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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台 第33节

    “为何?”

    扶冬看他一眼,“嬷嬷说我没本事,要给你换一个。”

    “换谁都一样。”徐述白冷笑一声,“君子当洁身自好,堂堂男儿,一未成家立身,二未有功于社稷,便到勾栏酒庄沉迷声色,成何体统!”

    他看向扶冬,犹豫了一下道:“我看你虽沦落风尘,实则心地纯善,何必把自己困在这一隅之地,不如早日想个法子,离开这个庄子,以后出去做个良家妇人。”

    扶冬听了这话,愣了愣,一下笑了,“恩客果然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秀才,连话都说得这般不食人间烟火。恩客以为这庄子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么?”

    徐述白道:“我自然不这么以为,但是书上说——”

    “而且出去做良家妇人便很好么?”扶冬道,“嬷嬷早教过我们,百姓多清贫,往往为了一两口吃食、一身冬衣白头sao断,哪能过得如我这般奢华。人生璀璨不过瞬息,当醉则醉,我虽困在这里,便是舍身予人,换来常人没有纸醉金迷,有何不好?”

    “不是这样的,”徐述白道,“有的买卖可以做,有的买卖不能做。书上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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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读了许多书,嘴却笨得很,榆木脑子一个。我问他怎么出飘香庄,他说‘书上说’,我问他买卖该怎么做,他说‘书上说’,我就和他说,你这么好为人师,那我以后认你做先生好不好?我说,‘左右你以后要常来,不如跟嬷嬷说,你喜欢我,就愿来找我。在我这有水喝,有东西吃,我可以告诉你媚药都下在哪里。’

    “其实我这么说,只是不想再受嬷嬷责罚了,嬷嬷每天早上看到洁净的,没落红的白绢,都要狠狠打骂我一通。他竟应了,他割破了自己的手指,把血滴在白绢上,说,‘好,我明日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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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述白没当过先生,这是第一回 有人喊他先生。

    他的同年里有人考中乡试就开了私塾,教半大的孩子念书,看着那些孩子围着同年喊“先生”,他很羡慕。

    他本想也这么做的,可徐途对他给予厚望,盼着他能攀附上京里来的大官,谋个一官半职,以后慢慢再考举子,再考进士。

    但他又这样如愿以偿地做了先生,虽然他唯一的弟子是个妓子。

    她认得字,可惜只会诵些yin词艳赋,他便教她《论语》、《礼记》。

    她会唱曲,可惜只会哼唱调情的歌谣,他便教她《诗三百》,教她《楚辞》。

    她冰雪聪明,凡学过的便不会再忘,还能举一反三。

    渐渐地,他竟不排斥跟着徐途来飘香庄,也学会了跟着达官贵人们周旋。

    直到半年后。

    半年后的一日,徐述白查验完扶冬的功课,问她:“你想过要离开吗?”

    扶冬看着他,说道:“我以后本来就是要走的,庄子不可能养我一辈子,眼下我的恩客是你,等你跟着那些大官去了京里,我的恩客就要换人。等我年纪再大一些,不能为庄子挣更多银钱了,庄子就会把我卖了,运气好呢,做个小妾,外室什么的,运气不好,也可能被主人家打发了,转手再卖,便是死在外头,终归不能再回庄子上了。”

    徐述白道:“不是这样离开,是赎身,拿回你的卖身契,干干净净地走。”

    扶冬怔怔地看着他,片刻笑了,摇了摇头:“你还是不懂这庄子的规矩,我年纪还小,除非达官贵人出高价跟嬷嬷讨我,我是不可能赎身的。”

    徐述白低垂着双眸,搁在桌上的拳头反复握紧又松开,许久,才说道:“我眼下有个机会。”

    “洗襟台快要建好了。”他说,“崇阳县这里,有两个士子可以登洗襟台,叔父为我……讨来一个名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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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登洗襟台?”青唯疑惑道。

