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也有听不得的。” 这就再无话可说了。石秀想了想,自己定下了主意,便即答道:“我遵大哥与嫂嫂的吩咐就是。明日便寻主儿来承盘,先料理了这爿rou行再说。” “好!你我分头行事。你料理rou行,我料理你的亲事,明日便托快活三出来做媒。” 这句话出乎石秀的意料之外。他的原意是出盘了rou行,飘身远走,预备投老种经略相公帐下去从军。如今听杨雄这个打算,等把亲事说定了,新郎官来个“临阵脱逃”,却不成了笑话? 为今之计,只有先拦着他再作道理。“大哥,事情要一桩一桩地办。”他说,“等我先把rou行料理了,看能落下多少银子。若是赚得多了,大哥与嫂嫂的美意,我就老实拜领。所以此事还须缓一缓。” “这话就不对了!莫非赚得不多,就不办喜事?”杨雄隔座伸过一只手来,按着他的胳膊说,“兄弟,你须想一想,老人家在黄泉路上,眼巴巴盼望着你早早成家,一颗飘飘荡荡的心好有个着落!” 为来为去为的是潘公的情意,石秀急忙答道:“我不是说不办这件事。不过钱多是钱多的做法,钱少是钱少的做法。虽说大哥与嫂嫂不在乎,我总须求个心安。而况有了个家,开门七件事,处处是钱,过日子也须有个算计。漫无限制,撒手花了去,到接不上的时候,又待如何?” 杨雄的境遇一直还不坏,对居家过日子茫然不知甘苦。听了石秀的话,心里在想:莫看他生得大手大脚,性情开阔,到底坐过几天账台,说出来的话实在。因而深深点头,改了自己的主意。 “兄弟,你的话不错,我就依你,只是这爿rou行须早早料理。” 石秀这时才得专心一志来想这件事。一面喝酒,一面盘算,觉得有一句话先须向杨雄问明白。 “大哥,这爿rou行是连店面一起盘,还是只盘生财存货。如果连店面一起盘出去,人家开的价就高,因为潘记rou行的招牌也还响亮,主顾走熟了,生意不会少,承盘的主儿自然肯出高价。” “这怕不行!”杨雄摇摇头,“你嫂嫂就是为了听不得杀猪的叫,血污淋漓也嫌腌臜。” “是了!”石秀接下来问,“然则空下来的店面如何?” 这句话其实可以不问,空下来的店面如何,杨雄与巧云自会料理,何须他来cao心?既然问到,自有一番深意。但杨雄做梦也猜不到他的意思,只当石秀有心要住。想起巧云不愿与胜文往来的话,顿觉万分为难,尽自大口喝酒、大箸吃菜,先不答他的话。 石秀见此光景,暗暗叹息,忍不住便说:“大哥,依我说,不如拣个忠厚良善的人租了出去,或是开店,或是住家,彼此也有个照应。” 照应是假,有人住在家前面,巧云凡事须有顾忌倒是真的。石秀的深意,杨雄虽看不到,不过那是句好话,却是听得出来的。 “兄弟说得是——”杨雄突然顿住。 杨雄是看得到,说不出。如说石秀的话不错,则何不就把前面的余屋做了石秀和胜文的洞房?彼此至交,休戚相关,照应得自是格外周到,然而因为巧云有话,杨雄就不能这么说,只好蓦地里咽住。 石秀是个硬汉,只要杨雄说出闭歇rou行的一句话来,他就算是搬出那里了,自然更没有回头商量,想住前面那两间屋子的道理。只是顺理成章的事,杨雄偏不松一句口,未免心下有些气不忿。 转念一想,自己是错怪了杨雄。他只为不明内中的隐情,听了巧云的撺掇。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杨雄娶了这一房妻子,实实在在不幸!自己既承他厚待,视如骨rou,就当体谅,怎的倒反嗔怪他起来? 想到这里,自觉惭愧,便举杯说道:“大哥,请满饮一杯。” “你我一起干!”杨雄灌下了一杯酒,吐出了一番话,“兄弟!