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上纲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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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天谢地,麦后这场连阴雨终于没形成洪灾,滚滚的河水满满的,咣当咣当的,却就是没咣当出来,有惊无险地溜走了,满地滚淌的雨水任凭如何猖狂,终究成不了气候,在村里横行霸道了一气,便乖乖奔向了就近的湾塘,百姓的房子安然无恙。大雨落成了涝灾,是不幸当中的大幸,人们一是感激老天爷,约束住了河水,再就是感激田震,他让兴建湾塘,拯救了黎民百姓。这事儿虽然周忠贵压着不让说,但群众心里有数。 虽然没形成洪灾,但涝灾也够头痛的。你看岭下的那片大平原,白光光、水汪汪,水深的地方,玉米苗不露头,高粱穗子就像凫在水上的蛤蟆。常言道,洪灾来得快去得快,涝灾来得慢走得慢。而且人们对付洪灾还有不少套路,但对付涝灾似乎就束手无策了。夏秋之际的涝灾,虽然不会绝产,对农作物也不会有毁灭性打击,却能够影响秋粮产量,拖延秋耕农时,耽误小麦种植。所以上级下了死令,农村的其他工作暂时往后放,先集中精力抗涝排涝,保秋收保秋种。按照分工,田震仍然分工沿河十个大队的抗涝保丰收,他去找秦国良商量办法,秦国良无奈地说:“我是学农作物的,不懂得治水,眼下我给你的建议只能是更换小麦品种,因为我们过去实验的小麦良种都是抗旱耐旱的,涝洼地里应当使用抗涝耐涝品种。” 田震又把百草村大队的干部们集中起来,召开“诸葛亮会”,争论了一天一夜,大家也没想出个对付涝灾的好办法。于是,田震让陈铁掌准备了十口袋金灿灿的玉米,抬到了场院里,摆在没套的马车上,然后让人敲锣,招呼各路神仙来献策献计。等一大帮好事的乡亲围了过来,田震跳上马车,扯着嗓子喊开了:“社员同志们,如今遇上了涝灾,我们这些当干部的实在没辙了,所以也学学刘玄德拜丞相——谁要是有抗涝涝排的好主意,你上前来,只要管用,立马扛着一袋子玉米回家。” 陈铁掌也站在马车旁敲边鼓,大声问道:“谁先来?”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几个人走上前来,说了一些点子,可还没等田震说话,就让陈铁掌当场就给否了:“你们这些不行,干部会上早就议论了。” 这时,从人群里走出了一个白胡子老头,捋着胡子说道:“抗涝的事儿,咱说不准,但中华民国二十六年的一桩旧事,倒是值得一提。” 他清清嗓子,又说道:“那年,韩主席(韩复榘)一声令下,胶东半岛从南到北,拦腰挖了一条两米深的大战壕,说是防备海上登陆的东洋兵。结果,东洋兵没从海上来,战壕也就成了摆设。不过兵家的工事没用在正道上,却歪打正着,帮了我家一个大忙。众乡亲知道,入社前,我在岭下有一块水浇田 ,靠着凸地的小湾,有一年我给春苗放夜水,多打了一个盹,把地灌饱了,可正当我为水涝犯愁时,忽然发现地里的水窝不见了。我就纳闷啊,这水都跑到哪里去了呢?围着地头一转,明白了,积在地里的水顺着地势溜进了大战壕里。眼下地里水涝,咱要是纵的横的,在地里挖两条大沟,说不定也能把积水引走。” 白胡子的讲解,闹得田震眉飞色舞,他从马车上跳下来,对陈铁掌说:“别愣了,把这袋粮食扛老人家里去!” “全部吗?”陈铁掌觉得奖赏过重,又问了田震一句。 “全部!”田震答道。“这点奖励算什么,大队里不是有豆油票吗,多给他二斤。” 公社开抗涝会议,主要是推广百草村大队挖排水沟的经验。可有人提出了一个问题,地里水汪汪的,单靠人工挑大沟太慢,最好是把公社的拖拉机派上用场。散了会,田震便来到了公社农机站,已经改任农机站站长的王大光告诉田震,拖拉机投入挖沟,最好是加上推土挡板,农机站的拖拉机履带的和轮胎的各两台,到县农修厂装配,至少得半个月的时间,还得花一万元,这样不仅耽误农时,还给公社里带来经济压力。田震问有没有别的办法,王大光别有意味地笑道:“有是有,但你得找毕站长。” 