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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空春色晚(重生) 第3节

    除了岑骥。

    卯时左右,天色还很昏暗,就有一人从小湖南边的马厩踏雪而来,在湖边空地上练一趟拳,小坐一会儿,然后再慢慢踱回马厩。

    李燕燕看了觉着稀奇,问过侍女,才知是校尉岑骥,被郑将军分配了照看马匹的任务,每天早上都会来检查一遍。

    “这种事馆驿又不是没有下人照看,”侍女掩唇而笑,压低了声音道:“奴婢听说,是郑将军刻意安排的。这人在禁军里是个刺头,郑将军不敢把他留在城外营地,就连在驿馆也不放心让他和别人一起……”

    李燕燕心道:嚯,不愧是你,岑骥。

    于是第二天多看了一会儿,只看出他身材挺拔舒展,打起拳来招式流畅,颇为赏心悦目,至于是不是白眼狼,李燕燕就看不清楚了。

    凭着这么一丁点儿了解,在两天内接近岑骥,让岑骥带她逃出龙城……这件事,怎么想都不可能呀……

    越是时间紧迫,越是明白必须采取行动,李燕燕也越发感觉到自己的胆怯犹豫。

    死后看到的那些画面,如梦似幻,她竭尽所能也只是捕捉到了一些片断,并不了解事件发生的前因后果,甚至不敢确定顺序。

    岑骥在徐承意手底下幸存了。岑骥和那平地升天、做了皇帝的匪首有牵连,将来是那匪首的肱骨之臣。

    “说到底,我也只能确定这两件事罢了。”李燕燕苦笑。

    她今日看了几遍岑骥的履历,那几行字都能倒背如流了,官面上的记载四平八稳,丝毫看不出来岑骥会和那不知名的山匪有什么交集。

    想也是,岑骥才十八岁,禁军里没待几年,真要有什么勾连,多半是他从前流落定州时的机缘,禁军名录上当然不会记录。

    而且还有另一种可能……

    岑骥完全有可能先投靠徐承意,在兵变中留住了性命,后面才遇到匪首,转而为匪首效力。

    如果那样,她岂不是自投罗网了么……

    李燕燕的心沉了下去,可她没有别的办法了。父皇当初选郑国昌将军护送,看中的就是他恪尽职守,总是一板一眼地执行命令,没有多余的歪心思。李燕燕几次接触下来也觉得这是个固执古板的人,作为和亲公主,她若是去鼓动郑将军离开龙城,只会被当成是临阵逃婚,反而弄巧成拙,更何况王磐跟郑国昌走得很近,李燕燕不大可能避开耳目同他说话。

    思来想去,李燕燕更愿意在岑骥这里碰碰运气。

    “该怎么做……”

    入夜后,李燕燕躺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窗外寒风哭号,即使炭火烧得正旺,她还是蜷缩在被子里,冷到牙关打战。

    今晚是她有生以来头回不让乳娘和侍女打铺相伴,玉筝悄悄告诉她,庞mama为这事又偷偷抹了一回眼泪。

    想起庞mama,李燕燕心情复杂,她不知如何面对庞mama,只好避开不见。

    庞mama是为她好,甚至可以说,庞mama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真心为她好的人,但李燕燕也忘不了那碗毒药,忘不了庞mama好心带给她的痛。

    她吃庞mama的奶水长大,庞mama几乎将她当成了亲生女儿,疼爱有余敬畏不足,可她们毕竟不是母女,庞mama不该擅作主张,断送她的性命。

    “她必须明白这一点……”

    “我是大周公主,天潢贵胄,便是死,也不用旁人替我决断。”将睡未睡间,李燕燕喃喃道。

    **

    “阿嚏——阿嚏——”

    第二天一早,李燕燕站在树丛之后,迎着寒风,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除了外面比想象的更冷、更黑,李燕燕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她果然没看错小春,小春不算机灵,却生性纯良善感,而且同她料想的一样,相当好骗。

    李燕燕只是稍微红了眼,叹息不已,矫情地感谢这场大雪让她能再多看几眼故国风光,小春就先于她抹起了眼泪。等李燕燕又哀叹起龙城是她生母故土,可她却既没见过母亲,也不算真正到过这座古城,小春已经抽噎起来。