我老丈人在日,拿你当嫡亲子侄;如今他老人家过去了,时移势转,不得已歇了这个买卖,我心里也难过。若是歇了这个买卖,兄弟,你我就此疏远,那就不再是老人家的意思了!” 听得这话,石秀不免惶恐:“大哥,我不敢!” “这才是。”杨雄欣慰地说了这一句,停杯沉思,然后用乞求饶恕的眼光看着石秀说,“兄弟,你我相处不是一日,我的处境你也看得出来。总而言之一句话,千不念,万不念,念在潘公分上,诸事担待则个。” 有了这句交代,即或石秀对杨雄还有芥蒂,亦已消释无余。“大哥,你言重了!”他站起来又敬一杯,“石秀纵使有委屈,又何敢忘却潘公的恩德、大哥的情意。” “这就是了。兄弟,你我是一辈子的交情,都看日后吧!” 于是两情融洽,彼此都吃到八分,方始罢手。到了第二天上午,等店里的生意落市,石秀便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取两块碎银子放在身上,径自来到岳庙前,找到一家店名叫作“仙羽居”的茶店。 这家茶店的名字雅致,茶客却是粗俗的居多,一个个脑满肠肥,浑身油光闪亮,原来多是些石秀的同行。仙羽居是他们这一行的“茶会”,同行凡有交易或者什么利害相关的事要商量,都在这里聚会。石秀平日少来,这天是为了潘记rou行出盘特意来觅个主儿。 只要口风一露出去,当时便有人来接头,不过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去,到晚也不曾寻着什么户头。 果然如石秀所料到的,同行来探问盘口,都是看中了潘记rou行的那个店面,盘了过来就带来了一批现成的主顾,买卖便有了七分把握。听说只盘生财,无不失望:那些腌臜邋遢的rou案子、rou砧头,要它做甚? 这样连着奔走了三四天,一无结果。杨雄公事忙,倒还不曾有工夫来问他,巧云却忍不得了。这天巧云等丈夫回来,提起来这件事,催着他去问石秀。 石秀自是据实回答,杨雄想想不错,不过他对做买卖上头是外行,拿不出主张,便邀了石秀一起到后面跟巧云去商议。 彼此到底不曾破过脸,各有一股芥蒂也只存在心中,当着杨雄的面,那婆娘格外做忌,听石秀说完,即问道:“如今依叔叔说,该当如何?” “也只有慢慢寻户头。”石秀答道,“自从大哥吩咐以后,我就不再进货,将那几头猪杀完了,若是再无人承盘,就只有把招牌摘下来,暂且歇业。” “也只好如此。”杨雄点点头。 有句话,石秀想了又想,到底还是忍不住要说。“照我看,”他一字一句地说,“这个局面最好再维持一两个月,不然吃亏忒大。” “何以呢?” “现在有几百两银子账在外面,都是酒楼、饭馆,凭折子来取了rou去的,当时立折的时候,言明三节结账。一旦歇业,欠人的少不得,人欠的就难得收齐,最好拖到端午,等结了账再摘招牌。” “这话说得是。” 巧云也道得不错,但石秀一走,她的话又不一样:“我就不相信收不来账!你在衙门里,他不是肯省事的人,哪个敢赖账?”她又加了一句:“事情全要看自己!” 杨雄是棉花耳朵风车心,又觉得老婆的话说得大有道理,点点头答道:“我与三郎去说。”说着就站了起来。 “慢着!我且问你,他的亲事如何了?” “他说:先料理了这爿店,看能收得多少银子,再作道理。” “昨日无事,我算了算总账,当初是四百两银子的本钱,如今连账一共是七百两挂零,赚的三百两银子,都在账上。” 杨雄略想一想说:“爹爹说了的,这爿店有他一半,该当分三百五十两银子与他。” 三百五十两银子,不是个小数,巧云自然心疼,但为了让石秀早早搬出去,她也就只好咬牙忍疼了。 “就是这样。”巧云说道,“你与他去说,卖完存货就关门,用不着拖到端午。