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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74节

    这是人性善良的基本底线。

    苏颂说出这句话时,身处御史台的监狱里。他当时官至开封府尹,在审理国子监博士陈世儒家的一桩命案时,因为不愿意顺着神宗皇帝的意思去冤枉陈世儒、从而打击其身后的旧党一派,而被朝廷下狱。

    最终,陈世儒还是被冤杀。

    苏颂因既不算新党,也不算旧党,只是坚持自己的良心而与皇帝对着干,总算被神宗放了一马。

    多年后,在哲宗朝已做到宰相的苏颂,想起这个冤案,仍后悔自己虽穿着官服,却没有能力救下无辜者的性命。

    他只能给子孙留下几句诗:“构虚为实尽枝辞,直道公心自不欺。众口铄金虽可畏,三人成虎我犹疑。忠邪所赖圆穹鉴,通塞须凭大衍推。况是圣神方烛理,深冤终有辨明时。”

    姚欢穿越来到这个时代后,已经见过了许多名人。

    天子赵煦一家。

    当朝宰执曾布与章惇。

    被野史过于黑化的高俅。

    词神还是豆蔻时的李清照

    文坛领袖级的人物黄庭坚与晏几道。

    领袖级人物苏轼的儿子苏迨。

    清而不妖的北宋“国嗓”李师师。

    甚至,连几十年后才会声名鹊起的宇文虚中和陈东,她都见到了。

    但若说她最想见的,恰恰是这位道德渊深、履行纯固、高风耸乎文士之林的国士——苏颂!

    唐多才臣,宋多能臣。

    然而,做臣子,实际与做人一样,才能为表,贤与仁,方为根本。

    就好像做菜,原料的品质好坏,是最重要的。否则,再是调味独具匠心,再是花样翻云覆雨,入得口里的,终究不是真纯之味。

    姚欢将煮香料水的木勺架在陶锅上,起身向苏颂福礼。

    因为崇敬的心情过于澎湃,她交握的双手竟微微抖起来。

    苏颂方才还听这小厨娘说起茴香馅儿的包子来,头头是道,此际一见她的微动作,不免诧异。

    “孩子,你怎么啦?”

    姚欢稳了稳心神,蓦地想起《苏颂传》中记载的另一则故事,灵机一动解释道:“草民的母亲乃钱塘人士,曾教导过,当年苏相公出知钱塘,赈济旱灾,活人无数。草民今日得见苏相公,一时感念,不觉失仪,万望苏公见谅。”

    苏颂摇手:“既食国朝俸禄,你说的都是老夫分内之事,何足挂齿。我如今已致仕,没有官服在身,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你们不必一口一个草民的,老夫听着并不舒心。唔,你方才,说起茴香馒头的各色做法,当真有趣。你这小陶瓮里煮的,又是什么汤水?可否说与老夫开开眼界?”

    “回禀苏公,这是晚辈和几个朋友,正在用大食番客的家乡果子,研制香饮子。”

    香饮子,就是宋人对于香料、酪浆、水果、花朵、草药等不同成分饮品的称呼。

    姚欢管它们叫“宋代喜茶”

    她初来乍到时正是端午前后,暑气见炽,城中四处可见买绿豆甘草冰雪饮子的摊头。后来,她在三伏天里与美团沿街叫卖鸡爪,热了也会去买香饮子喝。

    最好喝的,莫过于一种由渍木瓜、蜂蜜、茶汁混合后浸在冰块里的香饮子,高温里咕嘟嘟灌一大口,冷飕飕的“宋代喜茶”如雪山清流般,涓涓地润过喉头、流入胃里,登时给四肢百骸都带去阵阵凉意,连火烧火燎般的皮肤也瞬间降温。

    而秋冬时分,百姓常以各种花草茶为热饮的香饮子。

    姚欢从中得到灵感,又因前世在酒吧曾尝过一种带气泡的咖啡生豆萃取汁混合姜汁啤酒的饮料,故而今日决定大胆一试。

    此时,瓮里已飘出鲜明的复合香味,姚欢于是将这第二个瓮又离了火,取第三只小陶锅置于土灶上。

    那边厢,邵清滤出咖啡生豆的萃取汁后,因先头已听姚欢简略说过方子,知道她接下来要做哪一步,便递给她一只长颈瓷瓶。

    姚欢将瓷瓶里的液体倒在陶锅里,炭火一烧,浓烈的辛辣气飘散开来。

    “苏公,这是姜汁,晚辈现在放入红糖块,熬成姜汁糖浆。”

