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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212节

    这对夫妇,原来,不仅看不上他赵家的皇宫,连大宋的京城也不怎么在乎嘛。

    竟愿再次南行,去惠州那瘴疠之地。

    赵煦还在嘀咕,梁从政目光一抬,投向殿外。

    “官家,尚仪和曾舍人来了。”

    ……

    曾纬,自被官家赵煦提拔位起居舍人后,兢兢业业地修了大半年的《神宗实录》总算不仅大刀阔斧地改掉黄庭坚那个“诋毁”新法的版本,且没有被蔡卞那个“夸夸我岳父王安石”的版本所左右,而是十分贴心地拆东补西,大展春秋笔法,将王安石的一些连旧党都无法找茬的功绩,归于神宗皇帝头上。关涉王安石的另一些举世公认的笑话般的新政,譬如用“铁龙爪”疏浚黄河,曾纬则大胆行文,写成已由神宗皇帝火眼金睛地识破,斥之为儿戏。

    恢复端明殿学士的头衔、在名义上主持《神宗实录》修订的苏辙,看完曾纬的版本,内心不由感慨,曾布的这个儿子,果然,才最像曾布——起笔落字,皆投今上所好。

    苏辙将《神宗实录》奉与赵煦审阅,对父亲神宗皇帝敬若天神的赵煦,如饮佳酿,如品醇茶,只差每一页都批上“史家之绝唱”五个字了。

    因为太欣赏这一版的《神宗实录》天子想要节选几部分,作为内廷启蒙皇子公主的教习文章。

    今日,曾纬便与有“内廷帝师”之称的张尚仪,一同来到讲筵所,将共同选定的几段,请官家定夺。

    曾纬兴高采烈踏进讲筵所,定睛看清那个从椅子上站起身、回头行礼的人,片刻间由喜转厌的心情落差,简直比前后两版《神宗实录》还大。

    赵煦笑呵呵道:“曾舍人,朕,刚传了口谕,赐邵医正,绯服鱼袋。若论辈份,邵医正,可算是你侄女婿,回头让他请你喝酒。”

    曾纬也硬挤出一丝笑意,盯着邵清:“恭喜。”

    旋即又跟了一句:“那日,在下给小儿办满月酒时,母亲还问起,姚娘子可有好消息了?”

    邵清还礼:“多谢魏夫人挂念,子嗣的事,随缘。内子还年轻得很,忙外不忙里,她开心就好。”

    曾纬道:“哦,对,京城的市肆里,奔波筹谋总是格外艰辛些。一家胡豆饮子卖得好,十家百家胡豆饮子店,便如雨后春笋似地开出来,同行相争,想来十分酷烈。”

    邵清和静淡然道:“那倒是好事,商肆林立,买卖繁荣,朝廷进账的商税,才多。”

    上座的赵煦闻言,爽朗赞道:“此话说得,不仅有理,而且通透,朕爱听。”

    站在一旁的张尚仪,见曾纬遇到陈年的情敌,竟还是没捺住酸气,脑子都丢到金明池去了。

    这妇人忙自恃身份,上前两步,探头看着案几上的碟子,笑问道:“官家在吃什么?”

    赵煦对眼前的三个内外臣子,都当作年纪相仿的友臣,看着他们,只觉得比早朝后在政事堂里议事的老家伙们,不知轻松多少。

    青年天子于是全然卸了架子,招呼梁从政道:“姚娘子不是小气人,做了那么一大块提拉米苏,你赶紧切两碟,也给曾舍人和张尚仪尝尝。”

    梁从政麻利地照办。

    张尚仪瞥一眼面色一言难尽的曾纬,笑吟吟地遮着嘴,舀一勺吃了,向赵煦道:“官家,臣妾晓得御膳所的提拉米苏,比姚娘子差在何处了。御膳所不敢给官家吃生冷之物,那加了胡豆液的蛋奶糊,都要再蒸过,哪里还有凉滑绵密、入口即化的妙处。”

    赵煦道:“有理,也怪不得御膳所,他们胆小得很。尚仪,你不是与姚娘子相熟么,回头有劳你向她学学方子,做与朕吃。”

    又转向邵清道:“朕还要与舍人和尚仪议事,邵卿家先回去罢。”

    邵清实也不想与那姓曾的龌龊之徒同处一宇,得天子开口送客,求之不得,起身告辞离殿。

    张尚仪言似由衷地对天子道:“官家,妾又要多嘴了,听闻他在雄州竟有几分迎难而上的担当,这是个能领御药院的人才哪,放在太医局抄医案,太可惜了。”

    赵煦语有玩味道:“他志不在琼楼玉宇,想陪他娘子去惠州种胡豆。”

    “啊?”