外面的账看是多少,归他收了用,不足三百五十两之数我找他。” 这倒也爽快。杨雄答应着与石秀去说,不过措辞自然要委婉含蓄得多:“兄弟,我想这笔账收起来也不难,我们弟兄在外面的人缘也还不错,没有哪个想赖我们的账;再说,想赖也还不敢。你说我的话,是与不是?” 石秀已经听出话风,却故意装作不解,只顺着他的话答道:“大哥说得是。” “你的亲事要紧,不宜再拖。你看我这个主意使得使不得,等把这几头猪卖完了,就摘招牌,空出身子去收账,一面便去托快活三去做媒。” 果不其然,是想早早歇业;歇了业,就好叫自己走路。也罢,就顺了她的心意好了! 这样打定了主意,慨然答道:“我遵大哥的吩咐。存货大概十天就可以卖完,到时候关门歇业。生财若有人承受最好,不然就先堆着,再作道理。” “对!就是这么办。” “不过有一件事,伙计、徒弟,都看潘公在日的情意极其巴结,一朝关门,哪里就能有个现成吃饭的地方等在那里?大哥,你一向厚道,在这上头须有个意思。” “说得是,遣散总须额外多送几文。兄弟,你做主好了。” “是!”石秀想一想说,“我姑且先定个数,伙计每人五两,徒弟每人二两。大哥,你看可使得?” “四五十两银子的事,没有什么使不得。噢,兄弟,”杨雄乘机提及,“你嫂嫂算过总账了,这爿店连应收未收的账共达七百两银子,该派你一半。三百五十两银子办喜事,怕还不够,我另外设法与你添补。” 石秀站起身来,唱个肥喏:“多谢大哥!” 这一声谢,是辞谢之谢。石秀已经打定主意,十天之后关门歇业,账就不去收了;硬要收取,以杨雄在官面上的势力,自有办法,无须再替他cao心。自己交清了账目,专奔陕西,投到老种相公帐下去讨个出身,若是守边有功,挣来一官半职,那时再来迎娶胜文也还不迟。这样一想,胸次顿觉海阔天空,了无挂碍,一个人到王六酒家吃酒。 尽兴离店,出门来只见红日未落,照得一街明亮的黄光。石秀有了些酒意,吃那斜晖直射,顿觉目眩头昏,踉踉跄跄跌出去几步,只听“砰”的一声,仿佛撞在墙上似的反弹了回来,一个立脚不住,仰面八叉地摔倒在青石板上,亏得仰起了头,后脑勺不曾磕破。饶是这等,背上摔了个结结实实,前后两面,火辣辣的疼。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走路如何这等不小心,快请起来。” 昏头耷脑的石秀只见有个面貌狰狞的和尚伸手来扶,定定神一看,正是悟先。这一下石秀恍然大悟,以自己的身躯不曾撞倒人反被人撞倒,不用说,是受了悟先将计就计的暗算;看自己糊里糊涂撞了去时,他不卸劲来扶持,却挺身相碰,一个暗,一个明,一个无心,一个有意,自然要吃他的亏了。 吃亏倒也罢了,只怪自己走路不长眼睛。谁知他暗箭伤人却还猫哭耗子假慈悲,这份jian刁着实可气! 因此,石秀说什么也不受他的“好意”,忍着疼一挺身站了起来,气愤之下,伸手便往悟先胁上去点——这也是败中取胜的狠着。但是,手指已经快伸到了,却又硬缩了回来,只为这一指头有欠光明磊落。跺一跺脚,转身就走。 一路走着,只觉得胸中梗塞得难受,心思不在脚上,便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走向何处。等走得乏了,正想寻个地方歇脚时,只听有人大喊:“师父!” 是张中立。石秀一肚子的闷气,正好有个人谈谈,便急忙回转身来,还未说话,张中立倒又开口了。 “师父!怎的,吃了酒与人斗气来?” “你怎知道?” 张中立笑了。“师父不是吃醉,便是气糊涂了!”他说,“你老脸上仿佛挂着幌子:一面是酒字,一面是气字。” 石秀自己想想也好笑。“酒倒不曾吃醉,是气糊涂了。”