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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啼 第49节

    这些年,因为癌症的年轻化,许多女性年纪轻轻就丧失了生育能力。打个比方,白血病患者或者mds患者可能需要造血干细胞移植,通俗的说法就是骨髓移植。而骨髓移植的手术前,医生会用大剂量的化疗清髓,清到白细胞基本为零,而这个过程必定导致患者丧失生育能力,几乎没有任何例外。白血病是儿童当中最常见的癌症种类,也就是说,有些孩子在懵懂的儿童期就失去了一项资格。不仅如此,她们还将在青春期承受更多的痛苦,比如没有月经、身材矮小……遭遇更多的疾病,甚至更早的死亡。

    为了这些女孩子,全世界的生殖中心都在研究“生育力保存”,也就是胚胎冻存、卵母细胞冻存和卵巢组织冻存,其中卵巢组织冷冻保存源于欧洲,接受移植并且成功怀孕产子当上mama的第一例发生在2004年,患者是个比利时人。它不耽误癌症治疗,不干扰激素水平,可以恢复卵巢功能和内分泌,更重要的是,它是青春期之前的女孩子们唯一选择,因为她们没有月经,没有成熟卵子。

    而中国呢,最早是由云京妇产的阮主任带回来的。2010年,在德国访学时,虚心好学的阮主任申请观摩卵巢活检。这只是个妇科当中非常常规的小手术,可阮主任也想看看对方有无先进之处。结果,她大为震惊地发现,对方医生竟将女孩两侧卵巢各切下1/2,而后放进了液体瓶与转运箱。当时,阮主任就决定要建中国自己的冷冻库。回来后呢,因为仅仅“见过”而已,项目启动难度很大,而就在说服医院的过程中,复旦大学青年教师于娟因乳腺癌离世。在日记里,还想再要一个孩子的于娟写道:“我在乎卵巢这个深埋在我体内的女性性征。”这本日记让阮主任更加坚定了决心,因为此时,世上已有12名患者接受卵巢解冻移植后恢复了月经并自然地妊娠,一共诞下17名健康婴儿,一名丹麦的患者甚至生了3个孩子。

    因为“建冷冻库”困难很大,最后,safea(国家外国专家局)请来了国际专家、定下了最终方案,与世界上最大的卵巢组织冻存库德国波恩大学卵巢组织冻存库合作,终于做好选址、装修、设施调配等等工作。后来,阮主任又在2012和2014年争取到了云京市人才项目以及德国中国卫生部联合培养项目的支持,两次赴德,终于掌握核心技术。经过三年的努力,云京妇产卵巢组织冻存库得到了波恩大学的培训合格证书,在2016年完成了第一例手术,又在2021年收获了第一个自然妊娠的宝宝,而彼时,世界上依然只有美国、日本、德国、丹麦等少数的一些国家掌握了这项技术。云京妇产卵巢移植成功率是百分之百,所有患者在手术后都恢复了正常功能,走在了世界前列,因为欧美的成功率其实只有70到80。之后,深圳等等省市也开始了这项研究,中国的肿瘤患者更加走向了“生育自由”——过去,极少数的幸运儿才能成功怀孕生子。

    不过呢,应笑也发现,这项技术依然不够“有名”,在美国日本等国家,“生育力保存”正成为肿瘤治疗常规手段,已经得到广泛应用,可应笑的两个患者却向应笑反应说,她们当地肿瘤医生不太清楚这个选项,甚至,在她们提出生育问题时,还不耐烦地回答说“命重要还是孩子重要?”“你要命还是要孩子?”并未足够地重视她们的生育需求。

    “好的。”夏笛歌点点头,明显情绪有些激动,“那,应医生,我再最后问个问题。卵巢冻存而后移植……就能保证生育率吗。”

    “嗯,这怎么说……”应笑想了想,回答,“目前为止,中国患者都恢复了月经以及卵巢功能,但妊娠……这怎么说,就算没有卵巢移植,也并不是所有女性都能成功怀孕生子嘛。到2018年年末,全世界一共出生了130个以上的小宝宝,其中一半是自然妊娠,另一半是试管婴儿,丹麦等国是试管前先尝试一年自然怀孕,大家政策都不一样。三分之一想怀孕的都生下了至少一个,活产率是三分之一以上,妊娠则有一半以上呢。卵巢功能平均持续的时间是5年左右,有的可达十年以上,大部分的生育时间是移植后的2到4年。不过吧,这个技术的成功率也是一直在升高的,2013那年有一个飞跃,现在应该相对高于我刚才说的统计数据,而且卵巢冻存的成功率与女性年龄关系很大的——你今年30岁。”

