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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道 第67节

    颜幼卿趁他付钱的工夫,找到车站公共电话间,给安裕容打了个长途电话。安老板未雨绸缪,在登记了玉颜商贸公司后,紧接着便装了部电话机。这两天睡在仅有两个隔间的公司办公室里,专等颜幼卿消息。听罢他一番述说,安裕容稍加琢磨,如此这般叮嘱几句。颜幼卿忍不住乐了,小声道:“这样……叫徐兄知道,是不是不太好?”

    但听电话那头低笑几声:“无妨。反正小嫂子没来,不必顾忌,你照做便是。回头我与徐兄说。”

    第77章 平地起雷音

    因江宁至申城短途乘客激增,即使特快专列,也比往常晚了个多钟头方得以进站。站内比之铜山更为拥挤不堪,除去自各地撤退而来的洋人,消息灵通之华夏商人,还有许多临近开学返校复课的学生。待得一行人连同行李终于挤出车站大门,于广场西洋喷水池边汇合,可说人困马乏,疲惫难当,就连精力最足的颜皞熙、颜舜华兄妹两个,也蔫得如同这个季节里晒枯的梧桐树叶。

    车站乃是尚古之罹难处,广场喷水池更是引发颜幼卿许多沉痛回忆。数月之间,曾经血溅当场,贤哲殒命,如今已毫无踪迹,只余满眼碌碌众生,往来不息。

    颜幼卿心情有些沉重,奈何眼下情形却不容他独自缅怀。走向杜三少道:“您是徐兄姻亲,我与安兄自当尽地主之谊,只怕冒昧干扰,耽误了阁下的安排。不知接下来您有何打算?”

    杜三少扫一眼东倒西歪的众人,尤其自家面色憔悴,连抱怨亦没了力气的少奶奶,道:“不管怎样,先寻个旅舍住下再说。”

    颜幼卿问:“申城旅舍林立,各有千秋。敢问三少可有什么偏好?”

    “闻说申城租界比之海津更为繁华,便去租界附近找个像样点的西洋旅舍罢。”

    杜三少语音刚落,旁边三少奶奶插话:“至少得是拉赦芮大饭店那般,才算住得。”她抢了颜幼卿换给管事嬷嬷那张唯一的二等票坐到申城,下了车却全靠丫鬟扶持,简直奄奄一息。这时说出拉赦芮大饭店几个字,仿佛终于活过来一般,眼里冒出神采。杜家少奶奶们出发前曾在海津住了几个星期,由黎映秋带去拉赦芮吃过饭,自此念念不忘。

    颜幼卿点头:“如此我们便往码头方向去,有名的西洋旅舍都在江滨大道上。”

    杜三少同意了,又试探道:“听妹夫提及,颜少爷与安少爷南下闯荡年余,颇有成就。不知贵府置业何处?我等人生地疏,若能寻个相距不远的旅舍,也好方便走动请教。”

    颜幼卿摆手:“成就万不敢当,不过混口饭吃罢了。有个小小门面,正好位于码头河滨区域,就在江滨大道后头。三少不嫌简陋,可以顺路认认门。”停一停,随手比划,“车站西侧多有人力车夫等候揽活,东侧则是几家大汽车行总店,可以租车出行。码头离此不算远,不如雇几辆人力车,较为经济划算。”

    颜幼卿这般建议,却架不住三少奶奶坚持要坐汽车。于此陌生地方,不可能如在京师一般,主子与贴身仆从坐车,其余下人两条腿跑到地方去。最终一二十口全部挤上去,足足雇了五辆小汽车。三少爷财大气粗,要替颜少爷一并支付车费,颜幼卿再三婉拒,才谢绝这份美意。

    五辆汽车浩浩荡荡,自火车站前拐上大道,直奔码头而去。沿途多为洋货商铺,尤其进入江滨大道,道旁近年新建的数座高楼拔地而起,各国银行与大型洋行鳞次栉比,气势恢弘,令人震撼。此时正是上午最为繁忙时刻,处处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高楼前衣香鬓影,店堂内五色琳琅,比之海津,更见繁华瑰丽。两个孩子一扫颓靡,惊呼赞叹,郑芳芷亦是频频颔首,目不转睛,叹道:“申城与海津同为通商口岸,现代都市,并称华夏双璧,又被誉为东方之璀璨明珠,果然名不虚传。”