他问,“你从何处来?” “师父看。” 一看时,还有个快活三,刚从一家酒楼里走了出来,高声喊道:“三哥,刚念叨着你,不想就遇见了!好巧。来、来,再吃一盅!”于是重新添酒添菜,奉敬石秀。张中立一面斟酒,一面问:“是与何人斗气?” “还有哪个?悟先那贼秃!”石秀将刚才如何撞了一跤的经过,细细说了与他们听。 “师父真正是好人!叫我生了师父这根会点xue的指头,一定一指头戳死了他,诛恶人即是善果!” “话不是这等说。”快活三不以为然,“人命关天,哪里就可以随便下毒手?” “照你说,就受他这下子jian诈暗算?连我都气!”张中立揎一揎臂说,“师父,什么时候去寻那贼秃找场?” “算了,算了!”快活三拦在前面说,“你休来多事。人家佛门中自会整肃清规。海和尚的住持快当不成了!只他一离了报恩寺,悟先自然也存不住身。” 这句话,在石秀自然关切。“王三哥!”他凑着脸问,“怎说海和尚快当不成报恩寺的住持了?” “到底正派的和尚多,不规矩的和尚少。听说海和尚近些日子又搭上一个yin荡人,不知在哪里租了房子,三日两头在那里宿。夜来巴结得过分了,白昼里精神不济,时常做法事就打瞌睡。”快活三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怎的?”张中立正听得有趣,不免着急,“快说,快说,有什么好笑?” “据说有一日放瑜伽焰口,他老人家呵欠连连,到后来起了鼾声,那等鼓钹齐敲都敲不醒他,从法座上栽了下来,光头上磕起老大一个包。” 张中立和石秀一齐大笑。笑停了,张中立问:“这等的和尚,主家难道不发话?” “如何不发话?他家大男小女一齐都骂要撵他,亏得老主人心慈,拦着家下人说:罢!罢!他自己心里也难过,再休难为他了。只记着往后不请教他就是。”快活三接着又说,“报恩寺里有身份的大和尚,看看不是事,只得推了个人,赶到燕京悯忠寺——太无老和尚在那里驻锡。去的人将海和尚的诸般恶行,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老和尚本待传集各山住持将海和尚问个心服口服,然后逐出山门,只以碍着人家闺阁,投鼠忌器,只好传话教海和尚自己知趣,让出住持,离开蓟州。” “这太便宜了他!”张中立愤愤不平,“若不教训他一番,离了蓟州,又到别处去作孽!” “管他呢!阿弥陀佛,让他早早走了吧。” “就不知他搭括上的女人是哪一个。”张中立看着石秀说,“师父,我替你老人家出气。” 石秀是哑子吃扁食,肚里有数,便拦着他说:“不必,不必!莫去惹是非。” 师徒二人的想法不同。在石秀,多少天来总想着潘公的情分、杨雄的面子,不能不息事宁人。虽说海和尚目前断了往来,但巧云千方百计要撵自己出门,存着甚等样的心思,实在难说。他虽已拿定主意,来去磊落,然而心里却不能说是脱然无累,就因为巧云的情形可疑,为着杨雄想,不能教人放心。如今有此结果,太无老法师整肃清规,让海和尚远离了蓟州,一了百了,是求都求不到的好事,如何肯节外生枝去多事? 张中立却有些嫌师父软弱,而且年轻好事,想漂漂亮亮惹它一场是非出来,教大家知道自己的名头。现在看石秀的样子,也不知他为何这等好讲话,心里便有个打算,惹悟先惹不起,拿住了海和尚的短处却不必怕他。如果悟先要强出头,不怕师父不出面承当。 一个不愿生事,一个偏要生事,师徒二人的想法,一东一西,再也碰不到头,只有一层倒是相同的:都觉得高兴得很! 因此,遇上贪杯的快活三,三个人都吃得酒到九分九,各自打着灯笼,歪歪斜斜地回家睡觉。第二天石秀起身,犹自头昏脑涨,好在生意要关门,不照看也不要紧,所以起身又睡下,睡到日中才醒。