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帝春心 第5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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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元青办事不利,惹怒少帝。 如今司礼监由曹半安代管,连北镇抚司的提督权,也给了曹半安。 傅元青空顶着司礼监掌印之职,已沦落到凄惨境地。 他移回视线,见浦颖也正看着傅元青皱眉。 两人视线正好搭上线,互相看了一眼,庚昏晓垂下眼帘。 * 傅元青听赖立群称述,又看少帝发怒斥责。 如今他置身事外,便瞧方泾与赖立群陪他演戏……过了一会儿百无聊赖的拿起身边揭帖。 那揭帖写得工整,走了八股文的写法,文采斐然,风格熟悉的很……不出意外,怕是苏余庆的手笔——瞧不出来,表面老老实实的,私底下陪着皇帝发疯。 雕版印刷的样式虽然做得粗糙,可基本功扎实——他一眼就能看出是司礼监经厂能人巧匠雕刻。 ……大约是陈景演多了,他已能从少帝这套行云流水之中,瞧出他什么时候是真的生气,什么时候是假的动怒。 少帝一封《忧宏疏》,贴出去不过几个时辰,就分辨了忠jian。 今日敢来养心殿面圣陈情的,大多是看开了生死,将社稷摆在前面的。名字他已经记录下来,造册后留给少帝,未来用人选拔,便不忧心。 更让他欣慰的是少帝这纵横捭阖之术,已远超他年岁阅历。 假以时日,必成一代明君。 盛世指日可待。 “傅元青。”少帝似乎感觉到了他在出神,唤他名字。 傅元青收笔起身:“奴婢在。” 少帝点了点面前的茶碗:“凉了。” 分明是故意。 此话一出,诸位大臣瞧他神色复杂,耐人寻味。 他应了声是,上前为少帝换茶,待一切事毕,方才回到龙案侧提笔继续记录。 又议了半个时辰,中途过来的大臣,多了七八位。少帝终于结束了这次安排,诸位重臣告退。 他行至少帝面前,作揖道:“陛下……” “阿父想见浦颖?”少帝端起茶来问他。 “是。”傅元青说,“有些许日子不曾和浦大人说话,想问个好……” 少帝看他,过了好一会儿终究是心软了:“你替我送送他吧。” 末了有些不放心,对他说:“不准多聊别的,快去快回。” 傅元青点头:“谢陛下。” 他从东暖阁退出来,快步几步出去,正好瞧见在尊义门的庚昏晓:“庚大人。” 庚昏晓一怔,回头瞧他,平揖道:“傅掌印。” “庚大人去哪里?” “回六科廊。” “正好,我便去一个方向,与大人一同走走。”傅元青说。 * 两人从尊义门出来往六科廊方向走,待走了几步,周围侍卫少了,庚昏晓忍不住问他:“傅掌印,下官自问这些年参奏内监之弊不少,因矿税盐税贪污下狱的内官大有人在,又不曾在朝堂上留过什么情面。不知道为何大人会看中庚琴入宫为后?” 傅元青对他说:“那些因贪墨的内监,本就违背例律,因受刑罚严惩。为何大人会以为傅元青会因此有偏见?” 庚昏晓没料到他这么说,一时没了言语。 “再说后位人选一事,我虽然有举荐,并未一味力荐,还是陛下最后看中大人世家清廉,令妹品性高洁。”傅元青笑了笑,“傅元青不过宫人,大人抬高看我了。” 后面这句便有些自谦,庚昏晓只能拱手道:“是下官以小人之心度掌印胸襟。惭愧。” “大人为户科给事中,也应曾多次上言户部之事。所言所谏,逻辑缜密、证据确凿,直针时弊,入木三分。”傅元青对他说,“官者三法:清、慎、勤。大人皆得……我在宫中拜读大人奏疏,很是佩服。” “掌印谬赞了。” 傅元青在华盖店御阶下停下脚步,对他说:“我便到此处了。” “好,那下官回六科廊。告辞了。”庚昏晓转身便走。 “庚大人。”傅元青又唤他。 他站在夏日的晨光中,躬身行礼道:“未来岁月悠长……还请大人尽心辅佐陛下,爱百姓如子女,处官事如家事,事君王如亲孝……如此便是我朝之幸,社稷之幸。” 庚昏晓看着眼前恭敬之人。 心头不知涌起何等滋味。 过了一会儿他抱拳回礼道:“下官必当谨记审慎,以公灭私。” 傅元青笑而再拜。 * 他瞧着庚昏晓远去,才缓缓走到华盖殿阶下阴影处,浦颖已经在那里等了一会儿了。 