    颜幼卿见三人看得高兴,不由露出笑容,道:“峻轩兄在附近租了个小门面,与朋友合伙,做点西药兼西洋香粉雪花膏之类的生意。我平日给他帮忙,点点货,算算账。住所是另外租的,稍微有些远,胜在价钱合适,周遭清静。咱们先去门面瞧瞧,顺道把杜府诸位送到旅舍,再回家好好歇息。”

    听起来十分安稳妥当,郑芳芷忙点头:“安兄弟与你一贯是能干的,只是辛苦了。我这一年也颇有积蓄,更兼徐兄弟帮忙出手海津的宅子,现银皆换了外国银行通兑支票。回头统统交给你。你与安兄弟也说说,若有合适的活计,帮嫂嫂留意留意。”

    颜幼卿应了,又道:“这些都不急。再有几天,便是学堂开学日,皞儿与华儿上学的事,才要赶紧张罗起来。峻轩兄的意思,最好是一所男女混校,如此他两个能一块上下学,彼此照应。又最好聘得有北方教员,不至有排斥感,若有外国教员则更佳……”

    说得几句,郑芳芷望住他,忽地一笑:“幼卿,这些个家常话,你从前可说不了这许多。”

    “嫂嫂,我……”

    “这样很好。”郑芳芷眼眶一红,又破涕为笑,“真的很好。能遇见安兄弟、徐兄弟这般君子人物,当真是咱们家的福气。”

    “嗯……”颜幼卿欲言又止,正犹豫如何继续,汽车却突然慢了下来。

    原来车子已拐入江滨大道后头,开进河滨区域内狭窄的小巷里,亦即当日颜幼卿跟踪万雪程,万府宅邸所在处。这河滨区本是申城最早的租界区,因日渐老旧,混得好的洋人陆续外迁,或搬至繁华富丽的海滨区,或搬至整洁幽静靠近内城的新租界区,还剩在这儿的外国人,无非不得意的落魄水手,濒临破产的倒霉商人,远来淘金毫无倚仗的流浪汉之辈。而越来越多的夏人则搬进来,以住租界、买洋货为荣,如已经上了绞刑架的万雪程之流。这些人竭力添砖加瓦,将这片区域填塞得越发凌乱拥挤。

    “玉颜商贸公司”所租门面,便位于从前万府宅邸前头十字路口处,乃河滨区域做生意一等一好地方,堪称寸土寸金。当日安裕容配合颜幼卿,在这里等万会长出门打骨牌,留下深刻印象。后来计划与魏司令做西药生意,需一个幌子遮掩,立刻想起此处来。恰巧万雪程倒台,码头帮会势力大换血,空出不少铺面。安裕容趁虚而入,抢得先机,租下一处两个隔间的小门脸,挂起了公司招牌。

    小巷逼仄拥堵,石板路坑洼不平,汽车颠簸摇晃,七扭八拐,速度比人力车还要来得慢。好在路程极短,不过数分钟,已在十字街口排开停稳。便见杜家三少奶奶一马当先冲下车,蹲在路边呕吐起来。幸亏路上没吃什么东西,不过吐出些苦水,趴在丫鬟身上喘气。近旁摆摊的女人跳开避让,cao着本地方言抱怨,满身都是嫌弃。

    颜幼卿指指头顶上“玉颜商贸公司”牌匾:“就是这里了。从前头江滨大道进来,走路也用不了多久,又是十字路口当街的位置,抢手得很。”

    杜三少四下里望望,撩开头顶垂着的破布帘子,让开搭在电线上的一条花裤衩,露出尴尬笑容:“是……挺热闹、热闹。”

    颜幼卿看见大门紧闭,“咦”一声。隔壁香烟铺子老板探出头:“二老板,你家大老板留了话,说是有批货临时出了问题,紧赶着去处理,叫你先自个儿招待贵客。门没锁,你走的时候记得扣上锁头。”打量一番,问,“贵客打哪里来呀?”