    张尚仪佯作惊讶。

    她瞄了一眼曾纬,笑道:“官家素来性子仁厚,但能与曾舍人比肩的青年才俊,官家也不能说放就放。至少,至少留他在京城,辅佐简王将‘养病坊’和‘熟药所’办得妥帖些。”

    赵煦想了想,点头道:“也是,三伏到三九,不过一眨眼的工夫,这心悸胸痛之症,到了冬月,恐又来扰。邵医正今日还给我送了白山人参与医方来,朕觉着,他是有心之人,好过御药院那些只晓得开太平无用方明哲保身的老家伙。”

    张尚仪低头,目光落在吃了一半的提拉米苏上。

    这点心有几层,每层都是黑乎乎的胡豆汁,而且不用蒸制即得。

    唔,这是个好东西哇。

    第351章 朝花夕拾

    曾纬和张尚仪在讲筵所门口,垂首而立,面向西边,恭送赵煦往福宁殿回去。

    待天子与内侍们的身影,消失于崇政殿后,二人才移步,姿态端然地往南走。

    从讲筵所往南,出宣佑门的话,先要经过六尚局。

    张尚仪陪着曾纬走这一段路,就变得十分自然。

    宣佑门北面,毕竟是内廷,曾纬这样并非内侍的男性,有奉旨勾当公务的内臣同行,看起来才堂哉皇哉、无甚指摘。

    刚行了几步,张尚仪便开始嗔怪曾纬:“你今日像个怄气的小公鸡。你那情敌,看着斯文温恭,老好人似的,分明张口就是箭气刀锋。你泼他一碗醋,他直接回敬你一个坑。你呀,怎么能在官家跟前讥讽京城商户多如牛毛呢?萧条二字,在哪朝天子心里都是晦气。”

    曾纬冷着脸,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既是怄气,谁还顾得像起草诏书一般,字斟句酌?官家如此赞赏《神宗实录》哪会介意我这芝麻绿豆点大的无心之失。”

    未中时分,暑气仍重,御苑的葱茏林木亦挡不住热意弥漫。

    曾纬烦躁地将官袍的圆领扯开一些,又松了白色中衣的领子,盯着亮晃晃的甬道,和远处的宣佑门,沉声问张尚仪:“他们要去惠州做村夫村妇,你为何在官家跟前用美言阻拦?我巴不得他们滚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张尚仪捏着帕子,抬手拭去额头细汗,边拭边看了看周遭。

    盛夏的蝉噪,总是给对话的双方,提供上佳的掩护。

    张尚仪向曾纬的帽翅靠近些,轻声道:“四郎,你岳父挑的人不错,扛住了苏颂和雄州官员的拷问,咬死了与煽动民变无关。童贯呢,也聪明到底,一人扛了与马植暗谋女真人的计策。但这样一来,你岳父就失了童贯这个御前帮手,章惇和曾布,则更警惕,蔡家要再得势,恐怕须指望换天子了。换的天子,也得是端王。”

    曾纬语含惋惜道:“官家倒也对我不吝圣眷的。”

    张尚仪撇嘴:“端王做了天子,你圣眷更浓。官家身子弱,内外臣子都心中有数,指望这一个官家,不如指望后头那位官家。”

    “玉妍,你岔走话题了,这与你留那姓邵的在御前,有什么关系?”

    “四郎,你想,端王的劲敌是谁?是简王。朱太妃隔三岔五到官家跟前,念叨简王才是和官家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官家又心烦,又心软,便破天荒的,将太府寺下辖的药局,给简王去领。太府寺那是什么地方?底下的左藏库、内藏库、京师榷货务、香药库,都是肥得流油的所在,水不知多深,把持的京官,背后可都是穿紫袍的。药局也是。简王去,说不准,就是树敌去的。”

    曾纬恍然大悟道:“所以你向官家建言,把邵清派给简王管药,到时候寻个机会……”

    张尚仪抿嘴:“嗯,若出什么岔子,他们主仆二人,总是做仆的那个,出来背锅。”

    曾纬点头:“那倒是才真的解气。可惜姓邵的虽非进士出身,如今也算由官家赐了功名,就算犯事,也免于徒、流之刑,家眷不会没官,否则,我便问官家,买了姚氏回府,届时她便是官奴婢,在我手里的,是身契,而非雇契,想走也走不脱。”

    张尚仪嗤笑他:“你可想得真远,八字还没一撇呢。”