甭说,这个毕站长一定是毕克楠了,但为何要找她呢?田震还不明白。王大光告诉他:“水利站里有个能人,对机械特有灵性,他会改造拖拉机,因为我们曾经请他帮过忙。” “是不是姜元成?”田震顿时想到了他。 王大光点点头。 于是,田震利用晚上回家,跟毕克楠谈起了姜元成的事儿。没承想,毕克楠听后,先问水利站的公务自行车什么时候给配齐,田震压住心火,对她说:“尽快。” 这样,她才对丈夫说:“那好,你去找赵尔芳吧。” 这,田震就糊涂了,姜元成是水利站的人,找他做事为什么要跟民政助理说呢? 毕克楠这才告诉丈夫:“姜元成一直在想赵尔芳的好事,有些话,我说他不一定听,但赵尔芳说就两回事了。你不想想,改造拖拉机,是农机站的事,姜元成即便不干,咱也拿他没办法。” 没办法,田震吃完了晚饭,只好去了办公室,让通信员去找赵尔芳。 对田震早就有所企图的赵尔芳听说田震叫她,在家里故意换了件旧衣服,并将头发拨弄乱了,再稍微梳了一下,装出疲惫的状态出了门。她这样做,是别有一番用心的。现在,公社干部都分片包队抗涝,她得装出历尽辛苦的样子,因为她清楚田震是个敬业的人,敬业的人往往不喜欢浮华的女人,所以她得装成很朴实、很敬业,况且她天生是副衣服架子,穿什么衣服都不影响她独特的风采。赵尔芳不像土生土长的毕克楠,从小长在海滨城市,父亲是旧职员,母亲是护士,姑姑在美国,为了紧跟形势,她才投身革命,并屈身乡下。当丈夫失踪后,她曾一度消沉,觉得生活天昏地暗,直到田震的婚姻状况暴露出来,她才看到了生活的曙光。她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女人,总想有一天取而代之毕克楠,堂而皇之地成为社长夫人,可没想到,田震虽然性格外向,但对个人的感情隐藏得很深,很少跟人谈论自己的婚姻,对周围的女人也保持着冷静、淡然的关系,尤其是对自命清高、爱好打扮的赵尔芳,始终维持在工作关系的范围之内,让赵尔芳毫无空子可钻。这样久了,忍受不住寂寞的赵尔芳便开始寻找新的目标了,但是在偏僻一隅,她又能找谁呢?就在这个时候,天天琢磨女人的姜元成瞄准了她,逐渐向她靠近。起初,她根本就没瞧得上姜元成,除了忌惮他的历史问题,还看不上他的工人身份,她是堂堂国家干部,怎么也得找个国家干部吧,所以她对姜元成一直爱理不理。到了后来,姜元成主动给她打造了一对沙发,并帮她制造了一套乡下少见的土暖气,她才给了姜元成笑脸。再往后,姜元成的手艺逐渐显露了出来,成了公社里小有名气的小能人,她对他的看法也慢慢在改变。而姜元成也会投其所好,利用耍手艺赚来的小礼品经常收买赵尔芳,善于利用男人的赵尔芳也就跟姜元成保持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当然这种关系是很脆弱的,一旦田震出现,她就会立马大转弯。这下,公社大院里的路灯已经放亮,赵尔芳快到田震办公室时,突然收住脚步,四下张望了一下,见没人,便掏出早已撒了珍珠粉的白手绢擦了擦鼻子和双颊,然后挺着身子,迈着轻盈的脚步敲响了田震的房门。在这个大院里,她虽然比不上尤蕴含隽婉,但身材绝对是压倒群芳的。 赵尔芳进房后,看到田震在桌上画一张什么图纸,转身轻轻掩上了门,田震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先让她坐下,然后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这样,屋里的一切对外边的人来说也就一目了然了。田震回到了办公桌,坐下后对坐在对面的赵尔芳说:“你今天很朴素啊。” 还没等对方说话,他直接转入了正题:“小赵,公社想把拖拉机改造成推土机,用于挖沟排涝,你帮着推荐个技术能手好吗?” 赵尔芳听出今晚纯属工作谈话,也就暂时放弃了来时的一些想法,跟对方周旋着说:“田社长,你是不是忘记了,我是民政助理啊。” 虽然官场上田震不太灵通,但平时对话他还是非常机智的。他不苟言笑地对她说:“就是找你这个民政助理呢。这些年,部队为我们培养了大批人才,你对退伍军人是心中有数的。” 