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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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了下来,呼吸声变得有些粗重,像是实在不忍心启齿。 片刻,才接着说:我背起了小姐,向着李府跑。海岸距离李府远极了,可路上怎么也见不着车马,我一直跑,到了陆域之后却见城中一片混乱,我无暇顾及是怎么回事,只是在跑,可是... 可是整座李府都没了。 ...是。裴郁离轻轻吸了一口气,我当时唯一的念头只是保住小姐,于是又转而向城中医馆去。小姐的身体越来越凉,我迈进医馆之时,她已经全无呼吸了。 寇翊听着,突然有些后悔。 他开始在想,若他当日没有抛下那李小姐走开,或许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这想法刚起了个头便被他自己先掐灭了。 即便是那时苟活,可李府付之一炬,李小姐一个大家闺秀又遭受了那样的侮辱,她该如何? 生不如死,真的比现在的结果更好吗? 寇翊不愿想这些,可他的心思不由自主地便往裴郁离的身上放。 若是李小姐活着,对裴郁离来说会如何? 叫他这么一个清减的身子去照顾另一个弱不禁风的病人,吊命的汤汤水水要银子,衣食住行全是问题,活下来又怎样? 可换个角度说,那李小姐似乎是他循着的一道光,至少留个指望。 无解。 这个问题本身就是无解的。 寇翊思绪转了回来,又问:你断定熊豫与熊瑞是凶手,是因为李小姐的身体本就不好? 我进医馆寻了大夫,大夫说小姐身上没有严重的外力伤害,可却呼进了许多寒风,脖子上也有轻微的掐痕。裴郁离的嘴唇抖得很厉害,声音虽小,可哭腔已经凸显出来,是惊吓、风寒,加上...加上一时的窒息导致的。小姐体弱,这三者光是一个,就能要了她的命,所以... 好了,寇翊轻声打断了他,我知道了。 熊家兄弟想玷污那李小姐,却没想真要了她的命。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是杀人凶手,罪责难逃。 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没错。 但为何只那一日的功夫,全东南的人都认定了裴郁离是个纵火逃窜还杀害李府千金的十恶不赦之徒? 按照刚才的说法来看,他进城寻了医馆,有大夫可以作证他至少存了救人之心。 也有不止一个人可以作证,李府失火时,裴郁离是不在城内的。 这很简单,普绛寺的僧人们就完全可以证明。 还有,桃华是李小姐的婢女,面对危险时抛下/体弱的主子先行逃命,这姑且算是人之常情。可她为何一口咬定自己先与二人分开? 这就是把罪责往裴郁离的头上扣,难道那桃华真的只是为了择清自己? 更重要的是... 寇翊看了看裴郁离。 这人脑子明明很好使,不会想不到这些。可他压根没想着证明自己的清白。流言蜚语伤不到他,或者说,他不在意。 寇翊能够看到的裴郁离所在意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为李小姐报仇。 除此之外,他看不到裴郁离身上有任何其他的信念。 这很奇怪,人要是只攀着那一根线活着,线断了,人怎么办? 寇爷,裴郁离稍稍平复了一下,恢复了平静的语调,说道,你为何一直不问住船爆炸一事? 他的情绪也很奇怪。 上一刻看着就要控制不住了,可下一刻,他就能生生掩回去,若无其事地同你谈论其他的话题。 寇翊看过他许多次脆弱的模样。 这些脆弱里真真假假,真情流露和故意作戏,好像都不是他,又好像都是他。 寇翊现下是猜不透的,于是配合道:因为不可能是你做的。 寇爷一惯自信。 没错。 裴郁离与他对视片刻,道:我猜,李府货船上一定有许多火/药一类的东西,对不对? 寇翊静默了一瞬。 