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9)
一直到了这天。 这是这太医第三次来。给江随舟问诊之后,这太医笑得颇为意味深长,说道:王爷恢复得不错,想必再过两三日,便可以大好了。正好再过四日,便是皇上的千秋宴,陛下可是日日惦记着您,这下,您准能去,陛下也不会失望了。 说完,他扬长而去。 江随舟自坐在床榻上,气得气息不大平稳。 他知道,这是庞绍在威胁他,告诉他,自己知道他的身体状况,他也逃不掉,必须要把霍无咎送到宫里去,给后主拿来逗趣取乐。 恰在这事,孟潜山端着熬好的药进来了。 江随舟看了那药一眼,便转开了目光。 这阵子下来,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被这苦药泡透了,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苦味。 这药还不如不喝呢,身体不好,大不了就是多病几日,也好过那帮人得逞,再让霍无咎被他们羞辱一番。 这样想着,江随舟淡淡对孟潜山说:放下吧,本王一会就喝。 孟潜山小心翼翼地觑着他。 他知道,主子这会儿心情不大好,想来是不耐烦喝药的。不过,因着江随舟这段日子喝药都挺积极,除了第一次之外,都没表示过拒绝。 孟潜山对他便也放心,听他这样说,就将药乖乖放在一旁,退了下去。 房中只剩下了他和霍无咎两人。 江随舟看了霍无咎一眼,就见他安静地独自坐在远处,低头翻书。 他放心地下了床榻,端起旁边矮桌上的药。 却没看见,旁边的霍无咎听到响动,立马抬起头看向他。 就见江随舟浑然未觉,穿着单薄的寝衣,单手端着药,步伐有些虚浮,往角落里栽着景观树的紫砂盆走去。 江随舟心道,只要他倒两天的药,保证他这破身体旧疾复发,要想去千秋宴,只能被抬着走。 这么想着,他走到紫砂盆边,将玉碗递了过去。 却在他马上就要将药汁倒下时,一只手忽然伸过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江随舟回过头去,就见霍无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的旁边。 他坐在轮椅上,单手钳住江随舟的手腕,就让他的手动弹不得。他虽是抬着头看他,但那一双锐利的黑眼睛,却冰冷又气势凛然。 看得江随舟莫名心一虚。 干什么?他听到霍无咎问道。 江随舟稳住心神,冷声道:多事。让开。 霍无咎的手却半点都没松开。 喝了。 陈述句从他的口中说出,特别像命令。 你在对本王说话?江随舟拿出了凶孟潜山的态度,眉眼冷冽,倨傲地俯视着他。 霍无咎没出声,手下的力道却重了几分,硬生生将江随舟的手一寸一寸地拽了回来,握着他手腕,强迫着他将药端回了面前。 分明是在用行动,一字一顿地命令他,把药喝了。 苦味扑面而来。 江随舟被熏得直皱眉,垂下眼,就见霍无咎神色冰冷而强硬,似乎不给他留半点商量的余地。 江随舟心下莫名泛起几分委屈。 后主厌恶他,他知道,从来这里到现在,他也没少受辱,早就忍得了。 他也知道生病难受,这段时日以来,他日日病得死去活来的,长这么大,他也没生过这么久、这么难捱的病。 对他来说,与其这般病着,还不如让后主一逞口舌之快呢。 他怕什么?还不是怕面前这位祖宗受辱,记在他的账上,让他以命来抵? 他冷声笑了一声。 霍将军,你当我为什么倒药?他道。 霍无咎没出声,只静静握着他的手腕,以沉默同他对峙。 江随舟接着道:方才那太医的话,你听见了吧?他为何总来看本王,又为何那般提醒本王?因为皇上说了,他的千秋宴,让本王带上你出席,他要见你。 许久没这么一连串地说这么长的一句话,江随舟的气息有些上不来,说到这儿,呛得喉咙咳了几声。 他强忍着,接着道:他见你,所图为何,不必本王说吧?本王虽不想管,却也不愿在群臣面前丢这样的面子。将这玩意倒了,多病几日,对你对我,都是好处,明白么? 说完这话,江随舟很是费劲地喘了几口气,才将气息捋匀。 他垂眼看向霍无咎。 就见霍无咎抬着眼,淡淡看着他,听他将这番话讲完,神情依然极为平静。 待他捋顺了呼吸,霍无咎才静静开了口。 我知道。他说。所以,药喝了。 江随舟皱眉。 就见那双沉黑的眼睛,平稳又安静。 他分明已经站不起来了,身在敌国,是人人得而践踏的战俘,但那双眼睛,却让人莫名感到一股令人安心的强大。 要不了我的命,我没什么怕的,他让去,我就只管去。