她扫了他一眼,呵呵笑道:“田社长,你就别绕圈子了,你是不是想让姜元成出手啊。” 还没等到田震回应,她又说道:“这就怪了,姜元成是你那位的属下,你何必找我呢?” 田震双手攥在一起,撑在桌子上,然后将英俊的下巴搁在上面,微微合目,眼光打在桌面上,却不说话。 她猜出田震已经清楚了她跟姜元成的关系,低头想了想,然后抬头说:“这个忙我想帮,但是……” “说。” “但是,这恐怕是额外的任务吧,你得给人家个说法啊。” “什么说法?” 她紧盯着他,说:“上次转干,他黄了,组织上得替人家着想啊。” 他坦诚地笑了笑:“转干,可不是公社能说了算的,指标在上头,成年累辈子的事儿。” 由于对他的回答不太满意,她又低下了头,做出了以沉默应对的姿态。 早有准备的田震努努嘴唇,提笔在信笺上写下了一行字,然后双手举起来。赵尔芳抬起头,只见上面写着: 公社决定成立抗灾保障办公室,由你任主任,此件你留下,作为今后的依据。 看完了田震的便条,赵尔芳老练地笑了:“这种临时机构,又有什么意义呢?” 田震答道:“这也是组织上对你的一次考验。你助理多少年了吧?下一步公社将成立民政所,你可别辜负组织的期望啊!” 她缓缓站起来,抽过了纸条,转身走了。他望着她的背影,深切感受到,她的身材确实迷人。 在水利站一间大工棚里,堆满了木工和钳工的工具,姜元成躺在一把自制的、没上漆的躺椅上,对着一个由于电力不足忽明忽暗的白炽灯泡,吐着烟雾,胡思乱想。忽然,推拉铁门呼啦一声,敞开了,进来的竟然是赵尔芳,更有意味的是,她的服装已经换了,蓝长裤、紫毛衣,头发整洁而又光亮。姜元成跃起身,拍着腚下的简捷躺椅说:“快了,上了漆就给你送去。” “这个不急。”赵尔芳走到他跟前,扶着工具橱对他说。 “不急?”姜元成眨着眼睛,又说道。“你可催过我几回啊。” “那是过去。”赵尔芳昂着头,流露出居高临下的神态。 姜元成将躺椅旁的旧军衣披在肩上,瞅着对方问道:“又有什么吩咐呀?” 她斜歪着脑袋,朝上挑着眼睛问道:“老姜,你知道咱俩的差距在哪里吗?” 他咂咂嘴,故意说开了反话:“我手艺不如你,挣钱不如你,没有战功,也不是荣军。” “哼,”她略带轻蔑地翘翘嘴角,“我是手艺不如你、挣钱不如你,也没战功,更不是荣军,但咱俩的身份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她将双手交叉放在了胸前:“你是工人,我是干部。你的心情我不是不清楚,但只要你变不了身份,我们俩就很难往前推进的。工人很伟大、很光荣,但那仅是个说法而已,在现实生活中,比农民稍微强一点,离干部还有一截儿差距。所以,我希望你能尽快改变身份。” 姜元成直愣愣地望着平视线下的一点,无望地说:“这可不是打套家具,想干就能干成。转干,指标在县里,成年累辈子的不往下分。再说了,即便有,也轮不到我头上。光田震这一根顶门杠就让我入不了围。唉,这都怨当年得罪了人家啊!” 抱着双手的赵尔芳在他面前晃荡着步子,对他说道:“现在倒有一个你表现的机会。” 她收起脚步,望着他说:“公社农机站四台拖拉机要改装推土机,你只要五天之内完成,就是一个大功。” 她的话,竟一下把姜元成引笑了:“哈哈,这么大一件事,我们毕站长不找我、农机站王站长不找我,偏偏你来找我。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姜元成,我来找你不行吗!”赵尔芳有点恼火。 “不是不行,是不在道理。”姜元成老道地分析道。“这活我即便接了,跟前头说得转干能挂上钩吗?再说了,今年有转干指标吗?” “不管有没有,这事你不能推脱!” 她的强硬态度,引起了姜元成的诸多联想,他侧下脸,躲避着她的目光问道:“你,是不是受到了什么难为?” 她沉吟了半天,才对他透露了实情:“公社成立了抗灾保障办公室,由我当主任,你支持我也得支持,不支持我也得支持。” “看来……”姜元成抬头望着他,断断续续地说。“非听你的不行了。” 赵尔芳抬手看着手表,对他说:“明天你就去找田社长,把活接下,到时我请你喝酒。” 他色眯眯地眨着眼睛,试探着问她:“在你家,还是?” “想好事吧你!” “那就上我那儿。”他退让了一步,挥手比划道。“我宿舍就在后院,很僻静。” “去你的!