    “北边来的。”

    老板露出了然神色,不再多看,缩回自家铺子里。

    颜幼卿推开门,招呼众人进去。郑芳芷与两个孩子没犹豫,杜三少站在门口往里瞧瞧,连忙摇头。三面货柜胡乱摆着各种西药盒子,中间几把旧椅子,母子三人落座,已没有下脚处。

    杜三少再次瞅瞅货架,问:“这满架子西药,值不少钱罢?就这么随意摆在外边,不怕丢么?”

    “都是做样品的空盒子,客人付了定金,我们再去拿货。”

    杜三少听明白了,原来人家说是小生意,半点没谦虚。听这意思,兄弟两个压根没什么资产,不过是凭借人脉关系,中间过手赚点差价,货款还要靠客人的定金,心头越发添了几分不屑。

    颜幼卿从柜台上的洋铁盒子里取出一张名片:“这上边有电话号码,劳烦三少存留。若有紧急,或用得上我们的地方,打个电话便是。”

    杜三少不干不脆接过去,到底没拒绝,收进衣兜里。

    颜幼卿把郑芳芷三人留在铺子里喝茶,吩咐自家人乘坐的那辆汽车司机原地稍候,预备亲自将杜府诸人送到旅舍。汽车从另一头街口出去,同样不过几分钟工夫,便重新上了江滨大道,好几家大饭店毗邻坐落在这一带。杜三少选定最气派的一家,忙不迭带人往里走。谁知侍应生全是一口流利西语,最后还是颜幼卿过去解了围,得知对方只接待有预订的客人,又陪着转到另一家。

    终于办妥住宿登记,颜幼卿告辞时,邀请杜三少回头得空到家中做客,三少爷连连摆手:“多谢贤昆仲美意,初来乍到,事情只怕多得很,再说,再说。”

    颜幼卿不再多言,迅速回到店铺,小汽车载着一家人往回开。两个孩子困倦非常,上车便靠着椅背睡着了。郑芳芷指着路边景物,迟疑问:“幼卿,咱们刚才是不是……打这边来的?怎么又回火车站去了?”

    颜幼卿抿嘴笑了,颇不好意思:“我们住的地方,在盎格鲁租界边上,其实离火车站只有两条街。但是杜三少爷要住西洋大饭店,那边可没有,只能先送他们去码头江滨大道。正好店铺就在江滨大道后头,顺便带你们认认门……”

    眼见道路越来越僻静,花木扶疏,洋楼整洁,井然有序,与方才店铺所在小巷街口不可同日而语。郑芳芷人情练达,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忍不住“噗哧”一乐:“这番安排,是安兄弟的主意罢?”

    颜幼卿也乐了:“峻轩兄说,他可不耐烦招待别人家少爷少奶奶。先把他们送去旅舍,他在家里做准备,专给你们接风洗尘。”

    郑芳芷忍了杜家诸人一路,看在徐文约面上,倒也不予计较。然而对于安裕容此举,仍然大觉熨帖,笑道:“真是有心了,见了面要好生谢谢他。”

    颜幼卿见两个孩子睡得熟,犹豫片刻,开口道:“嫂嫂,我有一事……”

    “嗯,什么事?”小叔子半晌没说话,郑芳芷心下一沉,“幼卿,怎么了?咱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有什么事不能直言?”

