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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我上去了。 他嗯了一声,她走进了大厅深处才回头张望。隔着落地的玻璃墙,远远看到他还没走,就站在烈日下,斜靠在车身上,低头含着一枝烟,划着火柴,一下、两下到最后终于划燃,点着了烟,他抬起头来。 她连忙转身匆匆往前走,只怕如果再多一秒,自己就会流泪。 第3章 与他最后分手的时候,也是她转身离开,他傻子一样的站在那里,远远望着她。她越走越急,越走越快,只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只怕自己会忍不住转身。最后他终于追上来,抓住她的胳膊,那样紧紧的抓住,连呼吸都急迫:佳期,你不能这样。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红了眼眶,只是紧紧的抓着她,仿佛只怕一松手,她就会凭空消失。 她几乎用尽了此生的力气,才忍住眼泪,冷笑着用最无qíng的字句,仿佛锋利无比的利刃,硬生生剖下去,将他与她之间最后一丝都生生斩断:孟和平,你怎么这样幼稚?话我已经跟你说的一清二楚,你怎么还不明白?我拜托你,我就要保研了,你别耽误我的前程。 我不信!他几乎是在吼:我不信,我不信你的话,为了什么狗屁保研,你就要离开我,我不信! 她残忍的微笑:孟和平,保研对你来说,也许并不值一屑,可是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我不是为了保研而跟徐时峰,我爱的本来就是他,你明不明白? 他的手那样重,捏得她痛不可抑,所有的眼泪都浮成了光,光圈里只有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嘴角一点一点,在视线中淡虚成模糊的影。 他的声音遥远而轻微:我不明白,我只知道这个世界上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你。 她鼻子发酸,膝盖发软,胸口痛得翻江捣海,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旋转,她在漱漱发抖,连声音都变了调子,一字一句,清晰明利:可是对我来说,这世界上有许多东西,都比你要重要。 他看着她,她有一种麻木的痛快,像是自杀的人切开静脉,那血一点一滴的淌着,渐渐淅淅漓漓,于是陷入一种虚空的详和,四周都是绵软的云,再多的痛都成了遥远的事qíng,只是麻痹的快意。 你向往那样的生活,是因为你不曾经历过,所以新鲜,但我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我过了二十一年,那样平凡,那样困苦,一辈子只为买房子奔波,jīng打细算,穿件新衣就觉得快乐许久。我厌倦了,你懂不懂得?你喜欢这种生活,是因为它琐碎平凡,你说喜欢这样的人间烟火气,是因为你过去二十年,都高高在上,没有机会体验。可是我,我在这人间烟火里呆得太久,已经觉得烟熏火燎面目全非,我希望可以有更好的前途,什么叫前途,你不会明白,因为你的前途从你一出生,就是康庄大道,一片光明。而我,我和许多许多的人,要怎么样的挣扎,怎么样的努力,才可以过得更好。你mama说的对,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误打误撞才凑到一块儿,不会幸福,不会长久,迟早有一天会分开。而如今我如果离开你,我可以得到许多许多实质上的东西,我为什么要放弃这样的机会,我为什么不能为了我的前途,做一个正确的决定?徐时峰可以和我结婚,你可以吗? 他望着她,过了许久,才说话,声音低沉暗哑,透着无法抑制的哀凉:我爱你佳期,不管你说什么,我爱你。如果你走了,这辈子我也许永远没有办法再将你找回来。 她想将手从他手指间抽出来,他不肯放,她一根一根掰开,掰开他的手指。绝决的用力,弯成那样的弧度,也许会痛,可是长痛不如短痛。她宁愿所有的痛都由自己来背负,只要他受到的伤害最少最小,她宁愿所有的一切都由自己来背负。 他力气比她大,她扳不动他的手指,她最后终于将心一横,扬起手来,狠狠给他一记耳光。那样清脆响亮,如同重重的煽在她的心上,痛得她几乎无力自持,却指着他骂:孟和平你是不是个男人?我都说了不爱你了,你怎么这么死皮赖脸,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你给我放手,别再恶心我,我永远再不想看到你! 话说得这样恶这样狠这样绝,他眼底净是血丝,瞳孔急速的收缩着,瞪着她,就像瞪着一个刽子手,而她屹然不动,他终于绝望,手指一点一点的松开,终于松开,她绝决的转身,急急的往前走,走出了很远很远,一直走过了整整两条街,踉踉跄跄才回过神来,就那样蹲在马路边上,抱着双臂嚎啕大哭, 她一直哭了整整一个钟头,过来过往的车辆,明亮的灯柱像是眼睛,像是无数双亮晶晶的眼睛,她哭得一阵阵发晕,抠着人行道的砖沿,将右手食指的整个指甲全抠掉了,也不晓得痛,血一直流,láng籍的擦去眼泪,站起来又往前走,一路走,一路眼泪不停的往下掉。 