就在这里!”赵尔芳拍着铁皮工具橱,断然喝道。“再歪想,我一滴酒也不给你喝!” 他示弱地耸耸肩,算是认可了。 她之所以跟他保持距离,是因为她对田震还不死心。凭女人的直觉,她相信田震的婚姻不会维持很久,而到了那时,她的机会也就来了。虽然姜元成是个能工巧匠,但他的身份、资历和地位毕竟不能跟田震相比。 公社的领导干部跟上级机关一样,早晨都有个碰头会,说是会,其实也就是个碰头活动,见了面有新情况就说,没新情况打个招呼便走人;参加碰头会的除了书记和社长,还有武装部长或贫协主任,特殊时期,其他党委委员也参加。这天的碰头会就三个人参加,周忠贵、田震和史祖军,他们没在党委办公室里面,而是在党委办公室的外边,严格地讲,是在门前的一棵大梧桐树下。三人碰了头,没啥新情况,刚要散去,却被一个奇景吸引了:南流公社党委书记谭永吉骑着自行车,车后拴着一只白山羊驶来了。 侨乡公社的三个领导都愣了:这是唱得哪一出啊? 谭永吉到了跟前,一伸大长腿撑住了车子,随之脸上造就了一个鬼怪的微笑。 “老谭,你又耍什么花枪呀?”周忠贵开口问道。 谭永吉哈哈笑道:“听说你们的机关食堂不咋样,送只羊来,给你们改善改善生活。” 史祖军听后,赶紧跑上前,三五下就解开了拴在车子上的绳结。田震扫了史祖军一眼,说道:“老史,留点心眼吧你,谭大书记的山羊就那么好吃吗?” 周忠贵也附和地笑了:“老谭,有事说事,咱别来这一套好吗?” 这样,谭永吉才撑好了车子,晃着大个子走到了周忠贵跟前说:“呵呵,知我者,周兄也。” 他抬起头来,望着已有黄叶的梧桐树说道:“树叶见黄,天已秋凉。秋分十日不耕种,来年秋天一场空。我们公社也想逢秋开犁,可是地里一踩冒水,百般愁结啊!” 田震望着谭永吉说:“谭大书记,你不会为诉苦而来吧?” “呵呵,知我者,田弟也。”谭永吉又重复了刚才的话。 话到这里,他又周密地扫了史祖军一眼,对侨乡公社的三人说道:“兄弟遇上了愁事,才赶到贵地请求援兵啊。” “援兵?”周忠贵敏感地瞪着谭永吉。 “哈哈……”谭永吉背着右手,仰天笑道。“看你周兄吓得,我不需千军万马,只求一员干将。” “谁?”田震靠近了谭永吉。 “姜元成!”谭永吉脱口而说。 “姜元成?”周忠贵有点纳闷。 谭永吉调皮地看着周忠贵,说:“抗涝排涝,你们怎么走,我们怎么学,你们挑大沟,我们紧跟上,你们‘铁牛’出马,我们机械上阵。” 灵精的田震一下听明白了,替谭永吉说道:“噢,我明白了,你谭大书记是想把姜元成请去,帮你改造推土机。” 谭永吉激动地拍着田震的胳膊:“兄弟,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啊!” 周忠贵也顺水推舟说:“老谭,找老田你就找对了,他分管农业生产,他的爱人又是姜元成的顶头上司。” “这个忙我不帮谁帮。”田震对着谭永吉拍了拍胸膛,又转向史祖军说道。“老史,把山羊牵到赵尔芳家里去,然后让她动员姜元成出山。” 听了这话,周忠贵费解地问田震:“老田,你这是唱得哪一出呀?” “哪一出?”田震自问自答道。“姜元成是水利站的维修工,改造拖拉机不是他的本职工作。谁的话对他管用,咱就找谁。” “你这我就不爱听了。”周忠贵对田震说。“姜元成是咱们的职工,我们难道指挥不动他了吗?” 田震说:“我们能指挥动他,可这种差使,他有一百个理由拒绝你。” “他敢!”爱要面子的周忠贵猛地吼了一声。 田震瞅着周忠贵,不依不饶地说:“那你来办这件事吧。” 这时,史祖军走到周忠贵身边,悄声说道:“周书记,姜元成可不是好玩的。前几天,农机站请他改造机耕犁,六寸改九寸,不是提倡深耕细作吗,王大光请不动他,我跟田社长出面,人家依然不理。” “还反了他吗!”周忠贵攥起一只拳头,说开了狠话。“不停招呼,给他纪律处分!” “呵呵,”田震却讥笑道,“老周啊,你太小看姜元成了,人家是残疾军人,说伤口复发,你敢处分人家吗!” 这话,让周忠贵没辙了。谭永吉为了办成自己的事儿,赶紧给周忠贵找了个台阶:“周书记,对这种人,就应当胡萝卜加大棒,先哄着他,用起来,等时机成熟了,再收拾他个心服口服。” 周忠贵这才点点头,并朝着史祖军挥挥手,心领神会的史祖军牵着山羊走了。 