吃过午饭,看看无事,便取了个褡裢袋挽在手里,袋里摆一把算盘、一本账簿,上街去收欠账。 一半是潘记rou行做生意诚实,一半也是看石秀不好欺,所以一下午倒收了六七十两银子的账。石秀回店不回自己的卧房,一径走到后头喊道:“嫂嫂,嫂嫂!” “是三郎!”巧云问道,“可有事?” “今天去收了几十两银子的账,特地交了进来。” 巧云不肯收。“原说了的,外头收来的账,归三郎你用。”她摇着手说,“你休交与我。” “嫂嫂先收了。”石秀想了想说,“权且算我寄在嫂嫂这里。” “不要不要!”巧云依然双手乱摇,“你自己收着的好。” 石秀勃然变色,这等拒人于千里之外,倒真像绝了交似的,心里忍不住就想顶她一句:哪里真的就分家了?话到口边,却又想起潘公的嘱咐,自己对自己说:石秀,石秀!宁可他人不仁,不可你自己不义! 这样一转念间,便答应一声:“是了!”转身回房。 回到房里,放下了褡裢袋,心里在想:这银子她不肯收,莫非我就真的留下?自然不要,不要却又怎么处? 一个人思索着,想起陪潘公在城隍庙听人说“三国”,关云长挂印封金的故事,顿时有了计较。 “也罢!”他自语着,“我也学一辈古人。” 于是找了张桑皮纸,将那六七十两银子包裹封好,上面标明日期,往床底下一塞,算是了掉了这天的一件事。 “石三叔,石三叔!”一个小徒弟来喊,“有人寻你,说姓张,是你的徒弟。” 这自是张中立,石秀迎出去一看,果不其然。“你怎的专程寻了来?”他问,“可有什么事?” “听说rou行不开了。”张中立问道,“师父,可有这话?” “你怎么知道?” “听东门‘醉瑶池’酒楼说的。说你老不等过节去收账,为的是要歇业了。” “是的,不等过节就要歇业。来,来,”石秀拉着他说,“总是扰你的,今天我也待请你一请。” “正要请师父吃酒。”张中立说,“还有下情上禀。” 张中立虽是浪荡子弟,对石秀却颇尊敬。如今分手在即,石秀想到平日相处的感情,不免亦有不舍之意。如果有什么事可助他之处,正好稍尽心意,所以一迭连声地说:“好,好!只要我做得来,决无推托。” 于是就到东门“醉瑶池”去吃酒,叫了四个女的侑酒,轮番相敬。等石秀有了三分酒意,兴致兜起来时,张中立方始开口。 “师父,潘记rou行开得兴兴头头的,如何舍得关门?” “又不是我的买卖。”石秀随口答道,“别人要关,我如何一定要开?” “然则,杨节级又为何要关?”张中立问道,“莫非——” 话虽不曾说完,石秀也懂了他的意思。“你莫混猜!”他正色告诫,“我与杨节级情如同胞,哪里有什么猜嫌?” “我随便问问,师父休多心!”张中立说道,“这也不去说它了,我只请问师父,rou行关了门做甚生计?” 石秀怕泄露行藏,不肯说实话。“如今也还没有打算。”他说。 问到石秀在rou行关门以后做些什么,这教他不便回答。自己虽有了打算,却须先告诉杨雄;杨雄还不知其事,别人倒晓得了,岂不是连个亲疏远近都分不清?如果由旁人口里传入杨雄耳中,他问一句:“兄弟,你怎拿我当外人看待?”又拿什么话交代。 因此,石秀便淡淡地答道:“先闲住几日再说。” “是啊!师父须先办喜事,都交付在我跟快活三身上。”张中立笑着说,“师父,平日你忙,不曾有让我尽心的机会,等歇了买卖闲下来,待我好好孝敬你几日。师父你老的绝招也露两手让我见识见识。” 最后这句话才是主旨所在,石秀明白。想想他平日“师父、师父”叫得极其亲热,自己却是担着个空名,愧受他一番尊敬。如今想求艺,想出许多话来兜圈子,用心甚苦,就看这分上,自己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于是他点点头沉吟着:rou行歇了下来,也不能说走就走,未免显得绝情。