    又道:“不过,倘使能往欲谋废立上去作文章,简王手下的人,按个重罪,也不是不行。且看着吧,总有法子。”

    曾纬总算面色好看起来,眼见着六尚局快到了,他忽地换了话题,语气更是变得暧昧,若有深意地轻声道:“对了,六月黄还没落市,我想吃你做的洗手蟹。”

    张尚仪目光一闪:“四郎,自从朱太妃与刘贵妃不睦,我行事愈发要小心,不能仗着向太后发过话,就时不时地出趟宫。”

    曾纬睨着她,片刻后点头道:“哦,如此,我知晓了。”

    随即蹙眉抱怨:“蔡氏出了月子,脾气越发暴躁,我每日想到回襄园,便烦恼。原本还有你那里,可以静静心。蔡氏若有我三嫂十之一二的好性子,我也不至于连家都不想回。”

    张尚仪淡然道:“人各有命,你和你三哥,有不一样的福气。看在蔡攸的份上,你忍一忍他这妹子吧。”

    ……

    开封城,大相国寺北,闹中取静的街巷中。

    曾纡迈进李夫人的绫锦坊。

    李夫人两月前,南下湖州,去收寺绫,不料半路被水匪劫财害命。

    此处绫锦坊,原本是曾家的亲信,赁下的。

    曾布虽早已不再将此地作为与张尚仪暗中见面、探听内廷讯息的密所,只因李夫人毕竟也曾是宫中内人,曾布便仍客气地维持一份体面,曾府还常来此处定制昂贵的衣衫。

    直到李夫人不幸身故,曾布才准备结束这方院落的赁契。

    “三郎,牙行那边办妥了,明日房东来收宅子、换锁。”

    曾家的小厮进来禀报。

    曾纡点头:“好,你先回去,我要看看,此处可还有要紧的物件,落下。”

    小厮心领神会道:“三郎方才要的马车,小的也备好了,从御街西头叫过来的,车夫据说自河北路到京城寻口饭吃,小的听口音,是外乡人。”

    曾纡面无表情,再次挥手让他走。

    小厮走后,曾纡踱上二楼,倚在窗边,眺望尽列珠玑、遍盈罗绮的开封城,耐心地等人。

    不多时,院门轻响,那人走到中庭,在晚霞里仰起脸来。

    曾纡笑着,下楼去。

    “你出来,十分不易吧?”

    曾纡问道。

    张尚仪望着他:“你不食言,我也会守约。还好,不算太难,我已两月未出宫,昨日和太后说了李夫人之事,太后允我来祭奠她。”

    曾纡道:“须赶着宫禁回去吗?”

    张尚仪扬起下巴颏:“明知故问。”

    曾纡又笑起来,就像少年时那样,柔声道:“走,带我去看看你的瑶台阆苑。”

    第352章 邵提举

    邵清从讲筵所回到抚顺坊的家中时,从前开封军器监的作头、如今开了一家西域杂货铺子的杨禹,正在院子里陪自己的三个孩儿玩耍。

    叶柔去岁末生下的娃娃,已经七八个月大,正是胖乎乎最可爱的时候,被杨禹抱在手中,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jiejie躲猫猫玩儿。

    中伏已过,末伏未至,今日立秋,两家在一道吃个便饭,过个节,顺便商议一同去惠州的事。

    见邵清进门,杨禹忙起身道:“邵先生回来得正好,她们在里头摆菜呢。”

    邵清客气还礼。

    他对杨禹,始终带着一丝含有歉疚的尊敬,如今更多了几分欣赏。

    疼妻子的男人,他总是欣赏的。

    在雄州时,叶蓉多少与邵清抱怨,他怎地坐视叶柔给个宋人工匠做了续弦。自己这meimei,好歹是大辽刺史的千金,就算邵清你这个世子看不上,至少把她送回燕京城,她也是能嫁给耶律氏、萧氏,或者大姓汉官子弟的。如今倒好,一个辽国贵臣的女儿,飘零在南朝做个cao劳的平民妻子,想想都心酸。

    邵清本欲告诉叶蓉,女子与男子在一起后,开不开心,都写在脸上,瞒不了别个。叶柔自跟了杨禹,从前眉梢眼角那份刻薄冷戾之气,烟消云散,代之以安静温柔,那足以说明一切。

    但邵清观察了一番叶蓉这个jiejie的神态后,硬生生将meimei其实很幸福这番话,咽了回去。他只与叶蓉保证,自己会像兄长一样,在南朝看护着叶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