    待红糖完全融化,姚欢命美团取来一只碗钵,一边为苏颂介绍各种成分,一边将咖啡生豆萃取汁、西域香料水和红糖姜汁混合在一起。

    姚欢婉婉道声“容晚辈先试试”便遮着嘴抿了一口。

    她刚才讲解时,心里其实一直打鼓。

    众目睽睽之下,要是这玩意儿很难喝,那链子可就掉得大了。

    待一口热乎乎的红糖姜汁生咖啡入口,姚欢品咂的瞬间,抬眼时,正碰到邵清的目光。

    邵先生好像也挺惴惴的样子,脱口而问:“如何?”

    姚欢的笑容说明了一切。

    生豆萃取汁的草涩味道,被姜汁的辛味、红糖的甜味、豆蔻茴籽的香味中和掉了,虽未经烘焙,但咖啡的淡淡苦味还是能由人类灵敏的舌头感知到。

    比之烘焙豆做的美式咖啡,这种生豆复合饮料的苦味清浅许多,确实更像宋人的绿茶香饮子与红糖姜汤的结合体,他们应能接受。

    她忙又取了一只干净的瓷盏,新调一碗,并且多加了一片契里带来的干酸橙,笑吟吟地奉到苏颂面前:“请苏公品鉴。”

    苏颂饶有兴致地接过,以唇相试,温热正宜,遂爽快地喝了一大口。

    老先生闭上双目,似乎在感受暖洋洋的热饮落了胃,更仿佛在细品这新奇香饮子的层次丰富的滋味。

    未几,他朗声开口道:“先是微苦、浅辣,有些冲鼻,接着是一点点的酸,如食橘柚,再是一星儿的甜,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最后回味,才是异境之香。唔,孩子,你先头说,你母亲是钱塘人?老夫想起当初北归后,作过一句怀念余杭僚属的诗:‘酒后歌呼常薄暮,风流云散忽经年。‘你做的这香饮子,当得一句‘风流云散忽经年’。”

    姚欢受宠若惊,不禁语塞。

    心中又止不住赞叹,妈呀,这才是有文化的人做美食直播的样子。

    第132章 一代名相与“新琶客”(下)

    苏颂与苏轼苏辙兄弟,年轻时就交情甚笃。

    官家赵煦亲政后,新党又上台,苏轼与苏辙被贬往岭南。

    苏颂不顾自己是否难保,追着赵煦御驾后头恳求,莫将新党的亲信派往南边做查访使。

    当日情形下,苏迨即便只是未涉朝堂深潭的晚辈,心里也明白,苏颂此举,是不惜拼了自己的性命,去保全父亲与叔父的性命。否则,一旦新党门下信徒出任岭南,等于表明,朝廷准备诛杀二苏了。好在,小官家对元祐诸臣中,唯一尊敬的只有苏颂,倒是听取了他的意见,将章惇准备派往岭南的一个新党亲信,换了。

    此番,苏颂自扬州闲居地回京,苏迨第一时间登门叩谢。

    他已视苏颂为世伯,言语中便提到,自己何其有幸,也得了沈括沈经略使亲族的一臂之力,方未受追贬和削夺俸禄官衔。

    苏颂听闻,出力的竟然是饭食行的一对姨甥,且前后有许多故事,而这对好心肠的姨甥,竟又与太学一同出面施粥赈灾,不免大感惊奇,遂于今日主动提出,由苏迨陪着来寻访寻访。

    及至看到姚欢本人,又见她身边,几位朋友,乃至家中婢女,都是进退有度的年轻人,苏颂越发生了欣赏之意。

    苏迨样貌像他阿父,心思里那份谋划与细致,倒更像叔叔苏辙。

    他前几天又与姚欢和邵清相见,明了他们的近况,今日既陪苏颂过来,乃有意助他们一把。

    男子要科举应试,女子要维持商计,德高望重又宅心仁厚的苏公,或可多少照拂照拂他们。

    苏迨见学子们喝完姚欢的新制饮子后又向苏颂请教了一番文章学理,方对他们客客气气道:“诸位,苏公与家父家叔,还有沈公,都是故交,今日来由在下陪着与沈公后人叙叙旧……”