    “嫂嫂,你知道……峻轩兄与我,一直在一处……”

    “我知道,你们一直在一处。千里离乡,你二人彼此扶持,我也放心不少。啊,是不是住的地方不够?不妨事,我原本的打算,也是要带皞儿、华儿另外找地方住的,离学校近一些最好。”见颜幼卿摇头,郑芳芷恍然大悟,“说起来,安兄弟比你大几岁?可是不小了罢?是不是他要成家了?你们兄弟再住一处可不合适了,你与我们同住便是,若如此,皞儿、华儿可不知要多高兴。你不必多想,如今是新时代了,咱们明明白白一家人,轮不上他人闲言碎语……”

    颜幼卿头摇得似拨浪鼓,脸色渐红:“不是的,不是这样。我的意思是,峻轩兄与我,一直在一处。从前在一处,如今在一处,往后……也在一处。我们说好了,一辈子……都在一处。”颜幼卿声音不大,但一字一句极为清楚。

    郑芳芷轻呼一声,伸手掩住嘴。怔愣半晌,彻底明白过来,莫名心痛难当,一瞬间泪珠滚落,低声呼唤他名字,却不知要说什么:“幼卿……幼卿……”

    颜幼卿笑了:“嫂嫂不必如此。峻轩兄如何用心,嫂嫂不是都已知晓?此事本该尽早与嫂嫂说明,只是一直不得机会,以致拖到今日。嫂嫂不必担忧,住的地方尽够的,若是当真感觉不便,暂且安顿下来,等过几日再做其他安排。这些事,峻轩兄一早便打算好了……”

    郑芳芷回过神,擦掉眼泪,打断他:“自家人能有什么不便?既是住的地方尽够,哪有额外安排的道理,没得白浪费钱。你们……你……你说他一早便打算好了,我们不住一住,岂非辜负他如此用心?”

    正说话间,汽车停下。

    颜幼卿心中歉疚,但无暇多言,只道:“到了,就是这里。”提起行李箱下车去。

    郑芳芷抻抻衣襟,拍醒两个孩子。下得车来,便见安裕容长身玉立,接过司机手里另外两件行李,笑容可掬面对自己:“嫂嫂,好久不见,欢迎欢迎。路上辛苦了!”转向颜幼卿,放轻声音:“热水已经备好,饭菜随时能上桌。连续两日没睡好没吃好,想必又乏又饿,你问问嫂嫂和孩子们,是先小憩一会儿,还是先吃饭?”

    九月一日,因各大中小学堂均于近日开学,城里城外添了许多年轻面孔。安裕容早有预料,提前约了一辆小汽车,与颜幼卿一起,送颜皞熙、颜舜华兄妹俩去学校入学。

    旅途劳累加之水土不服,郑芳芷抵达次日便病倒了。安裕容打电话叫来附近诊所的洋医生看了一回,又请护士小姐陪护两晚,到今日已有所好转。只是新学堂入学不是个轻省事,兄弟儿女一齐劝说,最终让她听从劝告,留在家中休息。

    一大早醒来,便听见楼下各种轻快动静,不一会儿便是出门的声音。站在二楼茶室窗前往下看,儿子女儿正兴高采烈往汽车里爬。安裕容一手扶住车门,一手往里递书包,弯腰叮嘱着什么。得到两个孩子回复,才满面笑容转头,与立在旁边的小叔说话,一面将人轻轻推上车去,挨着两个孩子坐下。他自己腋下夹了皮包,拉开前座车门。正欲上车,又停住,直起身仰头,冲二楼窗户挥挥手。

    郑芳芷叹口气,转身回房,走到床边坐下,暗恨自己身子不争气,这一病倒,什么都要依赖人家。手掌下崭新的湖蓝色丝绒床单光滑舒适,怕夜间闷热,又备了一床细编篾席在侧。对面一张西式梳妆台,嵌着椭圆形大镜子,抽匣里还有未开封的舶来品雪花膏。这一切,明显俱是新添物件。她心里明白得很,便是自己不生病,大小事情,又有哪一件不需要倚仗人家?想起三日前进门,幼卿看见屋内陈设,不胜惊喜模样,不由得再叹一口气,昏沉沉的头不觉又疼了起来。

    郑芳芷猜测,自己如今住的,本该是那两人的卧房。因母子三人到来,安裕容大刀阔斧,将两人卧房搬至一楼客房,以屏风隔断半截走廊,改作工作间。二楼卧室对面,原本该是书房位置,里边增加了少女风格的床具,看样子是要布置成女儿闺房。而书房隔壁那一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桌椅床铺簇新,分配给了儿子。二楼走廊与楼梯间堆满杂物,尚未来得及清理,想来这一间原本当是储藏室。