    夏笛歌问:“那中国呢?”她更关心中国的数字。

    “因为中国刚做几年,确切数据不好估计,云京妇产第一例是2016年做的,第二例就是2018年做的了。成功率与胚胎冷冻可能是差不太多,但它不耽误你的治疗,次日就能放疗化疗,而且,也不会让促排卵的雌激素等影响病情……如果你真的很担心这个。另外,患者肿瘤临床治愈后,它保留了月经恢复、自然妊娠的可能性。而且,现在国外已经有了‘不成熟卵体外培育’的病例,就是不促排卵,而是直接取卵,体外培育。可能,咱们以后也可以体外培育卵子呢,这是现在的发展方向之一。”乳腺癌与雌激素有关,促排卵影不影响乳腺癌的复发几率大家其实也不知道。

    夏笛歌又问:“患者也有乳腺癌的吗?”

    “国外这个是最多的,三分之一以上,国内宫颈癌是最多的。”

    “好的……”

    “好啦好啦,”这个时候,夏笛歌的英俊丈夫紧紧握住她的手,“我就说嘛,来问问看,一定是有既不影响你的治疗,又能怀上小宝宝的方法的。你看?”其实他自己清楚,他这样安慰妻子时也并没抱太大期望。

    “嗯,真好。”夏笛歌的眼圈也红了。

    “好了。”应笑又说,“我就只是简单说说,我也不是卵巢组织冻存移植的专家。你们明天早点过来,挂苏主任的号儿,她会给出她的建议的。或者,你们也去云京妇产阮主任那看一看。她是头号专家。”

    “我们懂了。”夏笛歌问,“应医生,我能加个你的微信吗?万一明天我找不到苏主任呢?”

    应笑:“可以的。”

    加完,对面夫妻拿着主任的名字起身、离开。他们走向大门口时应笑突然想上厕所,于是也跟着出门了。

    她看见,夏笛歌夫妻俩一出诊室的门,夏笛歌就一个转身,而她的丈夫心领神会,也转过身,紧紧拥住自己妻子,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你会有健康的身体,也会有可爱的孩子。”

    夏笛歌没说话,只将自己的下巴颏搁在对方的肩膀上,揽着丈夫脖子,微微扬着头。她的丈夫贴着她的耳朵,搂着她的背,两人抱了很久很久。

    应笑觉得,再女强人的一个人,可能,在这样的一个时候也是需要一些依靠的。

    夫妻两个抱了会儿,最后夏笛歌说:“总算不是特别倒霉……”

    她的丈夫插科打诨:“嗯,就是还是有点倒霉。”

    “切,”夏笛歌说,“我有点倒霉,你不还是追我了吗?”

    她丈夫继续插科打诨:“我第一眼又不知道你这个人有点倒霉。”

    夏笛歌不抱了,哐哐哐哐锤了几个她丈夫的一边肩膀,她丈夫就哎哟哎哟非常夸张地叫起来。几秒后,男人突然一把攥住老婆的手,而后二人十指相扣,一步一步地走远了。一边走,丈夫还一边说:“不过,第一次约会之后,我就已经很喜欢了。”

    …………

    回来诊室三个小时左右,应笑又看了几个患者之后,应笑竟然意外收到夏笛歌的微信消息。而且,是夏笛歌的老公用她手机发过来的。

    是一段很真诚的感谢:

    【应医生,冒昧打扰,我是夏笛歌的先生。我和笛歌刚刚见了云京妇产的阮主任,阮主任说笛歌情况比较适合卵巢冻存,后天下午就手术了。我想还是应该跟您更新一下新的情况,同时也想再次感谢您。笛歌想要一个孩子,可半年的化疗后是5-10年的内分泌治疗。而这几片卵巢组织可以保留她的希望。也许她化疗后的某一天会改变生育的想法,但至少在那之前,她都拥有这个希望、也拥有一个选择。而且,我们那边医院只有“冻卵”“冻胚”两个选项,生殖中心的医生说夏笛歌她已经结婚了,而胚胎解冻的成功率大于卵母细胞解冻,所以应该冷冻胚胎。可我总担心,万一结果不太好,比如取出来的卵子少了,或者配成功的胚胎少了,甚至没有,她怎么办?她能不能乐观积极地进行痛苦的治疗?这些东西不可预估。就算数目一切正常,“只有一次取卵机会”也会让她压力很大。而这几篇卵巢组织只要还在发挥功能,她就始终拥有希望。或者得偿所愿,或者慢慢接受现实,但总好于一夜之间所有希望灰飞烟灭。所以,谢谢了。】