他说。 顿了顿,霍无咎有些生硬别扭地开口道。 所以,你也别怕。 第26章 别怕? 这是江随舟第一次听见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 他不知道霍无咎哪里来的底气。他就算是个斩神杀佛的战神,如今也不过是一尊泥塑的神像,随便来个手脚毛躁的,都能给他砸碎了。 但是,这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却偏偏极让人信服,一时间,江随舟感觉,他像是真的要把他牢牢护在身后一般。 江随舟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霍无咎手下感觉到江随舟挣扎的力度松了,抬眼看去,便见这人神情虽仍旧是冷的,眼神却有点放空。 他不由得在心下叹了口气。 这个人,分明人畜无害,却偏要给自己披上豺狼的皮。 他松开了江随舟的手腕,顺带拿走了他手里的玉碗。 手头一空,江随舟才回过神来。 就见轮椅上的霍无咎竟把他的碗拿走了,这会儿正一手端着药,抬着一双冰冷平静的眼睛,静静看着他。 回床上去。他听霍无咎开口道。 仍旧是生硬又冷淡的语气,颇像是给自己手下的兵丁下命令。 江随舟这才注意到,他此时只穿了身单薄的寝衣,脚踝也是露在外头的。 早春并不太冷,但对他这副病弱的身体来说,却很难捱。只这一会儿,他身上就被冻透了。 江随舟只得讪讪地回床上坐下。 就见霍无咎单手摇着轮椅,行到床边,将药碗放在了他手边的矮桌上。 他放下了药,却不走。江随舟看向他时,就见霍无咎淡淡看着他,虽没说话,却分明是一副等着看他把药喝下去才算完的姿态。 江随舟暗自咬了咬牙。 你是王爷还是我是王爷啊! 怎么说也是做妾的,这么横,分明就是以下犯上。 他心里犯嘀咕,抿紧嘴唇,端过了药碗,仰头喝了下去。 苦得要死。 江随舟的病果真好了。 经过这一日,他也想通了。反正霍无咎已经知道了后主要做什么,也说了他不怕,那后主再怎么作死,也跟他江随舟没关系了。 毕竟,他真正怕的,是霍无咎日后跟他算账。按这样来说,他应当高枕无忧了。 但是,他和霍无咎日日共处一室,有时一抬眼,就能在房中看见他。 这几天,他的眼神撞上霍无咎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千秋宴那日,后主会干什么? 后主自己的生辰,是他的大好日子,想必不会在宴上见血,不至于伤及霍无咎的身体。后主又是个没什么脑子的傻子,真将人弄到面前,想来也是一番言辞羞辱,不痛不痒的。 但是江随舟没忘,后主身侧的那个庞绍,最是个心思深沉、一肚子坏水的东西。 不用猜,江随舟就知道,他一定会给后主支阴招。 当然,这些阴招全是冲着霍无咎去的。江随舟既然已经将自己择干净,就不必怕了。 可他偏偏总有些担忧,离千秋宴越近,他心下便越不安稳。 江随舟只得将这种心理,归咎于他和霍无咎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不然,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三天过得很快。待江随舟的风寒大好了,便也临近了后主千秋宴的日子。 提前一天,江随舟再次迎来了庞绍请来的太医。 那太医来时,江随舟并未卧床,已然穿戴妥帖,披了一袭玄色的薄大氅,坐在正堂里看书。那太医上前,替他把了一番脉,便退了两步,跪了下来。 江随舟收回手,端起了桌上的茶杯,淡淡瞥向他。 便听那太医跪在地上说道:恭喜王爷,您身子已然大好了。臣回宫便可禀报皇上,说您可以参加明日的千秋宴,不会有所耽搁了 江随舟一敛眉。 下一刻,锵然一声,他手中的茶盏砸在了那太医的面前。 房中的下人们皆吓得一悚,窗边的霍无咎也抬眼,看向江随舟。 就见他歪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胳膊搭在扶手上,大氅披散开来,颇为闲适慵懒。 他生得极精致,容貌又冷淡,垂眼看向旁人时,倨傲冰冷,却莫名有种罂/粟般的吸引力,让人一旦看见,既生畏惧,又忍不住地想要靠近。 在他面前,茶盏碎了一地,热茶泼在那太医的衣袍上,将他吓得一哆嗦,后头的话也堵在了喉咙里。 就听江随舟缓缓道:千秋宴千秋宴。怎么,接二连三地提醒本王,是觉得本王不愿意去? 