前日天鲲往垂纶岛上运货,熊家兄弟也在。裴郁离继续道。 他是在引着寇翊往熊家兄弟身上想,寇翊又怎会不知,便问:你是怕我阻你报仇,因此给我也寻个报复熊家兄弟的由头? 天鲲禁止帮众自相残杀,裴郁离答得倒也坦诚,我确实怕寇爷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我也没有说瞎话糊弄你啊。 两人的脸离得很近,气息又险些交缠在了一起。 寇翊眉头一挑,终于起了身,居高临下地看下去。 他在与旁人博弈时,常常会把自己置于高处,裴郁离已经体会过许多次了。 我瞧你是彻底活过来了。寇翊一哂。 裴郁离偏偏就把声音又放得更小,把字都含在嘴里说道:是寇爷救回来的。 寇翊没有听清。 他下意识想要躬身去听,可这时候躬身岂非没有面子? 他没有这样做。 我说,裴郁离调整了一下姿势,平躺过来面对着寇翊,是寇爷将我拉回来的,我很感激。 ...... 但是住船爆炸一事,确实有我的责任。 见寇翊依旧没有言语,他继续坦白道:我那时想着报复你,于是在熊家兄弟找茬的时候,给了他们一些暗示。后来,又故意激怒了他们。 寇翊用舌头抵了抵后槽牙。 正巧,外面又传来了圆木碰撞舱门的啪嗒一声,有脚步往这边来了。 不用想也知道是兢兢业业的窦学医。 裴郁离正在心虚的当口,可他最擅长的就是故作镇定与示弱。 他现在已经极其虚弱了,不用再示弱了才对。 那个...裴郁离还是艰难地咽了下口水,他嗓子里很干,做这样轻微的动作也是难受的,小窦大夫来了,寇爷不先扶我喝个药吗? 你不是怕苦吗?寇翊眯了眯眼。 我更怕死。 你真的怕死吗?寇翊还是俯身下去,右臂抵在床沿,用霸道的姿势逼近了裴郁离,眼睛在他的脸上扫了一圈。 ...好吧,裴郁离完全放弃了对话的逻辑,苍白的小脸往后瑟缩了一下,又绕回去道,我其实,不怕苦的。 第23章 进退有度 寇翊觉得自己受到的欺骗不止一次两次,转念一想,怕苦的人怎么会把沁流珠藏在舌头下害人? 一想到这个,他就觉得嘴里又泛起了苦味,连带着舌头都有点麻。 不止如此,那唇齿碰撞的感觉也在心中挥之不去。 方才是怕人死了,紧张到想不到太多。如今看人不仅活过来了,还思路清晰伶牙俐齿的,味儿就回过来了。 杀人就杀人,用这种招式杀人的,全天下恐怕就他裴郁离头一份儿。 话已至此,一切都理出来了,寇翊揣着隐隐有些生气却又无可奈何的情绪,眼睛并未离开裴郁离的脸,又问:那夜你死皮赖脸地撒娇,是因为听到了什么动静? 若是真有人在他的船上放置炸/药,他不会一点都察觉不到。 唯一能想到的空子,便是那夜。 他当时睡得并不安稳,也的确嗅到了一些不寻常。可当他屏息去听时,裴郁离伸手触碰了他,说自己很疼,搅乱了他的注意力。 嗯...裴郁离犹豫了一下,我哪里能听到那些?只是我注意到你有些不安,知你觉察出了什么而已。 咚咚 窦学医在外面敲了两下门。 寇翊置若罔闻,愈发逼近裴郁离,声音放得很低:所以你那时说自己疼痛难耐,也是假的? 裴郁离被他这样近距离地盯着,不自觉抿了抿唇,道:那是真的。 当日沁流珠在药壶里,他是为着杀人的主意,才坚持不服止痛散。 怕苦是假的,可疼是真的,寇翊身上的温度能缓解疼痛也是真的。 我说,窦学医一只手端着药壶,另一只手捎带着些柴火回来,只能用脚踢开了门,占着我的房间就算了,还不理我就有点过分... ...了吧...面对此情此景,他竟不知是该开心地说一句小裴醒啦比较好,还是惊讶地来一句你们在干啥比较妥当。 寇翊见他进门才直起身来,状若无事地说了句:人活了,可以服药了。 窦学医自然还是高兴的。 将柴火往地上一放,左手在腰间摸了摸,摸出个布包裹着的蜜饯来,说:正好我这里有蜜饯,这药苦,干喝怕是难以下咽。 寇翊两步过去,将他那布包拿到手里,说:不用,让他干着喝,他不怕苦。 窦学医:...... 裴郁离干巴巴笑了一声,有气无力道:是、是... 窦学医也不知他们发生了什么,将药摆在床边侧柜上,先是给裴郁离诊了诊脉,确认无甚大碍之后,便取出个绷带和药粉来,要给寇翊换药。 