算一算,前后总还有一个月的日子在蓟州。也罢,这一个月的日子就结交了这个“徒弟”! “中立,”他正色说道,“我原不配做你什么师父,承你厚爱,少不得我也要尽点心。这两年边界不靖,八尺男儿一刀一枪在疆场上挣个前程出来,才算不辱没了父母。如果你有此心意,想学些武艺好讨个出身,我自然帮你。不然,我劝你还是不学的好,学了反而招祸。” “师父教训得是。”张中立神态肃穆地说。 石秀也不知他是真心以为是,还是有意敷衍,一时无可深究,只好信以为真。“从明日起始,你我每日定个辰光,一起练功夫。”石秀说道,“那些花拳绣腿是虚好看,无甚用处。你如果真想从军,须学两样武艺。” “是!”张中立起劲地问,“师父说,是哪两样?” “一样是枪棒,一样是弓箭。”石秀答道,“这两样是疆场上用得着的东西,京里的禁军都学它。” “好极,我就跟师父学这两样。我有个地方,倒还宽敞,明日我就立个箭垛子起来。每日哪时有空,请师父吩咐,我好来接。” “总在午后。”石秀又说,“不过有句话,我须先说在前头,总在一个月后,我要到太原去访个要紧朋友,约有两三个月的耽搁,所以趁这一个月,我先指点你打根基的功夫,你须有耐心。”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理会得。只是——”张中立说,“一个月里就要办喜事,却不匆促了些?” 这倒提醒了石秀。“多的日子也等了,又何必争在这几日?”他使了个缓兵之计,“托你与快活三从从容容替我办,等我太原回来再酬谢。” “说什么酬谢!明日我与快活三商量,先说定了它。等师父到太原去的那时候,我替师父觅新房、办日用器具,一回来就好吃喜酒。” “对,对!就是这等。” 到得第二天午后,张中立亲自到潘记rou行来接,小徒弟进去一报,石秀随即迎了出来。走到门口一望,只见他手里牵着两匹马,不用说,一匹是他自己骑了来,一匹专供石秀乘用。 “师父,你看这匹马如何?” 石秀久走南北,也贩卖过牲口,对识马自然不外行。看那两匹马,一匹是菊花青,虽非下驷之材,却不见得如何出色。另外一匹乌骓就不同了,身长脚细,双耳如两片竹叶,浑身油光闪亮的毛片,赛似一匹乌油油的缎子,衬着雪白一条鼻子,神骏非凡。 “好!”石秀脱口赞了这一声,退后两步再细细打量,但见那匹乌骓岳峙渊渟般昂然屹立,任凭有班顽童在它马蹄前后绕来绕去,只是不惊不睬,看来还是匹战马,不由得心中大喜,因又问道:“这匹马可有主儿?” “自然有了!” “唉!”石秀跌足嗟叹。 张中立却笑了。“师父,”他正一正脸色,“你老就是这匹马的主儿。拜师须献贽敬,师父休嫌菲薄。” 石秀大喜。“只是,”他又踌躇了,“如何受你这份重礼?” 张中立不响,只把缰绳抛了过来。石秀接在手里,往“判官头”上一搭,自己绕着马前后走了一圈,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抚摸,那匹马真的通人性,驯顺地随他去摆布。 “师父!请上马,我引路。” 相将上了马,一前一后出了西城。城外一号直通燕京的大道,石秀一抖缰绳,那匹马就像着了魔似的掀开四蹄,一支箭般射了出来,不消片刻,已经将张中立抛得望不见人影了。 石秀异常得意,慢慢收步,到了一家村落下马,牵着缰绳溜了两个来回,才见张中立气喘吁吁地赶到。 “中立,多谢,多谢!”石秀很高兴地说,“这匹马太好了。” “师父!”张中立依旧喘着气,“可知道我孝敬这匹马的意思?我是巴望师父下个月走后,早早回来。” 