他知道,这个太医,就是庞绍豢养的走狗。一边以问诊为名监视他的身体状况,一边得庞绍的指示,想方设法地给他添堵。 前一件事,江随舟反抗不得,但是后头这件事就是庞绍知他好欺,特意让人耀武扬威了。 他当然放任不得。 那太医被他那一茶盏吓了一跳,此时听他说这话,忙道:自然不是!是陛下有令,让臣 皇兄是跟你说,我与他兄弟不睦,连他的千秋宴都不想去参加吗? 这自然是实话。但这种实话,心照不宣就够了,绝不能拿上台面。 谁先说出口,谁就是不孝不悌。而若是底下的人说出口那就是挑拨主子之间的情谊了。 太医自不敢认,跪在原地躬身低头,匆匆道:陛下自然没有!只是臣 江随舟冷笑了一声。 这种话,皇兄自然不会说,分明是你这做奴才的自作主张。他道。皇兄既让你来看病,就好好地看病,多嘴玷污皇兄的名声,本王也不得不替皇兄罚你。 那太医慌张地忙要辩解。 这个不得势的靖王,宫里宫外,谁看得起他?便是庞大人让他来瞧病,也吩咐过,让他敲打敲打这位。 前头几次,见这靖王默不作声,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他还以为这是一只软柿子,却没想到他蓄势待发,竟是在这里等着他 江随舟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孟潜山。他开口吩咐。 候在门口的孟潜山连忙上前。 便听江随舟道:打一顿板子,由你亲自送回宫去,说此人蓄意挑拨本王与皇兄的情谊。本王已罚过了,剩下的,就让皇兄看着办吧。 孟潜山前几次早看这太医不顺眼,听到江随舟这话,高兴得眉飞色舞,忙唤院外的小厮进来,将这太医拖出去了。 江随舟淡淡道:拖远点打,别脏了本王的耳朵。 孟潜山连连应是,指挥着小厮们将那太医拖出去了。 房中清静下来,立时便有侍女上前,小心翼翼地打扫干净了地面,替江随舟倒上了新茶。江随舟端起茶盏。 他知道,这太医是庞绍派来的人,被他送回去之后,虽不会丢命,却也定然会碍于情面,被虢夺官位,逐出宫去。 他作为一个大学老师,连体罚学生的事都没做过,更不会因为什么人犯了错、招惹到自己,就让他挨打、丢乌纱帽。 但是,他却又不得不这么做。 那些人步步紧逼地欺负他,若半点不回击,那些人便会变本加厉、肆无忌惮。他被卷进了原主的困局之中,如果不忍心伤害对手,那么死的就一定会是他。 江随舟抬眼看向门外。 阴沉沉的天色之下,是精巧华丽的重重屋檐,层层铺开,似将他困在了一方棋局里。 江随舟不着痕迹地缓缓出了一口气,重新拿起了扣在桌上的书。 他早习惯了霍无咎影子一般活在他的房间里,便也没注意到,他这一番情态,尽皆落在了霍无咎的眼中。 病秧子,不过是打了个早就该收拾的人,自己就先不忍心了。 也幸而他生在锦绣太平之中,不见血,更没上过战场。不然,真让他看见杀人,又要把他吓成什么样了? 霍无咎垂下眼,敛去了眼中的情绪。 合该一辈子娇养在盛世之中。 二月廿四,便是后主的生辰。 这日一早,窗外便下起了小雨。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天,一直到暮色西垂,到了要入宫的时辰,窗外的雨也不见停。 房中早早上了灯,江随舟被伺候着穿戴起迤逦繁复的衮服,回过身时,就见穿戴妥帖的霍无咎被孟潜山从后间推了出来。 因着霍无咎身份特殊,江随舟早吩咐过,不要给他穿得太过张扬。但仅是一袭藏蓝锦袍,一只制式简单的发冠,便将此人勾勒得气势凛然,通身的贵气挡也挡不住。 四下分明烛火熠熠,却偏生这人,像是会发光一般。 江随舟的目光一时有些迟钝,费了不少力气,才勉强收了回来。 他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 一会入宫,机灵些。他瞥了孟潜山一眼,吩咐道。 孟潜山自然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是要他照顾好霍无咎。 孟潜山连连答应。 二人便一路出了王府,上了候在府门口的马车。 车厢并不太大,霍无咎的轮椅又有些笨重,在马车上一放,二人便离得极近了。 马车的门帘一放下来,四下顿时静了下来,只剩下了他们二人的呼吸声。 这种在狭窄空间之中此起彼伏的呼吸,能够给人一种呼吸相缠的错觉,在没人说话的静默之中,显得尤为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