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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句话,季吟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拿起了装一次性筷子的纸套子,在桌面上支起手肘,漫不经心地翻折着,“他嗓子好些了没。” 在两人重叠的语境里,这个“他”指的只有一个人。见向诗不作声,季吟的嘴角讽刺地扯了起来,“看来他没告诉你。” 这副挑衅的姿态依稀留有他过去盛气凌人的影子。若是几年之前,向诗肯定会气得直接甩脸色,可如今的他非但没有被激怒,反而从容地替对方把喝空的酒杯给满上了。 “又不是小孩子,干嘛事事都非要让别人知道。” 一口气将杯子里的酒喝干,烙印着伤痕的嘴角边,难得地渡上了一丝脆弱的无奈,“算了,我偶尔当一次好人吧。” 纸套子看来是叠好了,因为他的掌心里,赫然乘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红色纸鹤。 · 三年前。 小型会议室内没有开灯,假如换成别人,肯定会以为屋子里空无一人,但是季吟知道,付晶就在这里。 他应该是去厕所了,电脑没锁,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摊在会议室的桌上。画面是分屏的,左边的界面在进行工程导出,而右边的界面则是他的云盘。 季吟正满心责怪他为什么连锁屏这么基本的常识都会忘记,然而就在注意到云盘中罗列的文件名时,才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付晶在背着自己写歌。 云盘里的内容物显得很凌乱,既有以前被筛掉的废歌,也有季吟从未见过的新曲子。平日里,光是为了应付交给公司的demo就已经很吃力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付晶居然还有余力能写出这么多东西,简直令人怀疑他究竟有没有时间睡觉。 不过反过来,可能恰恰是由于发行上的妥协与限制,才会导致他在看不见的地方,补偿性地发泄起了积压已久的创作|欲。 虽然明知道这么做会惹他生气,但季吟依旧选择戴上耳机,随便点开其中一首听了起来。他忽然意识到,付晶或许不是忘记了锁电脑,而是完全不在乎被其他人看到,毕竟那些晦涩而歇斯底里的歌曲是绝对不可能被使用的,他这是在自暴自弃。 曲子的完成度出乎意料地高,并不是闲来打发时间的水准,能听得出来,制作者有在用心地去对待这件事。耳机里的音乐如同一条厚实的棉被,遮蔽住了环境音,遮蔽住了季吟的注意力,遮蔽住了现实世界中所有惹人生厌的庸常和无聊。 直到付晶伸出指节,在桌上用力敲了几下,他才如梦初醒地睁开了双眼。 “听够了吗。”身边的人问。毫无起伏的语调中听不出喜怒,就像一杯彻底凉透了的残茶。 摘下耳机,季吟悠闲地站起身来,他的脸上丝毫不见窘迫,反而寸步不让地逼视着对方的眼睛,“你有空折腾这些发不出去的破玩意儿,不如多花点心思想想下次该交的歌,别到时候又来个全军覆没。” 他至今不明白,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付晶看自己的眼神变成了这副模样,好像瞳孔深处点燃了两簇漆黑的火焰,正在安静而残忍地燃烧。 要知道,过去他的目光里总是闪烁着亮晶晶的憧憬。别说是瞒着周围人搞小动作了,但凡随便写个动机,就要兴冲冲地凑过来,满怀期待地说:你听听看。 此时此刻,那双看起来别无二致的眼睛却显得黯淡无光,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以及拒绝。 付晶并没说话,薄膜般的愠怒紧紧地绷在他的脸上,模糊了他的五官——季吟这才发觉,并不仅仅是眼神,而是付晶这个人本身,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 存在云盘里的曲子,既不是为了给Moonquake,也不是接了其它工作,更不像是写着玩的——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他是为了以后的自己而写的,他想走。 等到终于醒过神来,门早就被关上了。黑暗而狭小的会议室之中唯独剩下季吟一个人,耳机里依旧在播放着那些无人问津的旋律,灰色的音符仿佛被困在暗无天日的密封纸盒里,难以挣脱。 · 压着火,付晶冲到了公司楼下的吸烟亭。他心情不好,走起路来动静非常大,于是还没等人走近,调侃的声音就率先响了起来:“看你那副架势,又跟季吟吵架了?” 付晶立刻听出来,说话的是Moonquake的另一个吉他手。这人琴弹得没季吟好,长相更是不如他,明明是同一个位置,人气却是天差地别,所以背地里一直有些眼红嫉妒。 这几年付晶跟季吟的关系越来越差,已经到了公司里人尽皆知的地步。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眼前的这位便把心思花在了拉拢主唱上,没事就爱在他面前说些阴阳怪气的反话,变着法子恶心人。 吸烟亭里没有其他人,付晶挑了个距离他最远的角落,并不多言语,衔着滤嘴就开始摸打火机。怎料对方不死心,觍着脸跟过来,用手背敲了敲他的胳膊,追讨着回答。 皱起眉头,付晶一脸不耐烦地往边上退开几步,骂道:“别特么烦我。”他报复似的深深吸了口气,尼古丁被尽数挤压进了肺叶里。 “不管你们为什么吵架,我早就想劝你了,小季没错。” 付晶懒懒地掀起眼皮看了他半晌,嗤笑一声,接着乏味地侧过半张脸,喷出一口细长的白雾。 “是你太较真了,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干嘛投入那么多感情。你就当自己是做重复劳动的流水线工人,写歌全凭肌rou记忆,只动手不动脑,更不动心,不然最后吃亏的肯定是你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