    应笑则回:【不客气呀!】

    第57章 生育力保存(三)

    晚上,应笑与穆济生一起吃了医院食堂,应笑讲了夏笛歌与几个患者的故事,就各回各家分头睡觉了,因为二人已经约好次日一起去看看车。

    应笑想买一辆十几万的车,穆济生陪着。

    不过,第二天的一大早,他们情况又有变了。

    因为一只羊。

    早上,应笑正要化妆呢,突然之间就接到了穆济生的微信语音:“笑笑,你来一趟。”

    “???”应笑放下妆前乳,穿着拖鞋趿拉趿拉走到隔壁穆济生家,刚想敲门就发现门已经是开着的了,于是伸手推开,晃晃悠悠地走进去,问,“怎么了?”

    她刚问完就呆住了,两颗眼珠又掉下来!

    穆济生的客厅地上正躺着一只活羊!!两手两脚都被捆住了,不对,是四只脚都被捆住了,两只眼睛可怜兮兮,耳朵上面挂着耳标。味道很大。而穆济生则站在旁边,高高大大的,两手掐在两边胯上,垂着眼睛看那只羊。

    “哈哈哈……哈哈哈哈……”应笑当场就爆笑了,她走过去,一手扶着穆济生的肩,一手捂着自己肚子,直笑到了弯下腰去,“哈哈哈哈……!”

    穆济生淡淡地剐了应笑一眼。

    应笑get到了穆济生的幽怨,一秒变脸,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情来,眉头紧皱,鼻梁拧出一个“川”字,嘴唇也紧抿,目光炯炯地瞪着羊,挺直背脊,两只手抱着胳膊,整个人夸张极了,沉声问:“穆医生,这是什么?”

    “…………”穆济生无语了两秒,还是回答,“记不记得几个月前转院来的那个患者?xx镇医院转过来的。母亲保胎时感染了,我们治了六个星期小孩子才平安出院。他爸今天来了云京,非要顺道送一只羊,说这只羊是自己家喂的,吃草长大的,纯天然,还天天散步天天溜达,rou特别瘦特别好,让我自己宰来吃吃。他们家就是养羊的,特意留了一只大的没有卖到rou联厂去。我说真的不要,结果他还以为我假客气,非送不可,我如果不告诉地址他们就送到医院去。我担心他万一是认真的呢,动物身上细菌太多了。然后,他太热情了,大老远的带一只羊来……我就只好按收购价转过去了一千五。是他一只羊的出售价。然后叫你帮帮忙。”

    “他收了?”

    “当然不收。但我也说了,医院禁止医护收礼,一千多块算很多了,同样重量的羊rou超市至少要三千,我也是赚了。他如果不收,我就只有寄些东西到预留的家庭地址,或者求医院的财务部门透露一下银行卡号,很麻烦。他就收下了。”

    应笑沉默了一会儿,艰难地道:“可是咱们怎么吃啊……他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他是不是以为,医生全都手起刀落,特别淡定特别麻利?”

    “……应该是。”穆济生说,“他微信里说了一段关于羊的处理方法,还说,几分钟就处理好了,叫我叫上亲戚朋友,大家一起吃新鲜的,如果实在不会剥皮,就烧些开水褪掉羊毛,连皮带rou一起做,特别简单。可——”

    “那你弄会了?”

    “……不会。”

    应笑真的有点同情了,不过还是落井下石贱嗖嗖道:“我还以为穆医生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呢!”

    穆济生又说:“而且我也下不了手啊。”

    应笑想了想:“这倒是。”别说大圣母穆医生了,她都不行。读博士时她有一回骑自行车带萧七七,结果前方毫无征兆突然蹿出一只青蛙,她一边大叫“啊啊啊啊我杀生啦!”一边“咣”地一扭车把,结果青蛙没事,萧七七被她甩出去了,直接一个大马趴。

    “好了,”穆济生叹了口气,“咱们查查怎么处理吧。总不能赶到大街上去吧。”

    “噗,好。”

    应笑最开始想的是直接送给楼下餐馆,不过发现私人的羊并不可以买卖流通。半小时后,他们觉得,基本只能送rou联厂了。

    两人分头打电话。没有想到“打电话”这个活儿也不容易,打一个没人接打一个没人接再打一个还没人接……而且非常多的私人屠宰,卫生条件检疫流程等等东西都不规范,他们还要一一识别对方是否是私人的!

