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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158节

    他气恼自己在眼前这个女子身上所做的一切,救她命,给她心,为她与自己创造一个隐秘的、但可以无视贞节牌坊的城中桃源,令她不必cao劳就能锦衣玉食,而她呢,最后,就像司马光附体了一般,滔滔不绝对自己发表了这样一篇控诉的檄,还以威胁结尾。

    她平日里连诗都背不得半首,连词都写不出几句,竟然,在今日,能大段大段地出口成章。

    她是有多么厌恶我?

    她是有多么自视为道德高士?

    曾纬在那狭小的灶间里,看着窗外透入的最后几丝夕晖,映着对面那女子的眼睛。

    然后,天完全黑了,但女子的眼睛已然透出灼灼之光,逼视着他。

    曾纬不知怎地,觉得这目光,即使与襄园那个夜晚所见相比,也透出浑然不同的骇绝之意。

    原来兔子急了,真的会咬人。

    曾纬想到姚欢最后那几句威胁之语,天灵盖仿佛嗡嗡作响。

    她若言出必行,让满城的艺人嘴皮翻飞他曾纬刚刚铺陈开的风光霁月的仕途,莫不是真要戛然而止?

    曾纬与姚欢对视一阵,“你”了好几回,终究“你”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终,他半是浑噩半是清醒地逃离竹林街,随便撞进一家大酒楼,好歹仍晓得自己身上穿着官袍,须忌讳些,遂要了个雅间,独自喝到夜深。

    此刻,曾纬靠在木桶壁上,被沐浴之水包围,似乎才因身体上最为浅白直接的松弛,而渐渐缓过神来。

    但旋即,他抬手捞起水面上的木瓢,向侍立桶边的小婢女身上扔去。

    “你和这瓢一样,是木头吗?水冷了,不晓得再兑些热的进来?”

    小婢女惶然,忙去角落中提桶来加水。

    若是晴荷在屋里,哪会这样做事!

    曾纬想到晴荷,胸中不免升起另一股忿忿。

    邓洵武这个邪慝小人、斯败类,明知晴荷是魏夫人许给爱子的第一个侍妾,他也敢直接开口要!

    晴荷,晴荷

    他这一回,真是折损大了!

    曾纬从未像今日这般,感到深深的挫败。

    与襄园仅仅相隔三四里路,就已经到了开封东面的外城。

    低矮歪斜的茅草房,连成一片,拥挤不堪。

    此处是京城禁军的营舍。

    开封城十万禁军,其中绝大多数,只能住这样的房子。

    张阿四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巴掌大的破屋里,一个体态婀娜的女子,从阴影里起身来迎她。

    这是姚欢魂穿的原身姚家长女的继母,姚汝舟的生母,柳氏。

    柳氏偷卖姚家祖宅、跟着同乡姘头跑了没多久,那男人便把脸一抹,从情郎变成了妖怪,独吞银钱不说,还佯作欠了赌债,将柳氏卖给一处叫作“逍遥洞”的皮rou生意暗场。

    张阿四一伙底层军卒去逛那窑子时,遇到柳氏,心里盘算一番,便凑钱将她赎了出来。

    柳氏虽比张阿四大了十岁,还生过娃儿,却仍盘靓条顺,招人得很。他两个干柴烈火,姘居在了一处。

    柳氏扶张阿四在榻上躺下,问道:“雪大摔的?”

    张阿四恨恨道:“摔了,但不是因为下雪。这一摔,原本指望的大赏钱,也没了。”

    第272章 继母柳氏

    张阿四一面揉着屁股,一面三言并作两语,将原委说了。

    柳氏忿忿道:“这丫头没一头撞死,好像变得更不好对付了。不过,从前在庆州,我刚进她姚家的门,就觉得,她看着柔弱,其实精得很。”

    张阿四道:“那她去年出嫁曾府的当日,还惶惶然要寻短见?”

