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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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秦绎碰到那滴冰冷的泪水时,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被揪紧了。 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混蛋,所爱横死人手,他却怜悯起杀人凶手来了。 秦绎喉头滚了滚,眼眸压抑地闭上,不看那在斑驳月影下行走的白衣人。 慕子翎倒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只专注地望着周围的景色。 他们好像误打误撞碰到了一场海市蜃楼,所见一切都是虚妄,但是却那么美,那么令人沉迷。 你 静默良久,秦绎先打破了沉默,问道:你为什么那么与云燕作对? 慕子翎闻声,微顿,回过头来,看着秦绎。 他似乎有点不明所以,秦绎便解释道:孤记得在梁成的时候,你说过,要杀够七百万人。 慕子翎淡淡的嗯了一声,秦绎问:但孤以为,你只是想报复够所有的云燕王族罢了。 为什么,还要杀这么多无辜之人? 你觉得我造杀孽是么? 是。 秦绎道:梁成不信神佛。但一个人造孽太多,总无法善终。 善终。 慕子翎咀嚼着这个词,半晌,一笑,道:秦绎,我此生从来没想过要得善终。 秦绎侧目,皱眉看着他。慕子翎接着说道:人活着,各有所求。而我所求,是为生而无憾。所以,我只愿死前想做的都已做过,求一个问心无憾,也就够了。 你无法想象我在云燕见过什么。 慕子翎轻轻说,他抬着头,看夹道两侧的一棵柳树,淡声道:他们,是一群最卑劣愚蠢的氏族。但事实上我从未真正恨过哪一个云燕人。 因为作恶的,往往不是人,而是信仰。如果不从源头上切断他们的信仰,就算杀死所有的云燕人又有什么用? 所以你 秦绎下意识道 对。 但慕子翎打断了他,在秦绎的目光中,他微微抬起眼来,轻笑说:所以我要毁掉的,是云燕千百年以来召纵阴魂的能力。让这种罪恶的血脉,再也无法倚靠宗族传承下去! 秦绎可谓微微一震,良久没有说出话来。 如同帝位代代传承,列祖列宗们开疆拓土、殚精竭虑,所谋求的也不过多一些能够留传子孙,荫蔽子孙的东西。 哪怕知道那些东西也许沾着鲜血,纳藏着肮脏,会给一些人的命运带来痛苦与折磨,但也依然忍不住装作没看见的样子,鼓不起壮士断腕的勇气。 像慕子翎这般,为了削掉一部分的腐rou,就干脆切掉整个手臂的疯狂与执念,大概绝世仅有。 他不顾及会不会被同族唾骂,也不顾及会不会被钉在史书上鞭尸万载。 只是,当初千年之前,那个赠与云燕一族cao纵小鬼能力、好让他们能够在乱世之中自保的年轻人,大概如何也没有料到,云燕会因此崇尚宗族血脉上千年吧 那你会怎么样? 秦绎还是忍不住问。 我不重要。 慕子翎说:这就是我活着的意义。无论做完之后,是什么结果,我都很快意。 秦绎良久没有说话,半晌,才低低道:孤在想,如果你不是生在云燕。也许 没有也许。 慕子翎说:我依然会是这个样子。 我知道你们中原人的信仰。 他有些漠然地说:以死报国、三跪九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是么?我不会的。 他的身侧就站着一位君王,但慕子翎却将这话说得没有丝毫犹豫。 任何一个国家,倘若不能叫它的臣民安居乐业,那么这国不要也罢。你们写在史书中那些忠诚臣子,在我看来都蠢透了。 抛家弃子,手刃血亲,就为了护卫一个昏庸的君王和腐朽的国?谁叫我跪拜,我会捏碎他的头颅 他就是如此天生反骨,不羁恣意。 这一点,也就是慕子翎和慕怀安的最大不同。 第51章 春花谢时 52 (番外二 光阴 02) 秦绎听着,有一些微微的怔神。 