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13.C#9436; 第十三章.谢知恩
(1) 谢知恩 长安秋风早,又是一年霜落时。 她当了皇帝之后心情好了许多。萧寂在时的苛政与连年征战留下的弊病被接连匡正,四海休养生息,九州减免杂税,大梁的人口也逐年增加。 当年在公主府豢养门客时,她不光教习他们六艺,也教他们策对时政、天文历法、刑律用兵。后来名为遣散他们,其实是将他们下放州县,熟习政务,募集义兵。 登基那日。她独步走向百尺高台,受天地礼拜。 脚下是泱泱臣子,都称她为万岁。从前她想象过这样的场景,只是那时她还以为自己爱着萧寂,而他们终将并肩而立。后来她发现,萧寂要的不是与她并肩而立,而是要她跪伏在脚下,只是跪得比别人高些、体面些。 他不想给的东西,她只好自己拿。 萧婵在登基大典上只叹过一回气,是因为在人群中没找到那个道貌岸然的男人——谢玄遇。 自从某夜在假山边,她假意与萧寂做了一回,把他气走之后,就再没见过他。审讯那次,他原本是主审官。只是萧寂来后,他就消失了。她也下旨寻过,得来的消息是谢大人留了辞官书信,大约是不满于新朝,自己退隐了。 她不相信。但仔细想想,也似乎确是如此。 谢玄遇从前和她上床时,很少拥抱亲吻她,也极其沉默寡言。或许,他还是耻于与她有过这样一段私情。 她始终没有搞懂这个人。 长安秋风叶落时,萧婵巡幸江左,再次见到了改名换姓的状元郎。他改换成了道士装扮,在道观的后园里闲云野鹤地焚香弹琴。看起来过得竟然不错。 她在后花园里远远望见他时就遣散了众人,独自踱步过去。 他弹的是前朝皇帝的《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她站在菊丛里听完了一曲。心中暗自感叹,论风姿仪表,谢玄遇世无其二。 只是不知道他不能忘的佳人究竟是哪个,她陷入沉思。 他弹罢整弦,抬头看见了萧婵。她来不及整理衣冠,只好朝他尽量端庄地笑了笑。在谢玄遇面前不知狼狈了多少回,脸面却还是不能不要。 他起身站立,整理衣冠,在亭子里遥遥朝她行了大礼,转身就要离开。 萧婵现在有些理解萧寂的心情了。这一刻她只想着要留住他。 “谢卿!”道观外不远就是朝臣,她不能太随心所欲。 他居然真停了步,只是没有回头。“陛下。” 他顿了顿:“臣是一介布衣,不应当惊扰圣驾。” 萧婵会意,原来这是要她赐官的意思?呵,装清高。 “孤甫登帝位,于朝政事务多有疏漏。今日来江左求贤,想请谢卿出山辅佐。” 她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声音却不由自主撒起娇来。谢玄遇的背影让她想起很多画面,一年不见,他身材比之前更好。从前只是清秀颀长,如今又有几分成熟稳重的样子。 不知道睡起来怎么样。她这样想着,就叁两步蹭了过去。 “谢卿。”她压低了声音,伸手碰了碰他腰间的玉佩,又收回了手。她看见他睫毛闪动,心里得意。 “孤如今在宫中四顾无援,想要谢卿回去,制衡旧臣。”自己都没意识到,在谢玄遇面前,她总像个想讨甜头的小孩子,坑蒙拐骗,撒娇耍赖,恨不得都用上。 “谢卿。”她又唤了一声。 谢玄遇终于开口:“陛下。臣如今已改名换姓,入道门清修,不能再在朝中任职。” 她抓错重点,抬眼惊讶状:“如今叫什么?”问得急,没注意脚下有个石子,险些绊倒。 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她的腰。她向前一扑,手撑在他胸前。两人气息都一时紊乱,只因这身体都太过熟悉。 他眉头微皱,只因方才她一俯身,被他看见了藏在胸口上缘几道深深浅浅的齿痕。 “陛下就是如此招纳朝臣的么?”他语气突然有些严厉,说完又转过头去,像在懊悔说了这话。 她根本不知道他刚刚看见了什么,厚着脸皮一笑,还拽着他衣领不放,快要把他的道袍扯散:“不是,孤唯独对谢卿这样。” 