想不到张中立这么一个人,能说出这等情意深挚的话来。石秀惊异之余亦多感动,心想,倒真要好好传授他一两样武艺,才不枉师徒相处这一场。 于是他问:“你那个场子在哪里?我去看看。” “还得往回走。” 往回走到望得见城墙的地方,由一条岔路进去,有座废旧仓房,已有五六个人等在那里,都是张中立一伙的少年,见了石秀,无不恭敬执礼。石秀略略敷衍了一会儿,从兵器架子上拔取一支红缨银枪,试一试是轻了些,不过也还将就可用。 “从来使枪必奉杨家,号称‘杨家三十六路花枪’,如今我尽三十六日工夫,教会了你!” 于是逐日午后在这座仓房中教练杨家花枪。教到第七日上头,潘记rou行存货已尽,遣散伙计徒弟,贴出一张“本店歇业”的红笺纸,就不卸排门了。 这天恰是轮着杨雄不上番的日子,吃了早饭,特地走来看石秀,从窗外望进去,但见他仰首躺在床上,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帐顶,是想心事想得出了神的样子。 “兄弟!” “啊,大哥!”石秀从床上一跃而起,“请坐!” “日日做惯了营生,一朝歇手,反倒闷得慌,是不是?” “正是。”石秀已经打定了主意,趁机说道,“那张中立看似无赖,其实志诚。如今跟我学杨家花枪,日日出城也不便,我想搬到他那里去住。大哥的意思如何?” 这最后一句是有意如此问,表示自己也是不得已才搬了出去。杨雄听了巧云的话,自然不会拦他,便点点头说:“这也由你。我常日不在家,不能陪你;有人跟着你一起练功,也是个消遣。” 这意思是极力赞成。石秀随即又说:“大哥允许,我明日就搬。” “也不必如此匆促。这且不去说它了,我有件事要问问兄弟你的意思。” “大哥请吩咐!” “闲着也不是事。兄弟,你这副身手放着不用,着实可惜。如今衙门里‘快班’上缺人,我想面禀知州,保你补个名字。你道如何?” 这是荐石秀去当捕快。捕治盗贼,为民除害,原是好事,只是平民百姓提到捕快心里就有异样的感觉,还有句难听的话,叫作“捕快贼出身”,所以石秀不愿。但杨雄是一番好意,率直拒绝,怕招他不快,所以踌躇难答。 “兄弟!”杨雄倒体谅他,“若是你另有好打算,这件事作罢亦可。” “不瞒大哥说,我想投到老种相公帐下去讨个出身。” “你要到陕西去?”杨雄愕然,“我倒不曾想到你愿意走这条路。” “我想,这条路不坏。” “原是不坏,不过如今还走不得。” “这是——”石秀不解地问,“这是何故?” “你去投军,起始自然是补个小兵的名字,一份饷有限得紧,只怕养不活胜文。” 提到这上头是石秀最大的难题,心中一时不愿成家的本意不便透露,便只好使一条缓兵之计了。 “大哥说得是,待我好好想一想,再作道理。” “也好!”杨雄站起身来,“今日白昼无事,午后我们去找快活三,一起到金线那里去吃酒。” 石秀心里有数,这是要谈亲事了。如果将胜文喊了来,当面锣、对面鼓地交涉,便无躲闪的余地,所以推托要教张中立练花枪,辞谢不去。 “那也不要紧,你练完枪,索性邀了张中立一起来。” 听这一说,石秀无奈,只好应承。于是吃过午饭,等石秀一走,杨雄换了衣服亦待出门,却被巧云喊住了。 “你到哪里去?” “去看个朋友。” “今日是你值宿,明日又是卯期。”巧云说道,“早些回来,吃了晚饭,好上衙门。” “我不回来吃饭了。”杨雄答说,“与朋友街上吃了酒,一直到衙门。” 巧云是故意这么说的——这些日子,杨雄的番期与同事掉来掉去掉乱了,吃不准他这天是宿在衙门里还是回家住,所以借此探问,要探明了才好“烧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