    在这样一个过程当中,应笑绝望地发现,市内没有这种东西,云京所有的rou联厂全部都在一两小时外。

    最后,幸好这羊带着打过疫苗的耳标,x县xxrou联厂同意他们送过去。对方爱答不理地道:“你就一只。我们肯定不会去收。还那么远!你要愿意你就送来,你要不愿意你就自己动手自己吃了。”

    穆济生挂断电话,长长长长地运了口气,对应笑说:“走吧。”

    “好……”

    他们抬了抬那只羊,太沉了。应笑灵机一动:“我家有个搬东西的小板车!你等一下!”

    拿到板车,他们把羊抬到车上,推进电梯,又走出大楼,走向汽车……一路上,小区的人看见他们个个都是瞳孔地震!楼下那对医生夫妇也同样是瞳孔地震!应笑认识的小区保安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穆医生,”将羊塞进后备箱时,应笑问,“四环以内能进活羊吗?”

    “不管,”穆济生说,“快走。”

    “好,噗。”

    穆济生又再一次悠悠看了应笑一眼。

    一路上,因为害怕羊被闷坏,穆济生每开一阵子他们俩就停一下子,应笑打开后备箱查看查看羊的情况,每次都是大眼瞪小眼。最后一次应笑甚至做了配音,先用正常的声音问:“你瞅啥?”再用压低了的声音问回来:“瞅你咋地?”

    应笑也问过穆济生:“穆济生,羊会不会拉屎尿尿啊?”

    穆济生制止了她:“别说这么恐怖的话。”

    “哦——”

    开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rou联厂。

    也不知道是那个患者家里的秤不太准,还是rou联厂的秤有问题,总之,最后羊的重量少了一斤,这里外里穆济生还多搭了20。

    应笑觉得他更自闭了。

    但实际上其实还好。可能因为羊的问题最后终于是解决了,穆济生还挺一身轻松的。

    “累死了……”应笑说,“里外里两小时多,你还搭了20块钞票再加来回的汽油钱。”

    “嗯,”穆济生唇角撩起,笑了笑,“不过,看到患者的父母真心感谢我的工作,还是觉得很开心。我救回了他们人生最最重要的一个人,他们不会一生痛苦。‘感染’变成一个插曲。”虽然,没救回的也有很多,穆济生知道,他的心里一直都有一片墓地,他时时哀悼。

    应笑也笑了,说:“……嗯。”

    而后两人重新聊起天来。

    “下周才能买车了。”应笑抱着膝盖说。

    “要不,用我这辆车再练一练?”穆济生说,“别刚买完就给刮了。”

    “不用。”应笑说,“我开车开得挺不错的,教练老夸我。可能不比你差什么。听说硅谷空空荡荡的,练不出什么车技。”

    穆济生笑而不语。正好马上要转一道弯,他右手在方向盘上轻轻一抹,车身立即转出一个平滑顺畅的弧线。

    “嗯——”应笑转转眼珠,说,“你觉得自己车技挺牛逼的是吧?那你能做到急刹车吗?”

    “???”穆济生说:“当然。”

    “我不信。”应笑又问,“你成功过吗?”

    “当然。”

    “多次成功过吗?”

    “嗯。”

    “呵呵,”应笑说,“你知道吗,开得好的从来都不急刹车。”

    穆济生:“…………”

    两人一路聊天打屁,眼看就到云京市区了。

    “穆济生,”应笑两腿舒舒服服地伸着,突然说,“穆济生,其实,对养羊的那个患者我还有点小愧疚。”

    穆济生说:“我也有点小愧疚。”

    “而且,”应笑语气十分失落,“我还有点馋那只羊……”她还记得穆济生说“吃草长大的,纯天然,还天天散步天天溜达,rou特别瘦特别好。”

    穆济生沉默了几秒钟,一边开车一边道:“我也有点馋那只羊。”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宰羊、拔毛、剥皮、剃rou、收拾,他不会。

    应笑小心翼翼地问:“咱们俩吃羊rou火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