    柳氏“哧”了一声:“没准就是她破釜沉舟的法子。她才没想去死,只是闹大些。”

    因又恨道:“若不是那场大闹,我怎会怕她和她姨母仗着风声势头来讨要家产,也就不会听信我那相好的……不对,那畜生的话,急急地卖了屋子,如今落到这步田地。”

    张阿四不揉屁股了,舔着脸凑上去,抓起柳氏的手:“我的好阿姊,莫去想陈年烂谷子事了,你如今的相好儿,是我。”

    “你好个屁,”柳氏嗔怨他,“你给曾家公子出的什么馊点子!我那日就与你说过,屋后拉屎天不亮的么?如此大的阵仗,任哪一路的人里跳出一个来,多一句嘴,事情就得败露。曾公子也是个没脑子的,怎就信了你。”

    张阿四郁郁辩解:“我出此策,也也是想着,没准你家姚大姐儿,能上钩呢。她若最后还是投进姓曾的男儿的怀里,就算是做个别宅妇,对你当初将她嫁去曾府的怨恨,应也能烟消云散吧。到时候,我再帮你们说合说合,让你也带着汝舟住去宅子里,一来帮衬着姚大姐儿与曾公子将来的嫡妻争宠,二来汝舟傍上这么个年轻有为的姊夫,出人头地也便宜许多不是?我听说书的讲过,大汉时候的卫青卫侯爷,就是靠姊妹给皇帝做妾,才得了领兵挣功名的机会……”

    柳氏听这后生,一句话里倒有大半句都是为她母子的前程思量,面色登时缓和了些。

    她低头想了一回,道:“此番倒也不算白干,至少晓得了两桩事,曾公子的确没沾上欢姐儿的身子,而那臭丫头呢,装腔作势摆谱得厉害。敬酒不吃,那就给她吃罚酒。你我二人想个法子,干脆将她直接送到曾公子的嘴边去。”

    张阿四盯着她:“如此……对欢姐儿也太……不地道了吧?”

    张阿四的确是个鼠辈,可毕竟由沈馥之雇了好几年。初时依着饭食行的规矩,不能领薪水,但沈馥之除了不破行规外,吃穿上对他十分大方。半大孩子,吃穷老子,那时候他刚十三四岁,沈馥之都是尽着他吃猪杂、吃汤饼,春夏秋冬的,也给做鞋做衣裳。

    沈馥之在世上,只有姚欢这一个血浓于水的晚辈,张阿四觉得,自己之前的点子再馊,至少没想到强逼姚欢。

    哄骗和用强,是两码事,老天应该不会因为前者,而拿雷劈他。

    蝇营狗苟之人,其实不少,都怕被雷劈。

    当然,其中也有一些,不怕。

    柳氏讥诮地撇撇嘴,道声“唷,你还长了一截菩萨肠子呐”

    她走到门边,呼啦一声撩起毛毡。

    北风卷着雪粒子,毫无迟滞地扑进来。

    “阿四,你瞧瞧外头,外头那些同样破竹篓一般四处漏风的屋子,都是禁军住的。我自打被你赎出来,半夜三更冻成狗似地去放火,好教你领着潜火队有营生去做,有赏去讨。结果呢,你们讨来几个赏钱了?论打仗,轮不着你们出力,靠军功得富贵,休想。论分地,你们也不像庆州熙州的边军那样,好歹能得几块薄田。你们呐,就是这开封城沟渠里终日出不了头的老鼠一般,说得好听是大宋禁军,实则,还不如城中的乞丐!”

    柳氏连珠炮似地喋喋之语,张阿四越听,将头埋得越低。

    这女人说的是实情。

    他入了禁军,先后跟的指挥使,让他办脏活儿,他都办得兢兢业业,但所得的犒赏,不过只能吃两顿好菜而已。

    柳氏又放下毛毡,走回榻前盯着张阿四:“你还有心去思量,你对那丫头是不是地道。你怎地不想想,老天对你,地道过吗?”

    见张阿四老实听自己教训,柳氏颇有些得意。

    到底还是个不上二十的愣头青,男人年纪小些,确实才容易被女人牵着鼻子走。

    张阿四打量一圈自己这个破屋,又想到襄园那精致华美的庐舍。

    他宁可在那样的地方做奴才,也不愿在眼下这狗窝里做主人。

    柳氏说得对,上天不赏老子一副衔着金匙出生的好日子,老子为何要赏别人仁慈厚道。

    越是挨了曾公子的揍,越是要继续粘着他,吃得打、爬起来能继续当差办事的狗,主人才会喜欢,才会渐渐离不开。自己才能有朝一日也翻身做主人。

    张阿四想到这里,再次入戏,哪里还顾得去惦记,劈他的雷是不是在赶来的路上。

    他琢磨琢磨,对柳氏道:“曾公子说,欢姐儿性子烈,若非她自己愿意,恐怕她闹。”

    柳氏道:“唉,要不怎么说,世家公子还是胆子怂些,其实女子一旦成了他的人,自然就认命了。阿四,你道欢姐儿当初,为何对那死鬼念念不忘?”