北方的农村就这样:麦子种下后,农民也就没有大的挂心事了,优哉游哉地进入了所谓的冬闲。这样,政治家们便瞅准时机,广泛深入地展开了农村的运动,具体地讲,也就是掀起了社教运动的新高潮,发动群众,寻找线索,及时捕捉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为此,地委、专署分派工作组,到各地巡查社教运动,魏副专员进驻了田震所在县,并跟随张部长的工作组去了南流公社。搞运动贵在搞出个花来,这个花就是出经验、出典型,魏副专员抓生产虎实,抓运动也不含糊,在他督促下,张部长更是绞尽脑汁,虎视眈眈,以战斗的姿态,寻找那些不拿枪的敌人。 对政治运动似乎有点麻木的田震,除了参加一些挣脱不了的学习之外,主要的精力还是放在了农田基本建设上,他得了空儿就朝村里跑,督促大队干部抓革命、促生产。可这一天上午,他来到百草村大队后,却对陈铁掌说:“铁掌,你不是捕鱼能手吗,能亮一手吗?” 陈铁掌瘦在凹处的眼睛对着他,不停地闪着。 田震解释道:“没别的意思,忙活了一年了,想跟国良大哥喝顿热乎酒。” 于是,陈铁掌撑着一条小船跟田震进了青云河。快结冰了,滚滚的河水也平缓了,静静流淌着,好像无声无息。用尖尖的长竹竿划船的陈铁掌对田震说:“要不是水凉,我一个猛子下去,就是一条鲢子鱼。” “你先别吹,我今天倒要试试你的身手。”站在船头的田震指点着陈铁掌说。 当小船划到了河中央,田震对陈铁掌说:“你给我在深水处抓一条鱼。” 陈铁掌眯眼笑了笑,虚张声势地喊了一声:“往上看!” 就在田震抬头的功夫,只听唰地一声,陈铁掌的长竹竿像利箭一般插入了水中,然后朝上抽动,竹竿出水,果然尖端插着一条银光闪闪的鲢子鱼。田震帮着收起鱼,又对陈铁掌说:“这还不算本事,你能在不深不浅的地方给我插条鱼吗?” 陈铁掌没有答话,一撑长竹竿,小船嗖地窜向了一侧,陈铁掌撑船的竹竿没有格外施展,往上一抽,又一条一尺多长的鲢子鱼从水里挣扎了出来。 田震哈哈大笑,收起鱼,再问陈铁掌:“浅水区怎么样?” 已有主意的陈铁掌闷着头又一撑杆,船儿渐渐靠近了河边的芦苇,陈铁掌拨出竹竿,朝着一墩枯黄的芦苇奋力一甩,水花像银珠儿似的飞溅起来,当水花落下,田震几乎傻眼了,一条鲢子鱼从芦苇根下突然蹦起,扑棱棱落在了芦苇丛里。田震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就在船到芦苇旁,田震弯腰捡鱼时,陈铁掌端详着他说:“田社长,你今天不是为了吃鱼的吧?” 捡起鲢子鱼的田震诡秘地朝他笑道:“吃鱼是第二,这第一嘛,是藏在我心中的一块大病。” “病?” “对,病!”田震仰起头说。“这青云河,既养育了两岸百姓,也害苦了两岸百姓,不彻底治理好它,我这个病根就永远去不了!” “你知道吗?”他又看着陈铁掌说。“当初我父亲为什么让我学水文专业,就是为了治理这条母亲河啊!” 陈铁掌望着他,敬重之情油然而生。 在农科队的一间小办公室里,田震、陈铁掌和秦国良围着一盆清炖鲢子鱼,喝着酒、聊着天,甚是开心。可就在这时,房门被咚地推开了,突然闯进了史祖军和两个背枪的民兵。 喝酒的三个人当然要惊呆了。田震缓过神来,问史祖军:“这是怎么了?” 史祖军没想到田震在这里,稍微收敛了一下表情,解释道:“奉张部长的命令,要对秦国良监视居住!” 陈铁掌疑惑地望着田震,田震站起来,对着提着短枪,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的史祖军,问:“谁让你这样做的?” “周书记。” 史祖军又补充道。“是张部长下的令。” 秦国良端起杯里的酒,先喝掉,才对史祖军说:“你说怎么办,咱就怎么办。” 史祖军对秦国良说:“其实也不咋办,就是让民兵看着你,在这里,不准乱窜。” 田震没再说什么,走到电话旁,让总机接周忠贵。电话接通了,那头像有先知,开口就问:“老田吗,秦国良的事确实是张部长下的命令,魏副专员也点头同意了。这次受到追责的不光秦国良,还有姜元成,他直接被押到县里去了。” “为什么?” “唉!”周忠贵略带同情地说。“你还记得咱们给南流公社的小麦良种吗,他们在半截楼大队搞了二十亩的示范田,结果死了一大片苗。