    “呜呜,奴婢进宫时,最小的meimei也才十个月大,她生下来我是第一个抱她的,可她从来不认识奴婢……呜呜……宫里给的赏钱,奴婢特意要家里给她留一份当嫁妆……”小春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李燕燕眨眨眼,安慰自己这番话也不算完全胡诌。她的生母温皇后的确祖贯潞州——离龙城不太远,只不过温皇后这一支早在前朝就迁徙到南地定居了而已。

    她擦擦眼眶,情真意切道:“等……你们姐妹终有相聚之日,本宫却注定要埋骨他乡了……唉,多想亲自站到阿娘祖辈生活过的土地上,哪怕只是在驿馆附近随便走走呢……”

    后面的事情便水到渠成了。小春自告奋勇要扶公主去院子里走走,李燕燕忙表示那不但于礼不合,而且会惊动到郑将军、王使君。

    “要是本宫只是一个侍女就好了……”李燕燕疯狂暗示。

    于是,她就得到了小春的换洗衣服,披上斗篷,放下风帽,拿着公主“赐下”的令牌,大摇大摆走到了马厩边上。

    “这天可真冷啊……阿嚏!”

    李燕燕心想,幸好有个小春,不然光是这点就骗不过从前织香殿那些人——人人知道,康宁公主最是畏寒,绝对不会想在冬天“出门走走”。

    “还不是没死到临头……”

    李燕燕歆羡地看着雪地里练拳的岑骥,他将袍袄脱下挂在树上,只穿件单薄的短衣,却浑身散发着热气。

    “他怎么不怕冷呢……”

    李燕燕将风帽往下拉,尽可能多的盖住脸蛋,只把精巧的下颌露出来,她连眼珠子都冻得疼!

    骤来的温暖让她眼中沁满泪水,李燕燕狠命眨了几下眼睛……

    ……嗯?刚才就这么安静的吗?

    打拳声……什么时候停了?

    “何人在此?!”

    一个冷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李燕燕惊得一跳,还来不及说话,脖颈已经被人钳住!

    “啊呃——”

    对方显然很有欺负人的经验,手掌狠攥在李燕燕颈部的脉动上,微向上提,让她的头折向后方,不得不垫起脚尖……

    他钳制她只用了一只手,而李燕燕毫不怀疑这一只手足以扭断她的脖子。

    “别、别冲动!”

    风帽滑落,冷风猛然灌进领口,她打了个哆嗦,努力睁开眼。

    岑骥神情阴狠,眉头微皱,却在看到她的相貌时有一瞬恍惚……和动摇。

    他松开了手。

    李燕燕飞速将风帽戴好,佝着腰,猛喘气。

    却听岑骥狐疑问道:“……我们之前见过吗?”

    啊?

    李燕燕诧异,微张开嘴,疑惑地看他,又忽然意识到这个表情很蠢,忙把嘴闭上。

    心里纳闷……究竟是谁搭讪谁呀?

    第4章

    “……我们之前见过吗?”

    纵是李燕燕来之前在脑中演练过许多次对答,预想了各种情况,也绝想不到岑骥会这样问。

    她压下疑惑,从斗篷底下伸出小手,指着马厩道:“我们进去说。”

    一开口,吐出一片白气,心下立刻发觉不对,她现在扮成公主身边的侍女,讲话习惯却还没改,依然带着上位者的不容置疑。

    慌忙掩饰,故意用力吸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恳切请求:“外边……实在太冷了,我身子弱,受不得寒,马厩里头风小——”

    说完心虚地瞥了一眼马厩,狂风飞雪的天气,硬说那层薄薄的木板能挡住寒冷,其实也很牵强。

    好在岑骥没在这点上纠缠,他没说什么,甚至都没多看她一眼,手臂一挥,扯过外衣披在肩上,边系衣带边迈开长腿,自己先往马厩走去。

    李燕燕小步跟了上去。

    马厩这种地方,任是打扫得再干净,总归是牲畜住的,免不了有异样的气味。李燕燕皱着鼻子,小心地提起裙角,又悄悄审视起岑骥来。

    和她比起来,岑骥要自在得多,他径自穿过盖着毛毡的骏马们,在尽头堆积的草垛上坐下,背朝后靠,大咧咧地伸开长腿,面向站着的李燕燕,嗓音低低道:“说吧。”