毕竟自然而然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的,他遇见的人里慕子翎还是第一个。 这个世界,我来过,这就够了。 慕子翎说:无论后世有无人记得,但我自己明白,我这一世,过得很快意。 他望着远处的如雾一般的银蝶,目光淡泊又冰冷。 好像这是早已想好了的事实,而他也已经接受。 据说,人的一生有三次死亡。 第一次是断气时的那一刻,从躯体来看,已然死亡了;第二次,是下葬之时,那一刻起,关乎这个人的身份,地位,名利,都消失不再;第三次,是这世界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死亡。 这一刻,将是真正的死亡。 从此,再也不会有人记得,这世上曾有这样一个人。[*注1]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秦绎倏然回顾着自己的一生,突然想到,哪怕自己贵为天子,尊荣一世,但他其实连自己所爱的人也没有护好。 这世间一切富贵荣华,都是虚妄。 所谓王权名利,都是粪土。即先变成粪,再变成土,多少朝代如烟逝去,繁华幻如虚影,眼见他高楼起,眼见他高楼塌,都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至今水井边都有孩童遥唱着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只有自己快活度过一世,才是毫无憾恨。 可倘若所爱之人已经逝去,即便王权在握,名垂千古,又有什么意思。 秦绎眼底沉沉,心中一哽。 他们说不清什么心思地往前走,一路上,树叶簌簌,湖泊清冽,甚至能瞧见月光落在其中的照影。 一切都逼真得恍如真实。 那是在干什么? 片刻,慕子翎注意到前面不少士兵都在折柳枝,问。 是民间习俗罢。 秦绎看了一眼,说:在亲友分别时,民间常有折柳枝相赠的习俗。因为柳谐音留,有女子羞赧腼腆,不好意思将挽留的话说出口,就借柳枝相留情郎。 哦。 慕子翎淡淡应了声,也没什么太大的表示。 他看着那些折下来的柳枝,原本就是幻境中的东西,一旦离开树干,就迅速发黄,干枯,消失不见。 即便想要强留,也强留不得。 女子靠柳枝挽留情郎,但于他而言,即便是柳枝也送不出手的。 他这一生都不知道怎么挽留,怎么示好,只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等一个人会不会意外发现他的寂静的喜欢。 这样的海市蜃楼,多少人这一生都无法遇见一次。 秦绎顿了顿,倒是说:下一次再出现,你我也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慕子翎一笑,不知道什么意味的,反问他: 你想留下来么?将这样的景色,留在赤枫关? 不,孤没有那么愚昧。 秦绎冷笑了一下,说:水中捞月,镜中求花,都是再愚蠢不过的事。孤 孤永远只会做适宜的事情。 他们已经走到了军营,慕子翎有伤在身,走了这么片刻,就需要休息。换掉心口创伤的纱布。 仆从带着慕子翎去大帐里了,秦绎等在营中,独自静静呆了片刻,又想到了慕怀安。 他每次和慕子翎待在一起,觉得很快活的时候,静下来了,又会被负罪感包围。想到慕怀安。 如果他还活着 自己此刻应该是陪在他的身侧。 秦绎无意识走到案前,看着这面前的宣纸笔墨,突然想将这朝夕之蝶和慕怀安画在一起。 斯人已逝,就在画中与他相会。 秦绎执笔,微微闭了闭眼,将宣纸铺平,缓缓下笔。 方才那仿佛一层银雾一般的朝夕之蝶,一路走来的湖泊苍树,都很快在他手中成形,显出模样。 他画得那样投入,眼中心中,都只有刚才走过的路,见过的风景,和想象中的慕怀安了 以至于过了许久,秦绎画完时,才倏然意识到 这个画中的白衣人,竟然一点也不怎么像慕怀安。 倒有点像慕子翎。 这 旁侧侍候的小仆见了,都有点迟疑问:王上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慕公子作画了。 