查来查去,怀疑上了秦国良和姜元成。现在讲究上纲上线,秦国良是富农,姜元成有历史问题,人家这样做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以阶级斗争为纲嘛。” 尽管当着许多人,早已忍受不住的田震大声吼道:“老周,你不觉得荒唐吗!种子,我们这边一点事也没有,那边出了事,就乱怀疑吗?再说了,即便种子有事,跟姜元成有什么关系?” 周忠贵在电话里说:“他不是给人家改了耕犁嘛。” “真是的,这跟耕犁有鬼关系呀!”田震叫骂开了。 “老田,你冷静些。现在是运动中,你可不要乱讲噢!”周忠贵劝他。 “我这是乱讲吗?”也不知是愤慨,还是喝了酒,田震竟爆了粗口。“事情调查清楚了吗,没查清楚就乱整!” “老周啊,你说话可要注意态度,还像个领导干部吗!”周忠贵用带有批评地说道。“再说了,秦国良仅仅是监视居住,能把他怎么地?还有,姜元成不过是关押审查,也属于正常吗。他是个残疾军人,又有战功,组织上会正确处理的。” “正确个屁!” 就在田震无所忌惮地泄愤时,周忠贵那边挂了电话。 田震撂下电话,刚要朝着史祖军发泄,秦国良及时给了陈铁掌一个眼色,陈铁掌一跃而起,抱着田震就往外边拽,田震边挣扎边喊叫:“放开我,放开我!” 但他的力气哪比得上陈铁掌啊,不多会儿,他就被陈铁掌拖走了。 初冬,专署大院门外的泡桐经不住寒风的扫荡,哗啦哗啦地落着叶子。魏副专员坐在灰色轿车里刚拐进大门,突然喊了停车。当他走下轿车,站在大门侧面的田震朝他奔来。 “这不是田震同志吗?” 田震咧着笑嘴,主动向伸出了手。魏副专员握着田震的手,问他:“啥时来的?有事吗?” “刚来。听说你在会堂开会,便在这里等你。” “那好,到办公室去吧。” 跟随着魏副专员的话音,田震一个急转身,过去推旁边的自行车。看到田震的自行车上带个粮袋子,魏副专员好奇地问:“带着啥东西呀?” “麦种。”田震答道。“我们公社实验的小麦良种。” 见魏副专员有点儿惊奇,田震又解释道:“这个品种我们公社已经推广,去年试验田里亩产过了五百斤,秋种过后,又长了一坡好苗子。你提倡推广优良品种,我特意给你带来了三十斤。” 魏副专员拍拍田震带来的粮袋子,兴奋地说:“这是好东西啊!” 在他引领下,田震拎着良种进了魏副专员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不算明亮,也不算太大,迎门支着写字台,背后的窗户上贴着马恩列斯毛的五张伟人像,左边有一幅“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伟人语录,右边是一张农业丰收宣传画。进屋后,田震将粮袋子随便撂在了茶几根下,魏副专员却对他说:“把它请上来,我要瞧瞧。” 于是,田震按照魏副专员的示意,将麦种提到了写字台上。魏副专员打开了粮袋子,抓了一把麦种,仔细端详了半天,啧啧称赞道:“粒大饱满,好品种啊!” 他又扭头问田震:“你们自己筛选的吗?” 田震答道:“是的。我们公社农科队实验成功的。” “好,好啊!”魏副专员说。“我正需要好的高产品种呢。这个品种,我要交给地区农科所,让他们的专家再做进一步的筛选。” 说到这里,他仰首感慨道:“土专家也能干大事啊!”他又将视线转向了田震:“想不到你们公社也卧虎藏龙啊!” 见魏副专员一步步上了钩,田震装模作样地叹息了一声:“唉,可惜啊,这个土专家遭受了不白之冤啊!” “怎么回事啊?” 田震故意扭头望着窗外,对魏副专员说:“在一起生产事故中,个别同志缺乏调查研究,偏听偏信,无限上纲,致使我们的土专家受到了错误的处理。” 历经风雨的魏副专员走到了田震跟前,轻声问:“你这是来告谁的状?” 田震无所畏惧地望着魏副专员:“你!” 魏副专员听后,并没有特别惊诧,沉下眼睛略一思考,便走到了写字台前,慢慢坐下,对着站在桌前的田震说:“你是为南流公社那起绝产事故而来的吧?” “是的。”田震如实答道。稍停,又说:“秦国良实验的小麦优良品种一向稳定,在我们公社推广效益也十分明显,为什么到了南流公社就发生了绝产呢?” 