    江辞舟道:“洗襟台最初并不是楼台,而是一个类似祠堂的屋宇,只有一层,因这屋宇是为纪念沧浪江投河的士子、长渡河战亡的将士而建,先帝企盼后人能承先人之志,便下令额外加盖一层,做成楼台,责令来年的七月初九竣工,到时在各地甄选品德高尚的士子以登楼台,在高处拜祭那些在十二年前的七月初九投河的士子,与之后战亡的将士。”

    第34章

    江辞舟道:“那个时候,人人都把登上洗襟台看作一种殊荣,被遴选登台的士子,之后入仕,亦会备受看重。徐述白年轻,以后还可以考举人,甚至考进士,当是前途无量。”

    扶冬道:“是,先生若能登洗襟台,庄上的嬷嬷必然会卖他一个情面,把我舍了予他,不过……我那时候关心的并不是他能否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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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飘香庄的厢房里靡香四溢,眼前一篇刚刚抄好的诗文却散发着干净的墨味。

    扶冬只管盯着徐述白:“为什么要为我赎身?”

    “我……”徐述白垂着眼,“我没有弟子,你是我唯一的弟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不能看你沦落风尘,只要有办法,我定要带你离开这里。”

    扶冬道:“可是我听庄上的姐妹说,肯为我们赎身的人,必然是真心实意喜欢我们的。你是当真把我当弟子,还是像姐妹们说的那样……喜欢我?”

    不等徐述白回答,她又说:“你如果喜欢我,那就不要为我赎身了,以后庄子把我卖了,在主子底下为奴为婢,为妾为仆,我都看得开,但我不愿做你的妾。”

    然而徐述白听了这话,什么都没说。他只是道:“赎身的事交给我去办,你只管等着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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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他离开后,我到底在飘香庄等了多少日子呢?可能是十来日,可能是两个月,记不太清了。后来连徐途都来得少了,直到洗襟台快要建成的那一天,他忽然来了,是一个人悄悄来的。他说,为我赎身的事,他只有容后再办,因为他要立刻上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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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冬愣住了,“上京?可后日洗襟台就建成了,你不登台了么?”

    徐述白目色萧肃,拂袖道:“这个洗襟台,不登也罢!”

    他顿了顿,还是与扶冬多解释了一句:“我上京为的就是洗襟台,是要敲登闻鼓告御状的,这个案子牵涉重大,刻不容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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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唯愣道:“告御状?他可说了为何要告御状?”

    扶冬摇了摇头:“我问过他,他却说事态太过严重,知道得太多,只怕一个不慎会遭来杀身之祸,让我当作什么都不晓得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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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冬问:“你这么急着上京,身上的盘缠够吗?”

    不等徐述白回答,她铺开一张绫缎,将妆奁里的环钗首饰一股脑儿倒在上头,又去床榻里取来自己藏下的二十两银子,仔细包好,全都给了徐述白,说,“你拿着。”

    徐述白看着她,却没接。

    半晌,他将缎囊重新放在桌上摊开,目光掠过那许多环钗,最后落在了双飞燕玉簪上。

    玉簪是一对,他屈指取了一支,很淡地笑了一下,“有它,够了。”

    一顿,从腰间摘下一个牌符,递给扶冬,“我家世清贫,身无长物,平生唯一倚仗不过诗书经纶,这个牌符是我考中秀才那年官府赐的,我很喜欢,一直贴身带着。你把它收好,等我回来。”

    可他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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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冬清楚地记得,徐述白离开那日是七月初七。

    昭化十三年七月初七,离洗襟台建成还有两日。

    扶冬没有等回徐述白,等来的却是一个惊天噩耗。

    洗襟台塌了,许多登台的士子,建造洗襟台的工匠,还有平头百姓死在了洗襟台下。

    仿佛刹那间天就变了,陵川崇阳县一带哀鸿遍野,朝廷震动,昭化帝带着朝臣亲自赶来柏杨山,下令彻查坍塌原因。

    第一个被查出来的就是木料问题,工部郎中何忠良与知府魏升勾结以次充好的消息震惊四野,人还在柏杨山下就被昭化帝下令斩了首,贩售给他们次等铁梨木的徐途畏罪自尽,一家二十七口,一个活口都没留。