她从来不知道,爱一个人会这样难过,就像将心挖去了一块,拿刀子在伤口里绞着,绞着,却不能停止,像是一辈子也不会停止,书上总是形容说肝肠寸断,不是寸断,而是用极快的刀,一刀一刀,切成一丝一丝,每一刀下去,就是血ròu模糊,痛不可抑,却毫无办法,任由着它千刀万剐。 孟和平,我爱你,所以这一切都是我心甘qíng愿。我不能没有你,可是我愿意离开你,我明明知道,这辈子我永远再也找不回你,可是我心甘qíng愿。只要你过得比我好,只要你比我幸福,什么我都愿意。只要是为了你,哪怕会失去你,哪怕这一生我永远也不能拥有你,只要是为了你,我都愿意。 后来她一直想,结束得这样清晰,记得的这样清楚,可是开始,开始的那些事qíng,全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梦呓。 这世上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知道她到底流过多少泪,才真正将这道伤口深深藏起,永不再示人。 亲近如徐时峰都不知道。 上个月跟徐时峰吃日本料理,他还开玩笑:佳期,你真是过河拆桥。想当年我可是为你背负着骂名,如今你瞥都不瞥我一眼啊。 鲔鱼刺身鲜美无比,佳期埋头大吃,口齿不清的答他:徐大律师,瞥你的人多了去了,不缺我这一个。 徐时峰仿佛无限惆怅:全世界的人都给了你青眼,独独那个人,却给你白眼。 佳期差点被芥末呛住,辣、辛,喉咙里像是长了无数毛刺,每一根都嗖嗖的往里攒着那辛辣,她灌进大半杯清酒,才缓过劲来,犹自被辣得泪眼汪汪:大哥,我错了还不成么?你别这样酸我啊。 徐时峰又开始语重心长:佳期,你不小了佳期耳朵起了茧,这台词她听了只差没有百遍,果然只听他说:不是大哥爱罗嗦,女孩子正经找个人嫁了,比什么都qiáng。大哥手里攥着好几个青年才俊,什么时候约一个出来,看不上没关系,今年又有大票新师弟毕业,你只管放开眼来好好挑。 佳期叹了口气,喃喃自语:好端端一知名大律师,还本市十大杰出青年呢,业余爱好偏偏是做媒婆。 徐时峰大笑,两道剑眉飞扬入鬓,越发显得英气,佳期模糊的在心里想,这样子仿佛像一个人,但总也想不起来是像谁。她心里乱糟糟的,忍了半晌的一句话终于还是说出了口:大哥,我前两天在杂志上看到孟和平了。 徐时峰怔了一下,才微笑:这混小子,当年可是狠狠揍了我一拳,差点没打得我视网膜脱落。现在听说可风光了,混得风生水起。前两年就听师弟说,他代理的什么网游,红得发紫,赚了不少钱。话似乎说的很轻松,可是她知道他的小心翼翼,还是怕伤着自己。 不由得心酸,他做过网游?生命中没有他的大段空白,空dòng得几乎令人心慌。只知道起初的日子,他在一间IT公司,加班总是没完没了,有时回家累得连袜子都不脱就可以睡着。那样辛苦曾经那样辛苦,都是为了她佳期将海胆塞到嘴里去,酱油与芥末的味道,滑而腻的海腥气,统统一拥而上,只差没有被噎着。徐时峰看她被辣得泪眼汪汪,伸手替她倒了一杯茶,苦,还是苦。她吸一口气,有点惨兮兮的解释:芥末太辣了。 别跟我这儿演苦菜花儿啊,他拍了拍肩头:要哭就放声大哭,来,大哥肩膀借给你用,按每分钟二十元收费,你爱哭多久就哭多久。 她恨声:太狠了,一小时就得一千二,你明抢啊。 人家跟我谈一小时得多少钱?人家咨询我一个问题得多少钱何况你还是哭呢。 铜臭! 小弹弓,这不是你劝我的吗?这世上除了钱,没啥值得孜孜以求的。 佳期不胜唏嘘,当年她贪玩,是外语学院出了名的小弹弓她们系人少,女生更少,所以杂在英语系的寝室里住,大早上起来背单词,一片叽里呱啦特贵族气质的伦敦腔里,就她大着舌头发弹舌音,于是下铺的畅元元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小弹弓,后来这名字不胫而走,连徐时峰都叫她小弹弓。 青岁月真是好。她嗳了一声:你一叫我小弹弓,我就觉得年轻多了。 徐时峰鄙视她:我面前少装啊,你敢说那个字试试。 她嘻皮笑脸:我这不没说吗? 徐时峰叹了口气:就你最死心眼儿,这么多年了,还惦着那孟和平,我就不明白他到底有哪点好了,那混小子,蠢到家了,整个儿一朽木。 佳期替自己斟上一杯酒,徐时峰倒仿佛是自嘲:瞧瞧我,这是五十步笑百步呢。 佳期停了一停,才问:安琪还没有消息? 徐时峰苦笑:我这辈子,只怕再找不回她了。 我这辈子,只怕再也找不回你了。 许久许久以前,也有人曾经对她这样说,佳期心一酸,他却不知道,她也永远找不回他了。佳期捧着酒杯,将那清苦一口接一口慢慢咽下去。也好,她宁可不见最好。 徐时峰却问她:上礼拜六,你是不是上水库钓鱼去了? 佳期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上星期是跟阮正东去了,想起那qíng形就十分搞笑,拉了大队人马去郊区水库。山青水秀风景如画,同去的女孩子们都只当是在沙滩渡假,人人架着亮晶晶的墨镜坐在伞下搽防晒油,仿佛在碧波dàng漾的泳池边。男人们倒是煞有其事,一字排开钓竿,真有些杀气腾腾有来无回的架式。鱼一上钩叮铃乱响,立刻兵荒马乱一片哗然,伞下只听见又笑又闹又叫,只怕隔着整个山头都能听见。佳期当时就想,这么热闹,怎么能钓到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