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第26节
宁妃带着杨婉走进内厨,摘下手腕上的镯子教给何玉,挽袖洗手。 灶上温暖的火光烘着她的面容,反衬出她细腻如瓷的皮肤。 她抬头对杨婉道:“教你煮一碗阳春面吧,人从外面风尘仆仆地回来,最想吃一碗热腾腾的汤面了。” 从外面风尘仆仆地回来。 这一句话,令杨婉想起邓瑛那一身常穿的灰色常服,不由喉咙一哽。 “婉儿。” “奴婢在。” “从前在家里的时候,你还太小,jiejie没教过你,今日倒是补上了。这做吃食,要紧的是认真,做的时候啊,你什么都不要想,水该烧沸就烧沸,菜叶儿该烫软就烫软,猪油不能少,酱也得搁够。” 不知是不是被锅气熏的,杨婉听着宁妃的声音,眼睛竟有些发潮。 “对不起娘娘,奴婢知道您为奴婢好,您自己还在病中,还要顾着奴婢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锅里水渐渐滚起来。 宁妃抖下面条,“jiejie其实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虽然只有十八岁,但你看人看事,比jiejie不知道强了多少。甚至有的时候,jiejie觉得你好像对什么都不大上心,当然,” 她笑着侧身,看了一眼杨婉,“除了邓少监的事。” 杨婉沉默了一阵,水汽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轻轻笼住宁妃单薄的身子。 也许这些人对杨婉来说,都是由百年前的故纸堆中而来,所以他们越好,越给人一种命薄如纸的错觉。 “娘娘,您才是慧人。奴婢有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您却知道,您将才一句‘风尘仆仆归来的人’把奴婢这几日心里的结,不知道解开了不少。” 宁妃笑了笑,“那你为何不肯叫我jiejie啊。” 杨婉一怔。 杨姁的敏感并不尖锐,甚至很温暖。 她一张口,眼兀地红了。 “我……” 杨婉说不下去。 宁妃见她沉默,独自摇了摇头。 “没事婉儿,jiejie是jiejie,你是你,jiejie这样问你,是很想把咱们姐妹这几年不在了的情分找回来,但jiejie也不愿意看见你因此不自在。” 杨婉抿着唇不断点头,半晌方抬起头道:“娘娘,奴婢学您做吧。” 宁妃点头:“好,你来。” 杨婉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人生的第一碗面,是六百年前的一位皇妃亲自教她做的。 咕嘟咕嘟的面汤里,挑起两筷,盘入滚着油珠子的热汤,再佐以时令的菜叶儿。 趁着烫guntang,热气腾腾地端出去。 鲜烫软面,油香菜碧。 零失误。 即便历史的壁垒坚如城墙,但亘古相通的“口腹之欲”,“冷暖知觉”,总能找到缝隙,猛地探头钻进去。 杨婉坐在宁妃身旁,和易琅一起吃吸溜吸溜地吃掉那碗汤面。 顿时口舌生津,腹内温暖。 她的大文科科研的浪漫精神,让她开始延申“风尘仆仆”这四个字的含义。 比起邓瑛,杨伦,宁妃这些人,她逐渐有些发觉,自己才是那个穿过历史壁垒,风尘仆仆的归来人,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想要蹲在城门口吃碗面。 —— 次日,难得的暮春大风天。 天还没大亮,广济室外只有一个面摊儿挑着旗,风呼啦啦地从咸成门街上吹过。 杨伦拴住马,坐下吃面。 摊子上烧着的火炉子,烘得他背上一阵一阵地出汗。 西安门方向灯火明亮,今日文华殿经筵,白焕,张琮以及翰林院的几个老学(1)都进去了。杨伦本想在去刑部之前,再去见自己的老师一面,谁曾想昨日白焕称病,在府上避了他,于是,他今日刻意已经起了个大早,不想还是在西安门上错过了。 