秦绎: 这是慕怀安。 良久,他抬头,看着那小厮说。 小厮一时无言,尴尬赔笑道:小人眼拙认错了怀安殿下,小人该死!! 然而换作任何人,看见那怀中的白袍人时,也许第一反应都会认成慕子翎。 他那站在树下静默仰头的神色,冰冷漆黑的眼瞳,都分明全是慕子翎的神态。 白衣人站在画中,乌黑的发衬着雪白的衣裳,侧容看上去安静而病气。 身后的发梢系着一根红绳,微微垂了下来。 这不是一个活脱脱的慕子翎是谁?! 不过信手胡涂的东西。 秦绎喉咙微微滚动,却掩耳盗铃似的说:画得不好。 他伸手就想将那画幅抓起来,揉成一团扔掉,然而此刻,慕子翎却恰巧掀帘,走了进来。 你好了么? 他问:出去接着看看罢。 慕子翎视线原本注视着秦绎,可是察觉到秦绎神色有异,就也自然而然往下,扫到了秦绎手中按着的画幅上。 声音下一刻就突然顿住。 这是什么? 慕子翎蹙眉,看着画问。 秦绎不吭声,旁侧的小厮圆滑世故,见他们俩气氛微妙,赶忙出来打了个圆场:这是这是王上画给慕公子的画像! 秦绎手指紧了一下,似有点不想承认,但又终归什么都没说。 慕公子快过来看看,王上画得像也不像。 小厮接着奉承笑道:方才趁慕公子去换药,王上特地画得,想给慕公子一个惊喜哩。 慕子翎将信将疑,走了过来,小厮却已经谄笑着将画卷举到了慕子翎面前。 慕公子看,是不是画得传神极了? 慕子翎垂眼,看着他手中的薄纸,见上头果真有一个白衣人。 站在他们今夜看过的风景中,忧郁又冰冷。 这是他在秦绎心里的模样? 慕子翎一时间都有点怀疑了,他不信秦绎会给自己画画。 然而画幅又已经这样真实地摆在了面前,连旁侧的小厮都观察着他的神色,笑道: 慕公子喜欢吗?喜欢小人现在就将画包起来,回头送到您的院里。 慕子翎没有表态,可事实上,没有表态,就是一种默然接受。 你画的? 良久,慕子翎抬眼,望着秦绎,问他。 秦绎说是也不对,说不是也不对。僵了半晌,才低低地吐出一个嗯。 好。 下一刻,慕子翎唇角微微翘起,竟真的说:那送过去吧。 他看着秦绎,目光中,突然有了一些隐秘的变化。 虽然他的神色仍然是冷冷的,有点高不可攀的矜傲冷淡,但是秦绎就像在一片荒芜的冰原上,突然凿开了一个小小的破口。 还要出去走走么? 慕子翎甚至主动问他,冰冷的手指触碰着秦绎的,像一个虚握的牵手一般,和从前碰也不让秦绎碰判如两人。 秦绎觉得自己不应该,但又舍不得放开。 挣扎良久,反倒又握紧了些。 那晚,他们俩一起走了许久,中途夜深的时候,秦绎还将自己的氅披披到了慕子翎身上。 慕子翎被夜风吹得微微咳嗽了一声,他登时就将猞猁裘脱下,盖到了慕子翎身上。 秦绎发誓那绝对是下意识的举动。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这么做了。 当时慕子翎略微有点惊讶地抬头,秦绎却又转开视线,说:不过顺手。 顿了顿,又补充上一句:你有伤,不宜受凉。 慕子翎轻轻笑了声,不知道什么意味的,倒也不说话。 后来,天快亮了,一切幻境都即将退去。慕子翎回了小院,秦绎一直将他送到了门口。 秦绎。 秦绎转身准备离开,走了几步,慕子翎却倏然在身后叫住了他。 他站在月光中,白净的衣袍被月色笼着,平素寡淡冷冽的棱角都不见了,意外地显出一种罕见,仿佛柔和的气质。 怎么了。 秦绎问。 慕子翎低笑了一下,他眉眼弯起来的时候很美。 只是平时总生着戒备和警惕,很少有将锋芒收敛的时候。 我曾经想过,我们是否有相遇的必要。 慕子翎哑声说:到而今,我觉得,是有的。 秦绎不明所以,不明白慕子翎在说什么。 然而还未等他问,慕子翎便道:你回去吧。天色太晚了。但过几日我有一样东西送你。 秦绎应了一声,没放在心上,可如果他仔细想想,其实在这一天过后,没几天,他就收到了慕子翎的明月囊。 那时,慕子翎如何也想不到秦绎会将他仔细准备的物什就这么随手扔掉;也想不到他们之后会发生那么多挣扎纠葛。 如果他知道,也许他会问秦绎一句:你不该这么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