    飘香庄也乱了。

    庄上的嬷嬷草木皆兵——在洗襟台出事前,何忠良、徐途一干人等可是庄上的常客——她们唯恐大祸殃及己身,一个接着一个把庄中妓子卖了出去,连夜出逃。

    好在何忠良这些人寻欢作乐的地方不止飘香庄一处,洗襟台之祸千头万绪,官府查不到这些下九流的妓子身上,于是扶冬就在这一片兵荒马乱中离开飘香庄,到了大户人家的宅院。

    她最终没能如徐述白期望的那般留存自身洁净,而是回归了辗转承欢,风尘打滚的宿命。她在那些宅院里被百般娇宠,又被渐渐厌弃,最后如同物件儿一般,待价而沽,转手下家。

    只是偶尔在月光都照不透的地方,她还会想起当初徐述白对她说的话。

    那个青涩又年轻的书生,最开始说话的时候,总是涨红了脸:

    “不是这样的,有的买卖可以做,有的买卖不能做。”

    什么买卖不能做呢?经过这几年,扶冬多多少少想明白了。

    那几瞬的璀璨浮华如果是靠出卖自己获得的,最后不过水中月罢了。

    人之所以是一个人,正因为她不是一个可以待价而沽的物件。

    想明白这一点后,扶冬就存了一个念头,她要为自己赎身,然后去洗襟台下,为徐述白收尸。

    她不知道他最后为何又去了洗襟台,在楼台坍塌的半年后,她在丧生的士子名录中找到了他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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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冬去柏杨山为徐述白收尸时,已经是嘉宁二年的春天了,说是收尸,实则在一场防止瘟疫的大火过后,留下的只有逝者的遗物。

    扶冬看到徐述白的遗物,一下子就愣住了。

    这是一个牌符,上头刻着他的名,他的籍贯,他的秀才功名。

    与当初徐述白送给她的那个一模一样。

    扶冬很快反应过来,官府的交给她的牌符是假的,真正的牌符在她这里。

    回想起彼时徐述白离开陵川前的种种,扶冬刹那间觉得背脊发寒——

    “这个洗襟台,不登也罢!”

    “我上京为的就是洗襟台!是要敲登闻鼓告御状的!”

    “这个案子牵涉重大,刻不容缓。”

    “知道得太多,一个不慎只怕招来杀身之祸,你只当是什么都没听说,待事态平息前,不要与人提起你认识我。”

    徐述白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既说了不愿登台,必然不会反悔。

    也就是说,徐述白消失在了上京的路上,而他死在洗襟台下的消息,是有心人刻意伪造出来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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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冬道:“我得了真假牌符,知道事情不简单,谁也没透露,一个人回了住处。回过头来想,或许这事从头就透露着古怪。徐途这个人旁人不知道,我却清楚得很,他素来贪名逐利,贪生怕死,当时洗襟台塌,他不逃也就罢了,怎么会畏罪自尽呢?就算自尽,为何要拖上一家二十七口全部陪葬呢?而最重要的一点,却是我一直忽略的。”

    “什么?”青唯问。

    “做官。”江辞舟说道。

    “是,做官。”扶冬颔首:“江公子是贵胄子弟,熟悉朝廷中的那一套,想必一眼就能看出这其中蹊跷。而我彼时不过飘香庄的一名妓子,听那些恩客说先生不久后要去京里做官,并没有放在心上。

    “后来仔细求教打听,在京中做官,如果不是世家出生,能得荫补,必然要举子以上出身,先生彼时不过一名秀才,便是登了洗襟台,有何忠良、魏升这样的人物保举,不过是仕途会顺当许多,如何这么快就有京官做?

    “还是说,朝中有更厉害的人物,能越过种种规矩仪制,将一名秀才提拔上来,任由他先做官,再慢慢考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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