    好嘛,比她这个货真价实的公主还气派,李燕燕暗想。

    面对面,她终于把岑骥看了个清楚。

    禁军在城里不穿甲,岑骥头戴黑色幞头,短袄外穿了一件鸦青色的窄袖胡服,腕上系着牛皮护臂,足蹬乌皮六合靴。露在外面的一张脸,肤色竟略显苍白,脸上线条凌厉有如刀裁,鼻梁挺直,薄唇紧抿,下巴微抬,剑眉下是一双深邃的狼目,简直要把人吃进去——在熹微晨光里,岑骥右眼中的白翳好像没有记忆里那么明显。

    ……虽然凶了点,其实也算是个年轻俊俏的郎君。

    与她当孤魂野鬼时的匆匆一睹不同,面前的岑骥高大却还不是非常魁梧,少了几分威严沉毅,多了许多阴郁锐利,可李燕燕没有忽视,他通身依旧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如同覆雪的火山,永远拿不准他何时会喷涌爆裂。

    “咳,”李燕燕清清嗓子,用柔软但清晰的声音说:“奴婢温蕊,在公主殿下身边侍奉。”

    温是她生母的姓氏,四哥出宫开府后,她有时给四哥传递些闲极无聊伤春悲秋的信件,用本名或封号太郑重,便署名温蕊——崔道衡给起的,蕊字有三颗心,心眼子多嘛,崔道衡故意调侃她。

    日后若是去找四哥,她需要一个两人都知道的假名……她还能再见到四哥吗?

    李燕燕想起四哥,鼻子有些发酸。

    岑骥对她自报家门毫无反应,他似乎很不耐烦,眉头微拧,又重复问了一遍:“我和你,从前见过面吗?”

    “奴婢——”

    “我不是你的主人。”岑骥打断。

    李燕燕一噎,勉强笑笑,道:“我和,呃,郎君——”

    岑骥又打断:“别叫我郎君。”

    李燕燕不知道岑骥有什么毛病,专跟客气话过不去似的!

    可她知道自己不敢惹恼岑骥,李燕燕在心里翻了一万个白眼,面上反而笑盈盈的,不给岑骥再次打断她的机会,干脆利落回答道:“我之前从未见过岑校尉。”

    岑骥闻言,又打量了她一眼。

    眼中的小娘子——不,分明只是个小丫头罢了——娇小瘦弱,即便严严实实裹在斗篷里,看起来身段依然只有细窄的一条。风帽下露出的脸庞小巧柔嫩,大概被他掐了脖子还没完全喘匀,脸颊泛着病态的嫣红;鼻尖和眼角也红通通的,纤长的睫毛上挂着几点晶莹——不过那是冷的,不能怪他。

    小姑娘大概是不自在,双手绞在一起,身躯摇摇欲坠,为了维持体面,嘴角向上翘起,放进仕女画里也纤毫不差的弧度——笑不达眼底,在当前这个境况下,看着有些诡异,像个精致的人偶。

    眼神……岑骥知道哪里不对劲了,虽然小丫头生的柔柔弱弱,雏鸟一般,高声说话都觉得要惊着她,但她刚才被他抓住脖子,又被他接连呛声,神情里却没有退缩之意。正相反,她一对清亮的眸子里燃着火,酝酿着疯狂——孤注一掷的疯狂,丧家野犬的疯狂,和他自己一样的疯狂……

    他在绝望的阴影里长大,终日逞凶斗狠,才炼出野兽一样的直觉,她一个明显娇生惯养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又是为什么?

    还有……这是他看她眼熟的原因么?岑骥觉得应该不是。

    无论如何,他不爱管闲事,无意探究太多。

    天底下形貌相似的人那么多,一张看着熟悉的脸并不能说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