不用你,寇翊轻轻咬着牙,一会儿有人给我换。 ......窦学医觉得自己出现在这里好像有些不合时宜,真依言将东西放下,撇了撇嘴,边往外走边说,得了空去老范那儿,他找你。 话音都还没落,人倒消失了。 屋内又剩下他们两个人。 裴郁离对着寇翊看了片刻,见他并无意搀扶,只好自己往起坐。 可他这大病中的身子哪里能支撑得起来?身上的棉被这时候有千斤沉,压得他动也动不了,手掌还没用力,胳膊已经软下去了。 寇翊像尊没有感情的冷面佛,站在一旁动也不动,只是眼皮子稍稍掀起来,大发慈悲地对他看着。 裴郁离有些无奈,半晌,问道:躺着能喝药吗? 你若不怕呛到,也可以。 ...我不想呛到。 那就坐起来。 ......裴郁离眼珠子转了转,说,我错了,寇爷。 ...... 我已经道歉了,骗了你对不起,伤害你也对不起。你若是气不过后肩上那伤,原原本本还我一刀便是,我肯定不躲。裴郁离把这一笔一笔算得清清楚楚,但住船爆炸不全是我的责任,寇爷要讨,也别就着我一个人讨啊。再说了,你扔了我的玉,还没赔给我呢...寇翊尚未回答,他又说:哎,我的青玉枝呢? ...... 寇翊简直不知道怎么应对,可不得不承认,他后面那句我的青玉枝呢让人心情突然好了许多。 你扔了我的玉。 你赠了我青玉枝。 这两者放在一起说,青玉枝的分量似乎都变得重了起来。 裴郁离说话很有技巧,往人心窝子上去戳。 寇翊简直语塞到想要发笑,忍了忍,答道:拾起来了。不过我提醒你,你想杀熊家兄弟,光一把青玉枝是不够的。 裴郁离对他看了过来。 还有,寇翊往前走了一步,小打小闹可以,但天鲲帮内,决不允许帮众互害性命,你懂吗? 裴郁离静默了片刻,问:可他们炸了你的船,这还不够吗? 证据呢? 熊家兄弟头脑极其简单,我可以与他们对峙。 然后呢?在范哥面前承认是你有意激怒他们,导致他们起了杀心? 有何不可? 范哥不会放过你。 寇翊已经走到了床边。 他在等,在等裴郁离会不会再说出一句有何不可。 若真是如此,那就说明裴郁离真的存了死志,只想复仇。 寇翊帮他就是为了救他,若他满心想死,寇翊不会继续帮他。 不过裴郁离胸膛轻微地起伏了两下,只是移开了目光,问道:那怎么办? 他妥协了。 不只是因为需要寇翊的帮助,还因为...寇翊刚刚的那句话。 范哥不会放过你。 看似铁面无情的一句话,内里的意思却温柔至极。 寇翊不想当着范老大的面揭发熊家兄弟的恶行,根本目的在于,他想保住裴郁离。 这句话打进了裴郁离的心里。 面对寇翊对他的这份无来由的庇护,他心里生出了一丝温暖,同时也有一丝惶恐。 你先将你这娇气身子养好,再想怎么办也不迟。寇翊用食指在一旁的侧桌上扣了两下,说,再不喝就凉了。 熊家兄弟的话题到此为止,裴郁离终于将手臂从被子里拿出来,刚准备让寇翊扶他,却神色一滞。 他的手臂上,没有袖子。 人刚从昏迷中转醒,身体感觉是很迟钝的。 裴郁离的脑子转了半天,可身子却没跟上。 这一下,他突然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被子里空空荡荡的,他...他全身都是光着的。 甚至连最贴身的衣物...都没穿。 ......裴郁离又把手臂缩了回去。 寇翊注意到了他的表情变化,故作随意道:你身上全是湿的,我给你脱了。 裴郁离眨了眨眼:有新的衣物吗?我不能一直光着吧? 托你的福,我的衣服全跟着船一起葬身火海了。 那没办法了,裴郁离说,我出不来,你喂我。 寇翊又一次语塞,只得走到屏风后,将那早先就被甩在架子上的中衣拽出来,隔着老远就往床上一扔,道:窦学医的中衣,穿衣总不用我帮忙吧。 谁说不用?裴郁离连分毫迟疑都没有,要帮忙的。 寇翊是真真切切见识了什么叫做蹬鼻子上脸,说个长句子都要喘三口气的病人,怎么...怎么如此脸不红心不跳的? 药真的快凉了。裴郁离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