他耳根发红,却没有推开她:“陛下,不要胡闹。” 她隐约觉得有戏,更加放肆地往他身上贴:“如此说来,谢卿是答应回宫了?入了道也无妨,可供职太仆寺,或是钦天监。孤会时时去看谢卿。” 他怕她站不稳,手虚拢着,仍旧放在她腰间。眼睫垂下,与从前一样,带着说不清的悲悯看着她,极近又极远。 “恕臣难从命。” 她怔住:“为何?” “五年前,萧梁宫变。新帝登基,以莫须有之罪灭江左谢氏满门。我是旁支庶子,被养在深山多年,十八岁承谢家家主之位,秋闱中榜。”他声音平稳,眼睫在脸上投下一片暗影。 她揪着他衣领的手缓缓松开。 “十八岁前,谢某心中只有一件事:入宫面见皇帝,杀了他,重振谢氏。” 他抬眼看她:“可他是你皇兄,你爱慕他。我要是杀了他,你会恨我。” 萧婵反应了许久,才明白这几句话里的意思。她没想到谢玄遇这么聪明一个人,竟一直没看出她早已对萧寂无意。 “陛下,谢某因一己私情,背叛了谢氏满门,是个罪人。谢某此生,不会再踏入长安一步。” 萧婵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一句话。五年前她与萧寂热恋,每日颠鸾倒凤,心里最大的事就是皇兄何时来看她,不知千里之外江湖剧变,血流成河、天街踏尽公卿骨。 如果说她前半生有负过谁,那么谢玄遇实在算一个。 她才刚刚知道他真心爱慕过她,却已经什么都迟了。 道观外传来缥缈歌声,是孩童在模仿他的琴曲,唱《秋风辞》。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她僵硬点了点头,又僵硬地笑了笑,转身离去。 在她离去的瞬间,园门外,元载的车驾也悄然离开。 (2) 谢家女 然而萧婵刚说完这话几天,回宫之后,就听闻谢玄遇也来了京城,住在弘道观。同时朝廷上下流言纷纷,说她在江左贪恋美色,睡了某个叫谢知恩的道长不说,还把道长带回了京城。 她觉得奇怪,又拉不下脸逮着朝臣询问,只好在散朝之后找到元载,横眉竖目地问他: “五郎,谢玄遇的事,是不是你干的?” 元载自从当上了护国公,比之前更忙。况且昨夜他才刚从她的寝殿里出来,打着哈欠回话: “是啊。陛下您,不是中意他么?” 她被噎得说不出话,继续横眉竖目:“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人抓来京城。原来五郎是如此替孤笼络人心的?” 元载眯着眼看她:“陛下不必担心,谢郎进京,是他自己的意思。臣不过是与江左谢氏的现家主对谈了一回,说朝廷要请谢郎出山。他知道后,就主动去我府上,求我带他来了。” 萧婵纳闷:“如此容易?” 元载微笑:“那谢氏的现家主,是谢玄遇的meimei,当年与他一起逃出去的。一个半大女孩子,什么都不懂。谢玄遇很是护着她。” meimei。萧婵心里发堵。她从来不知道谢玄遇还有亲人在世。也对,他什么都没告诉过她。 “罢了。今后莫要如此跋扈行事。”她打发元载走人,对方却还赖在殿上。 “怎么?”她抬眼。 “陛下。当年宫变当夜,陛下尚在狱中时,谢玄遇他……”元载语气顿了顿。 “他怎么?” 元载迟疑了一会,才开口:“他失踪得,很是蹊跷。” 她以为元载要报告什么新鲜事,失望地摆摆手:“孤知道。五郎无需再过问此事。” 元载出了宫,上了马车。车内宽敞,角落里绑着一个瘦弱少女,眼神凶狠地瞪着他。元载施施然给她松了绑,冷不丁被咬了一口,鲜血登时流出来。 “家主大人,牙口不错。”元载瞪她。“你家兄如今在京城,生死未卜,全在于你的一举一动。” 少女听了这句话,顿时安静下来。 “听话。”元载温柔地抬起她下颌。“长得真像陛下,可惜性子太烈。不然,我都想把你收进府里。” “谢家世代清流,我宁愿死,也不会受你折辱。”她眼睛亮闪闪,像是憋着泪。 元载突然放了手,不再看她。 “出宫,回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