杨伦心里郁闷。 坐在冷风里吃完一碗面,起身刚要掏钱,挑面的师傅却指了指他后面,“那位大人给了。” 杨伦回头,见张洛刚取筷坐下。 他身着黑色的袍衫,腰上系着白绦,人尚在孝中。 “再吃一碗?” 杨伦不想与他多话,转身牵马,“有公务在身。” “不急这一时。” 张洛和开面上的碎rou浇头,“今日刑部会审,白尚书主审,督察院录案,北镇抚司奉旨听审。” “什么?” 杨伦转过身:“什么时候的旨意。” 张洛背对着杨伦,挑起一筷面,“杨侍郎去了刑部衙门就知道了。” 他说完吸吞掉了一筷,那声音像一把无声的匕首,悄悄从风里切过去,威胁性地割掉了几根人的头发。 这个旨意来得很突然,却令杨伦彻底明白了邓瑛的坚持。 皇帝命北镇抚司听审,即是警告。 而自己的老师,今日和昨日刻意不见自己,意在无视这个警告。 这君臣博弈,此时都向对方下了明确的态度,其中唯一的变数就只剩下邓瑛一个人。 杨伦想到这里,立即翻身上马,却听张洛提声道:“杨侍郎能为当年同门之谊做到哪一步?” 这话里也有机锋,杨伦一把拽住马缰,“张大人既为上差,有话就到刑部大堂上问吧。杨某先行一步。” —— 杨伦穿过宣武门大街直奔刑部衙门。 马至衙门口时,天光才从云层里破了一个口子。 风吹得道旁的梧桐树冠呲啦啦地响,杨伦翻身下马,见白玉阳的软轿也刚刚抬至门前。 二人站定互揖后,杨伦即开口道:“北镇抚司奉命听审的旨意大人接到了吗?” 白玉阳正冠朝门内走,“接到了。” 杨伦跟上道:“今日不宜刑讯邓瑛!” 白玉阳站住脚步,背手转身,“你还有别的法子问下去吗?” 杨伦上前一步,“等今日经筵结束,我再去见一见阁老……” 白玉阳抬声压住杨伦的话后,“父亲若要见你,昨日就见了,今日也不用避你!” 说完甩袖大步,跨进二门的门槛。 欲破日出。 天色一下子就亮了起来,风却仍然很大,吹得二人衣衫猎响。 督察院的几个御史,并齐淮阳等两三个堂官,已经候在正堂内,众官相互揖礼,杨伦甚为敷衍,只和齐淮阳打了一声招呼,就站到了门口。 堂内叠置四张台案,右摆一双黄花梨木雕花圈椅。白玉阳径直走上正座落座,众官自然随他各归其位。 不多时,二人悬刀入堂。 白玉阳起身揖礼,“张副使。” 张洛在门前作揖回礼,却没有应答他,沉默地从众人面前走过,撩袍在堂右坐下。 他本是幽都官,有名的冷面吏,京城里的官员平时对他避得很远,几个督察员的御史都没有这么近得看过他,此时难免要凑耳。 白玉阳咳了一声,堂内顿时噤声。 刑部正堂四面皆有小门,是时洞开,室内风流贯通。 白玉阳抬起手,用镇纸压住案上的卷宗,对衙役道:“把人带来。” 顺势又唤了一声,“杨侍郎。” 杨伦仍然立在门口,没有应声,眼看着一道人影从西面走来,暗暗握拳。 邓瑛是从司狱衙被带过来的,走的是仪门旁的西角门(2)。 他身上的袍衫被去掉了,只留了一件中衣。 迎风而行,即见骨形。 作者有话要说: (1)老学:翰林院的老翰林,没什么职位,就各种讲学。 (2)西角门:又称“鬼门”和“绝门”,提审人犯时使用。 第24章 阳春一面(二) 衣冠体面。 他没有戴刑具,因此每一步都走得很轻,鞋底与地面接触几乎没有声音。 杨伦在门前和他对视了一眼,他便在阶下略站了一步,抬臂向杨伦揖礼。 杨伦看着他被摧残殆尽的衣冠,竟从那贴身的衣质上看到了一丝削锦去罗之后,如雪松般清寒的斯文。 他没有回避邓瑛这个揖礼,在门后拱手相回。 堂上的白玉阳没出声,几个督察院的御史却在皱眉。 他们几乎都是以骂人为而业的耿臣,当年因为几番弹劾邓颐,督察院不知有多少人在午门被庭杖。如今看到杨伦与邓瑛对揖,其中一个刘姓的御史忍不住开口道:“杨大人,对此罪奴不该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