魏副专员轻轻举起手,坦率地说:“首先声明,这起事故我没有参与调查,直接听取的是问题结论和处理意见。” 接着,他又叙说道:“当时我到南流公社去,县里的同志说由于一个富农分子和一个历史反革命分子的蓄意破坏,二十亩小麦示范田发生了大片死苗现象,县里提出了处理意见,我也就默认了。” “可是我的调查,跟有关领导的结论完全不同!”田震从挎包里拿出了一份材料,解说道。“这是农业局的土壤结构分析,半截楼大队选择的小麦示范田属于水洼地带,而秦国良的小麦良种偏偏抗旱不抗涝,在水洼地里种植完全是选错了基地,造成了麦种水肿性死亡,同时,水肿性死亡跟姜元成的机耕改造也没有必然联系,耕种加深,虽然接近了水平面,可是,在这之前,麦种的呼吸胚胎已经浸泡窒息,因此,半截楼大队示范田的悲剧,与姜元成也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魏副专员接过材料翻阅了一下,抬头对田震说:“按照你的调查,示范田的绝产不属于人为的破坏,而是决策的失误,对吗?” 田震挺着身子,坚定地答道:“是的。我调查了半截楼大队,走访了县农业局和农机局的专家,他们的结论跟我是一致的。” 魏副专员望着他,问:“那你想怎么样呢?解除秦国良的监视、释放关押的姜元成?” 就在田震点头时,魏副专员却皱起了眉头:“在一场政治运动中,贫下中农的二十亩麦田造成了绝产,谁来承担这个责任呢?” 他这话,也让田震觉出了魏副专员的压力,毕竟他在南流公社抓点,蹲点单位出了问题,他也有责任啊!而把这个黑锅扣在秦国良和姜元成头上,似乎是个顺理成章的结局,而且这个结局面上说得过去,也不会殃及任何领导干部。 看到田震仍然任性地杵在那里,魏副专员又用缓和的语气劝解道:“田震同志,小麦绝产了,大家心里都不好过,但是,工作哪有不失误的呢?再说了,那二十亩水洼地,来年开春可以种玉米嘛。” 透过话音,田震判定魏副专员的观点在发生变化,于是试探道:“魏副专员,情况我已经说明了,现在就等你一句话呢。” 这分明是在逼着魏副专员表态,但魏副专员笑了笑,对田震说道:“田震同志,这你就不对了。组织上做出的决定,怎么能靠我的一句话来推翻呢?这件事我只是过问了一下,并没有参与调查、参与研究,也就是说,这件事情本来就是你们县里的事情,你有什么想法,还是回县里去反映吧。如果觉得找张部长不方便,可以直接找你们的谢书记嘛。” 田震为难地眨着眼睛:“魏副专员,只怕谢书记太忙,顾不过来呀。” 魏副专员却扭动着笑脸,对田震说:“你再去试试嘛。” 田震仿佛领会了他的暗示,拾起自己带来的材料,匆匆地走了。 从地区赶往县里,还有六十里的路程,田震蹬着自行车,窜到下半晌才进了县城。由于心中有数,他在县委大院里的步子也格外自信、踏实。果然,一到值班室,一个秘书二话没说,直接把他领到了谢书记的办公室。这个办公室跟魏副专员的稍有不同,也是一间,但很明亮,墙上也贴着马恩列斯毛五张伟人像,但左右墙壁上是两幅红底白字的语录:“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田震进来后,伏在桌案上的谢书记略一抬眼,又低头看开了文件。田震孤零零地站在屋当中,见谢书记置他于不顾,初来时的那种兴奋之情顿然一落千丈。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感到无所适从。就在他胡思乱想时,谢书记抬头发话了:“来了,大英雄?” 田震尴尬地望着谢书记,却不知何以应对。 “专署、县委,都让你闹了个天翻地覆啊 !” 这话显然不是赞美,田震被迫垂下了头去。 谢书记绷脸站起来,一边朝他走来,一边侧视着他,说:“行啊你,张部长的结论你都敢挑战!” 他围着田震慢慢走动着,说道:“一场生产事故,总得有人负责吧?县委工作组认定了,专署领导点头了,几乎成铁案了,你却出来挑战,好家伙,齐天大圣啊!” 田震没想到进了门就挨了批,把头压得更低了。 谢书记在他背后突然站住了,但声音变得怪怪的,像讥笑一个放了臭屁的美女:“我就弄不懂了,你替秦国良说话可以理解,替姜元成说话,什么意思呀?你们不是死对头吗?” “一码归一码,我不能让他背黑锅。”