    从收到电报算起,不过短短数日,竟是给自己三人每人配备了一个专属房间。可见恰如幼卿所言,安裕容极为用心,果然一早便打算好了……

    母亲如何纠结,颜皞熙、颜舜华兄妹二人是无从知晓的。新学校离住处不远,车程十几分钟而已。校园不大,设施却远比海津学校先进,教员亦和蔼可亲。只是入学考试并不容易,尤其西语一科,要求颇高。好在两人数学与国文等科目成绩极好,面谈时表现尤佳,当场便予以录取。

    两人路上听安叔叔介绍,申城男女混校数量不多,口碑良好者更为稀少。这所夏新中学,以校风开放,课程丰富闻名。校长乃花旗国游学归来学者,有志于向华夏平民子弟普及新式教育,故校址虽设在租界,招生却并无限制,学费依所选课程有不同等阶,贫家子弟更可凭优异成绩申请奖学金,办学数年,颇得赞誉。

    学校已经开课,办完入学各项手续,在附近随意吃了个午饭,安裕容与颜幼卿送兄妹两个再次进入校园,直接去往各自班级听课。

    安裕容转回校长室方向,见颜幼卿面露疑惑,笑道:“虽然知道皞儿、华儿学业优秀,到底南北所学有异,之前与校长约定,若入学考试不如人意,则向学校捐赠一批基础西药,供校医使用。如今免费捐赠是用不上了,但让利为学校提供药物,想来校长先生欢迎之至。支持教育事业,本是我辈分所当为哪……”

    颜幼卿知道他这番打算,说到底,终究是为两个孩子着想。两人之间,不必多言,只问:“咱们给四海的西药,也是底价,如此一来,会不会……”

    “赚是没多少可赚,也不至于亏本。你忘了,”安裕容压低声音,“那些个营养液补脑汁,还有香粉雪花膏,虚头有多大。”

    到得校长室,秘书道校长正与新聘教员面谈,请二位稍待。会客厅里放着报架,安裕容随手抄起一份本地报纸,恰巧是文艺界新闻版面,只见一行大标题曰:《西洋裸画一案尘埃落定,江南艺专艰难胜诉》,报道称此事乃艺术之胜利,真理之胜利,新思想之胜利,可载入史册,光耀千古。

    安裕容道:“辛苦没白费,到底是赢了。虽然签名的许多人是被你们哄蒙拐骗去的,也不妨碍这是件好事。”

    两人想起艺专师生为打赢官司种种不遗余力之举,都禁不住一乐。

    报纸正面乃时政要闻,除去本地革命党要人动向,便是从北方传来的讯息。大约南北通讯渐阻,内容均稍有滞后。归拢来看,不外乎祁保善复辟脚步加快,已进入实质筹备阶段。八月重组国会,投票表决国体,大肆鼓吹君主立宪于华夏之优越性。又有国民团体请愿,恳求大总统顺应民意,接受帝位。

    两人正小声议论,有人从校长室出来。抬头看去,双方皆是一愣。

    对面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前行两步,喜出望外:“玉卿!怎么是你!”又向安裕容打招呼,“玉容先生,好久不见。”

    颜幼卿微笑回应:“靖如,你好。”

    安裕容问:“靖如在此,莫非……你便是那新聘的教员?”

    蓝靖如答道:“正是。我七月就该毕业求职,因官司一事耽误了些日子。恰巧夏新中学扩充西洋艺术科,增加两个教职,叶校长知道消息,便推荐我来了。”

    三人匆匆叙过因由,都有正事在身,约定日后相聚,彼此告别。

    与校长商谈西药一事亦十分顺利,眼看将近放学时间,索性等两个孩子下课,一道返家。下午不比早上时间紧迫,安裕容与颜幼卿商量过,欲教会兄妹俩乘坐电车。往后两人结伴,便无须接送了。

    四人边走边说,兴致高昂。忽有报童经过,声音嘹亮:“晚报!晚报!紧急加印,最新消息!今日凌晨京师急电,祁保善将于中秋团圆节正式登基称帝!”