    读书人对于含蓄之语多能听得明白,陈皓忙领众位围观学子拱手告辞,散去附近,另寻河畔树下歇息。

    苏颂在邵清搬来的木椅上坐了,闻到他一身的草药香气,慈和地赞道:“这位小友,亦是行了大善。老夫从前辗转数州,水、旱、蝗各样天灾看了个遍,深知灾情里的百姓,身子虚弱,更易染病。对了,老夫又听仲豫(苏迨的字)说,你不仅与他畅谈医方药理,还向他请教了不少贡举之事。不错不错,良医良相,皆为国之栋梁。”

    邵清暗地里有那样一重身份,对于大宋重臣的渊源,自也了如指掌。

    苏颂是一位成熟的政治家,在宦场履历丰富,也曾出知礼部贡院。

    “苏公,晚辈已过府试,正待礼部院试。晚辈入秋后做了几篇文章,不知能否请苏公指点一二。”

    苏颂一笑:“你这后生,倒也没什么琐屑之语。后生的文章,老夫一向爱看。待过几日,你们这摊头收了,让仲豫引你来我京城的宅里就好。”

    邵清诚然欣喜,忙起身恭谢。

    他不忘感激地看了苏迨一眼。

    苏颂再是平易近人,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允了陌生的年轻人去自己家中受教,定是苏迨先铺垫过了。

    萍水相逢,不过于医方药理上欢谈半日,这苏二郎就帮了个大忙。

    苏迨,却并无居功之意,而是又往气氛里添几分谐谑轻松的柴火:“静波(邵清的字)是个好郎中,既过了府试,文章诗赋必也上佳,若再得苏公指点,来年礼部贡院的榜单上,必有静波的大名。贤弟又如此一表人才……”

    他说到此处,转头看向姚欢:“姚娘子,到时候你莫只顾着卖鸡脚,随我去看榜下捉婿,可好?”

    宋朝到了中后期,殿试已不会黜落中榜者,因而实际上,礼部院试已是科举考试最高一级。在礼部贡院上榜的男子,前途可期。

    于是每逢放榜,京中官商人家有适龄待嫁女儿或meimei的,便遣了老练的家仆或者年长女眷,蹲守周遭,但凡发现上榜者里有年龄样貌不错、只看上去没什么家世排场的男子,就围拢去打探对方的婚配情形。真的“捉”回家去,自也是夸张了,但家奴之间为了争着提问而冲突起来的事,亦时有发生,场面,还是,比较火爆的。

    姚欢听了苏迨的话,想到言谈举止都颇为文雅妥帖的邵先生,高中进士,青衫飘飘地从榜下回身时,却蓦地被斜刺里杀出的家丁们、嫲嫲们拽住,青梧般挺拔的身体上长满了各色手掌,再无奈也还是和和气气地回答相亲天团的问题……

    她不由嘴角微抿,却只对苏迨会心一笑,并不接语。

    她仍是时刻提醒自己,这是在宋代,她这般女子,纵然得了眼前这些前辈或平辈朋友的善意,感念即可,不好在言语上露了调笑轻浮之相。

    苏颂闻言,倒是一怔:“这位静波小友,尚未婚配?”

    邵清禀道:“家严家慈去得早,不及为晚辈定下亲事。如今晚辈仍是孑然一身。”

    心下却更泛起自嘲之意——我也想哪,晚了一步。

    苏颂“哦”了一声,想到一事,但终究与这后生初识,自己又不是那官媒娘子,不好贸然开口。

    不过,他眼前蓦地出现那位老友的模样,方惊觉,难怪自己今日一见这后生,就觉得面熟。

    这后生,在眉眼间,分明与自己那位故人,很有些相似。

    “静波,你原籍何处呀?”

    “大父与父亲,都居京兆。”

    “京兆府人?”

    苏颂道,“陕州与燕赵之地,男子气宇轩昂者甚多,你看似一介文士,眉眼间果然有英武之相。老夫当年由先帝所派,出使辽朝,见到边境的汉将汉民,都有这几分模样。”

    邵清心头一凛。

    对了,自己怎地忘了,苏颂曾数次出任大宋访辽使。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十六岁便来到开封,此前养父从未带我出席过接待宋使的宴会,他不可能见过我。

    邵清正犹疑间,那边厢,苏迨见姚欢毕竟是女子,不如邵清善谈,有心推她一把。

    “姚娘子,你这新制的饮子,可要准备去售卖的?”

    听苏二郎将话题拉回自己的行当和美食,姚欢莞尔道:“自是希望,风靡京城。”

    “那就请苏公赐个名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