田震抬头争辩道。 “好,英雄!”谢书记忽然提高了嗓门,指着窗外说。“你去把他领走,雇个八人大轿,快呀!” 田震看出谢书记心里有火,却又不知火从何来。只得收敛起表情,任其宰割。 但,谢书记很快又从愤慨中平静下来,苦口婆心地说:“田大社长、田大少爷,你这次让张部长难堪,今后你还怎么工作啊!他可是分管干部的县委领导啊!” “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想……” “你想什么?你想逞能!”谢书记打断了他。“就这么一件事,直接捅到了专署,有必要吗!” “我想来找你,怕你不接见啊!”田震争辩道。 “见不到我,你就不会跟张部长交流吗?”谢书记怒瞪着他。 “可,可我怕张部长认死理。” “你太低估我们的干部了!有些事情,他们虽然做出了错误判断,但只要你有耐心,反复做工作,他们早晚会明白过来的。再说了,即使他们排斥你的观点,只要你不抄他的后路,闹得他下不了台,他就不会嫉恨你,可你这样呢?”谢书记气冲冲地奔到了桌前,拍着桌案继续教训田震:“你知道吗,这次看起来你推翻了张部长,可是,你伤了他的自尊,抹了他的面子,这对一个下级干部来说,是很糟糕的。可以这么说,有些领导干部,宁肯放弃死理,也要维护面子。你当了十几年干部,怎么还这样毛嫩呢!” 越说谢书记越激动,他浑身晃着,那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似乎控制不住了。他朝田震挥手说道:“我看明白了,你,你不适合官场,只适合做业务。干脆,下一步给你调调。” 现在,田震才明白过来,谢书记气愤的是他在官场中太毛嫩、太天真,不会忍耐、不会圆滑,不会处理复杂的关系,尤其是跟上级领导的关系,经常引火烧身,成为矛盾的焦点。总之一句话,就是恨铁不成钢 。同时,从谢书记的告诫中,他已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可是世上哪有卖后悔药的,况且他并不怎么后悔啊。 谢书记说到这里,又面对他瞪大了眼睛:“你还在这里愣着干啥?快去,找张部长打打圆场。” 田震有点傻愣,问谢书记:“你不是让我去接姜元成吗?” “猪脑子你!”谢书记朝他猛吼一声。“我还让你派八抬大轿呢!快,先去找张部长,低调些、谦虚些。” 田震只得从命。可就在他临出门时,谢书记又轻声喊住了他:“等等。” 他接着问田震:“多久没给你老子写信了?” “三个月了吧。” “他病了一年多了,不行你就回去看看老人家。” 但田震却说:“他有我弟弟照顾,家里不太需要我,再说了,自从我父亲病了,叔叔就跟他闹财产纠纷,我不愿回去蹚浑水。” 谢书记点头表示理解:“也是。家庭纠纷是个泥潭,不靠近也好。” 田震来到张部长办公室时,天已经快黑了。对于田震的到来,张部长似乎并不惊奇,他笑容满面地望着田震,亲切地说:“田震同志,你可真会选时机啊,我的家属今晚包三鲜饺子,走,跟我回家喝几盅去。” 这一来,田震反而脸色十分难看。他对张部长说:“张部长,我今天来,是……” “我都知道,也都明白。”张部长上前一手拉着他的胳膊,一手拍着他的肩膀:“不就南流公社那点事吗?你做得对,我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过后我要向县委检讨。” “可我……”田震不知从何说起。 “我知道,你是有压力的,我毕竟是县委领导嘛,所以,你要来做说明、说软话,人之常情嘛,但有那个必要吗,没有!我们是共产党的干部吗,光明磊落,只要心底无私,不要产生任何负担。走,跟我回家,咱们边喝边聊。可是有一条,聊什么也可以,就是不能聊跟南流公社有关的话题。请你相信我,相信一个老党员,一个老干部!” 那天在张部长家里,他们还真的没有聊跟南流公社有关的话题,只是隔着肚皮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田震唯有的感受就是,事后不知聊了些什么,吃了什么馅子的水饺。太奇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