    柳氏告诉阿四一桩秘密。

    阿四惊讶地看向她。

    柳氏道:“我骗你作甚,当初将她送去曾府做孙媳妇之前,我长了个心眼儿,和媒娘子一道,找了稳婆来家中,摁着她给她验了,果然已不是闺阁之身。那日她跟炸了毛的猫儿似的,还咬了我一口。不要脸的臭丫头,定是在庆州时,就与那死鬼做下了丑事。亏我还担心,她不是完璧之身进曾府,会被赶回来,愁得我偷偷去打听法子。曾府亲迎那日,我大清早地出门、去买了那东西来,在她上喜车时塞给她。”

    她媚眼一弯,胸有成竹道:“曾公子毕竟不是他那人不人鬼不鬼、又病又疯的侄儿,欢姐儿一旦与他有了夫妻之实,还闹个甚。若闹,你我就给曾公子做证,是女子先勾引的他,看是一张嘴厉害,还是三张嘴厉害。”

    阿四道:“哦,那这一回,可还要准备你说的那物件?”

    柳氏道:“当然要,想来曾四这样的名流公子,最在意这个。为了哄曾公子高兴,可冒不得险。”

    阿四点头,又问:“怎地将欢姐儿诓去襄园呢?”

    柳氏道:“此事自然不是在襄园办,须在我这个母亲的宅子里,曾公子才敢来。”

    他拍拍张阿四的肩头:“你且先起来,待我取一件东西。”

    张阿四下了榻,疑惑地让开,但见柳氏抬起床板,移开床脚支撑的一块大石头,然后用张阿四执勤时的腰刀,掘开土层,掏出个布包来。

    “这里头有三根足金簪子,我当初留了个心眼儿,从卖房钱里抠出些来,换的,没让那畜生知晓。我困在逍遥洞时,不拿出来给自己赎身,是怕做皮rou生意那些畜生,不讲江湖规矩,我独个儿对付不了他们,万一花了钱,人还脱不了身,哭天抢地也没用。后来遇到你,你既然这般仗义,将我赎了,眼下我俩同舟共济,我也须出力。你拿一根金簪去当铺,换二十贯钱,在御街西头,寻个旮旯里清净之地,赁一处小院……”

    油灯的昏暗光影中,柳氏声如魔音,将自己的谋划,点点滴滴、一步一步地说与张阿四听。    ……

    再有半个月,便是除夕。

    娃娃们每到这时候,最兴奋。

    而姚汝舟,比过年还高兴。

    柳氏趁着私塾里的先生午睡,偷偷找了个邻家小女孩将汝舟唤出来时,汝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认出这是自己一年半没见的亲娘后,最初的反应是愤怒。

    “他们说你卖了阿爷的房子,跟人跑了。你不像个当娘的。”

    小汝舟复述了最简练、也是最精华的评价。

    柳氏泪眼晶莹:“娘不怪他们瞎说。汝舟,娘的乖船儿,娘是拿了你爹爹留给咱们的钱,去边关跑买卖了,边关苦得不行,哪有开封城的日子好,娘是舍不得你小小身子吃苦,所以才不带着你。如今挣到了些银钱,自是立时就回来找我儿。”

    姚汝舟毕竟只七岁,眼前又是亲娘,登时就将乳虎似的张牙舞爪收去五六分。

    柳氏带他去了一处雅洁的宅子,说是自己定下的,过几日便可接他来住,汝舟更是将另一半提防也丢了。

    柳氏却很快将他送回私塾,关照他,先莫说与收留抚养他的沈家姨母听,阿姊家的亲戚们对她有误会,她须想想,怎生出面,正经赔个罪。

    第273章 邵清归来

    抵达开封城后,夏人俘虏中的几个高级将领,被看管得更紧了。

    朝廷禁止他们离开官驿半步。

    既是防止他们有间谍活动,也是确保他们的安全。

    朝廷也怕,这些夏人在大街上,万一被辨明身份,即使有鸿胪寺主簿挡着,也难免教正义的开封市民拔拳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