这会皱眉看他:“怎么见谁都这般托付社稷,自己来不好吗?” “你不知道,庚大人是难得的直臣。未来若入都察院,掌管十三道监察御史。则官道清澈,人人谨醒了。” 浦颖笑了一声:“看来你是看不惯喻怀慕了,他的位置你都惦记。” “我便是看不惯……要换掉他,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傅元青道,“说正事吧,《忧宏疏》是陛下授意伪造……” 他将今日事说完,又对浦颖道:“我担心的此事若有心之人利用,恐酿大祸。还请大人在朝中留意……” 浦颖点头:“好,我明白了。” “那我回去了。” “等会儿。”浦颖问,“说吧,最近怎么几日都见不到你。我托人进宫打探,消息都石沉大海,我可急坏了。” 傅元青犹豫了一下,把一直掖在袖子里的双手缓缓伸出来。 浦颖听到一阵轻微的叮咣响声,然后就瞧见一对黄金镣铐带着纤细的锁链,铐在他手腕之间。 浦颖脸色顿时变了:“刚才你在案几前为陛下秉笔,就带着这个?!” “是……怕发出声音,写得有些艰难。”傅元青道。 “宫外盛传你失了势,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浦颖质问。 “……我……我现在住永寿宫。”傅元青说,“手里的那些权柄都给了半安,现在无事一身轻了。不过你放心,朝中之事,曹半安与方泾都是极为忠诚正直之人,也都会帮衬你,不怕——” “你说什么?你住哪里?!你再说一次。”浦颖难以置信。 “……永寿宫。”傅元青又道。 浦颖气红了眼:“朝中都辱骂皇帝是个寡廉鲜耻数典忘祖之人。我看他连畜生都不如!你陪伴他十三年,他让你住永寿宫,还用这种东西折辱你?他比他老子还不是个东西!” “你不要这样说。”傅元青道,笑了笑,“他做了好多事,我无法与你一一叙述。只是我知道他是真心喜爱我。静闲,一个天子,将真心交付给我这样的人。你能想象吗?” 浦颖声音哑了,道:“什么叫你这样的人。你哪里不好。” “一个阉人。”傅元青道,“一个奴婢。” “不准你这么说。他们骂你还不够,自己还骂自己?!”浦颖斥责他。 太阳升起了。 华盖殿屋顶一片金光。 更映衬着他们所在之处的阴影湿暗。 “他们骂我的,我不在乎。因为我没有做过……可……”傅元青声音低了下来,“这不是自轻自贱,我说的都是实情……” “就算我熬过这一劫,你若不是我曾经的友人,你可允我这般的人与皇帝比肩携手?”他问。 浦颖语塞。 “更何况,先帝托孤,委我以顾命重任。就算没有这一层关系,他亦是故人之子,我、我竟——”傅元青轻轻咳嗽一声,“以卑微之躯,却得陛下的荣宠。静闲,我应身死谢罪,可我贪念自心起了,便做不到。你、你不要骂他……寡廉鲜耻、禽兽不如的人……其实是我。” 第59章 诡道 浦静闲问他:“你在朝中做了多少废除陋习的事,连让翰林院为内官授课这等惊世骇俗的事都可以做,你为什么看不开?” “世人辱我、世道玷污我,我知道的。苦心孤诣,转瞬十三载春秋,我的微小努力,若是、若是后世能少一些我这样的人……少一些我这样的事,活着的人都不用经历此等的不公。我也算没有白活一场。”傅元青道,“静闲,这大约是在大道之外,我一点点渺小的私心吧。” 太阳缓缓升起了。 终于有些炎热。 傅元青看着脚下,御阶下的阴影里依旧清凉,于是许多苔藓悄然爬了上来。 “我不是不能放过自己,只是……只是……”他说了两个只是,然后才小声道,“太迟了。” * 傅元青回到养心殿的时候,少帝在梅室中饮茶,他将今日所得的一些卷宗拿出来仔细翻看。 “回来了?”少帝问他。 “是。” 少帝伸手,傅元青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抬手握住,接着便顺着少帝的力道,已经半靠在他怀中。 动作太大,黄金的镣铐发出了响动。 少帝点了点那链条:“阿父带着这个,可曾小心翼翼?” “我给他看了……也和他说我住在永寿宫。” “哦?”少帝问,“那浦颖骂我没?” 傅元青否认:“……没有。他不敢辱骂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