    第78章 斯人已逝矣

    光复六年,西历二五四〇年,九月三日。

    革命党领袖宋承予在革命军两大根据地之一岭南蕙城发布“北伐宣言”,正式向北方祁保善把持的独裁军政府宣战,同时颁布“北伐动员令”,命令各地革命军分路出师。

    宣言称:“革命之目的,在造成独立自由之国家,以拥护国家及民众之利益。而反革命之发生,实继承专制时代之思想,对内牺牲民众利益,对外牺牲国家利益,以保持其过去时代之地位。观于祁保善之称帝,其私心利欲,昭然若揭。而流毒被于各地,间有志cao不定者,受其吸引,与之同腐,以酿成国家分崩离析之局。此其可为太息痛恨者矣!……”

    一日之内,电文传遍整个南方。

    即日起,革命军主力兵分两路,一路自蕙城出发,向北直取楚州中南重镇云湘,此后过河阳不入,直奔中原腹地蔚川。另一路则从楚州北部河阳出发,攻打东北方向之要塞铜山,此后沿东海岸向北挺进,夺取即墨蓬莱港,期望最终能与蕙城军形成犄角之势,围攻京师与海津。

    一时间形势急转,和平假象彻底粉碎。申城地界虽繁荣依旧,然各路战报纷至沓来,报纸消息一日数变,凡关注时局者,无不惴惴难安,心中惶惶。

    “革命党政府不是设在江宁么?怎么这些电文都是从蕙城传出来的?”颜幼卿脑袋与安裕容凑在一处,看他手中捏着的报纸大标题。

    “江宁离河阳军前线太近,为确保安全,估计革命党的重要部门都撤到南端蕙城根据地去了。宋承予本是文人出身,论指挥军事,恐怕倚仗的还是手底下几个武将。其中最得器重者,非魏同钧莫属。有魏同钧在河阳前线坐镇,他才能放心在蕙城待着。”安裕容答道,指尖划过几条战事要闻,“你看这里,还有这里,魏同钧身为河阳军副司令,实际掌控的军队数目比正牌司令陈泰还要多。进攻线路安排明显他为正,陈泰为副,主次恰好颠倒过来。魏同钧之能力,可见一斑。”

    颜幼卿瞅了瞅北伐军先锋部队离开河阳逼近铜山那一条简讯,道:“张、刘二位大哥,想来就在这一批队伍里。”

    安裕容点头:“不独他们,杨元绍杨兄,大约也在这里。他一心要做大事业,纵有风险,亦不会放过此等良机。”

    杨元绍因尚古之被刺去世一事大受打击,愤而转投魏同钧麾下,仿佛恍然大悟和平手段之软弱无用,变成了武装北伐的急先锋。

    颜幼卿忽然不再说话,脑袋趴在安裕容肩膀上。

    安裕容一愣,刹那间仿佛明白了什么,放下报纸,手掌抚上他后颈:“怎么了?”

    “阿哥……你说……”他想问,什么时候,这世道能不再起战火硝烟,能不再兴腥风血雨?然而心中清楚地知道言语是如何苍白无力。最终只喃喃道:“你说,徐兄他们已经在路上了么?他们什么时候能到申城呢?”

    安裕容没有马上回复他,只顺着脊背缓缓摩挲。他知道对方压在心底的隐忧是什么,却无法粉饰太平。事实上,随着尚古之去世时日渐渐增加,这个人,与这个人之死造成的后续影响,或许曾经一时被惨淡愁云遮蔽,如今正缓缓廓清迷雾,显露出山崩地陷般的巨壑鸿沟来。

    似乎本该筑一条通衢大道,偏叫老天硬生生拦腰斩断。令人不得不生出“斯人今已矣,吾道竟何之”的仓皇与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