祖不答应,他便交了虎符说卸甲归田,欲擒故纵撒泼耍赖的最终还是称了心,荣归故里建了大将军府。 她在这里长大,出嫁。虽然后来公公去世,她随夫进京袭爵,但渝城里仍留有她的嫁妆私产,连庄子带铺子大小三十余处,由娘家代管,八十多年几易赁客,东主一直是她。 娘家如今的当家人是她大侄孙,致仕前官至二品辅国将军,脾性霸道,又粗中有细。若是她回渝城来收了产业,必然会惊动大将军府。无有亲缘关系,陌生女子怎能继承他姑祖母的嫁妆?只怕大侄孙会杀上国公府讨说法,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临来前,她想将“遗产”分了,包括渝城的一切。孙子们不但不愿收,还补给了她更多金银,意在让她于故乡重置一份富贵家业。 富贵,她看着近在眼前的城门苦笑,她还要富贵何用?陈佟氏已经死了,富贵也随着棺材一起埋了,如今的她,只是一个孤家寡人。 她带着秦嬷嬷和香云暂住客栈,车夫们则在城内活动起来。 不消两日,新的户籍办妥,置下城东花溪巷一幢大三进宅子。家仆丫鬟厨娘粗使共买了十数人,已先一步进宅扫理去了。 车夫们送她回家,卸了箱笼,抬出一样又一样物什,直把新买的下人们看傻了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