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二 张中立改了称呼,不敢再以“兄”字相称。“你老忒谦了!”他说,“我是手低而眼高,岂能不识好歹?”接着,便细谈刚才交手的经过,石秀如何有意相让,哪一拳可以取胜,哪一脚可以致命,通通都指了出来。 这等至诚令石秀不能不感动,也不能不诧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快活三自然也有同感,便劝石秀说:“三哥,你就许了他吧!” “万万不行!”石秀紧接着他的话说,“如果说闲来无事一起琢磨琢磨,倒无不可,‘拜师’二字,再也休提。” 张中立还要坚持,快活三料知不可相强,便又倒过头来劝这一面:“既是如此,中立,你无须再多说了。好在你是要请三哥指点,三哥已经答应教你了,何必定要在名分上争?” “我不管,我只叫师父。” 这等惫赖,无法可治,石秀便随他叫去,当时便就刚才交手的情形,口讲指画,拿张中立的缺失一一指点。教的人是不厌其详,被教的人十分用心,倒把快活三冷落了。 讲得告一段落,张中立忽然问道:“师父,你可会点xue?” 一听这话,石秀便不悦了。“这是极狠毒的武艺,”他放下脸来说,“你问它做甚?” “师父,你莫以为我有害人之意。只为我吃过人的亏,至今懵懂。有人说那是点xue,所以我问一声。” 有此解释,石秀的颜色复又缓和。“你先说,”他问,“是怎的吃了人的亏?” “我先提一个人,不知师父可知道——报恩寺的海和尚。” 石秀心中一动,点点头:“海和尚如何?” “这贼秃是个花和尚。”张中立说,“他手下专有两个人替他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一个是个头陀,俗家姓胡。这胡头陀只替他跑腿,是个小角色。另有个人,可就非同等闲了,我吃亏就吃在他手里。” “噢,想来这和尚也会功夫?” “不但会,还好得很。听说是少林寺的,名叫悟先。”张中立喝了口酒,接着便谈他们怎么吃了亏。 据张中立说,有一日午间他多吃了些酒,神思困倦,天气又热,想起报恩寺宽大爽垲,是个纳凉醒酒的好地方,便一个人晃荡着膀子直奔那里。 张中立的打算是觅个地方,好好歇个午觉,这自然以禅房为宜。佛寺是人人皆可随喜之地,哪知竟有个小沙弥挡着,不教他进禅房。张中立不是什么肯忍气吞声、不惹是非的人,两下便吵了起来。 正吵得不可开交时,出来一个和尚,又高又胖,浓眉大眼,长得一副罗汉相。“他走过来,装作劝架,只说:‘施主休动气,外面待茶。’说着伸手过来,拿我的膀子一托。”张中立左手扶着右手的肘后,比拟当时的情状,“就这一下,让我麻了半边身子。我知道着了他的道儿,自己知趣,连声答说:‘好、好,外面吃茶,外面吃茶。’那和尚牵着我的膀子到了外面,也不知使的什么手法,只在我腕子上捏了两下,又是轻轻一抖,说也奇怪,顿时又不麻了。” “这和尚,不用说就是悟先了?”快活三问。 “正是。”张中立说,“事后我仔细打听了才知道。据说这悟先不守清规,被少林寺老方丈撵出山门,却不知怎么会在报恩寺挂了单,做了海和尚那厮的走狗。” “怎说是走狗?”石秀问。 “如何不是?像那日他对付的情形,便似恶狗守门。”张中立问道,“师父,我那半边身子麻,可是被他点了xue?” “当然。点的是‘软麻xue’。” “佛门子弟学这点xue,就见得他不是善类了。”快活三大摇其头,“我听说少林寺自达摩禅师留下了‘十八罗汉手’强身健骨,便在荒山野寺,凭这十八手功夫,亦足可敌得住邪魔外道,何须学这狠毒的点xue?” “是啊!”张中立紧接着说,“那日亏得我见机,不然被他点了重xue,不知是怎样送的命,到死都是个糊涂鬼。” 石秀本是疾恶如仇的脾气,此刻听张中立和快活三话都说得在理,便又勾起了他那好打不平的本性,握拳在席上捣了一下,大声说道:“这厮如此可恶!几时我会会他!” 听这一说,张中立又惊又喜。“师父,”他提醒他说,“那贼秃会点xue,师父可有把握破他?” “点xue我不会,不过我懂xue道,那就不要紧了。” “师父、师父!”张中立高兴地喊道,“你老教教我!再遇着那贼秃时也好有个防备。” 于是石秀又一一指点,哪里是“软麻xue”,哪里是“暗眩xue”,如何是“两指点”,如何是“单指点”,又如何是“膝盖撞点”。 “你只记住,致命的只有九个xue。”石秀把“脑后”“气海”诸xue,交代得特别明白,特别叮嘱:“我只懂如何护身,不懂点xue,更不会‘解法’。你可千万莫去瞎试,胡乱伤人。” “师父请放心。若是我不听你老的话,任凭处治。” 见张中立对“师父”这般敬重,快活三暗暗心喜。本想等他们混得熟了、交情厚了再开口商谈,照眼前的投机,还等什么? 于是到日落黄昏分手的时节,他将张中立拉到一边,悄悄订下了后约,约他明日中午在王六酒家吃酒。又格外叮嘱,莫说与石秀得知! 第二天日中,张中立擎着个金丝鸟笼,逍遥自在地来赴快活三的约。一到王六酒家,快活三从小阁子里迎了出来,携着手进去一看,只见两副杯筷,一瓶上好官酒,四个极精致的冷碟,已摆设得停停当当,是专候客的模样。 “快活三!”张中立笑道,“今日这顿酒,吃下去怕不落胃。” “咦!这叫什么话?” “必是有事要支使我,且不是省力之事,不然不得这等破费!” “你说这话也不摸摸良心?你少吃了我的?”快活三捺着他坐下,“闲话少说,先坐了吃酒。不是什么费力的事,你尽管开怀畅饮。” 彼此原是玩笑开惯的,张中立便笑嘻嘻地坐了下来,说过两句闲话,开口动问:“那‘不费力的事’是什么?” “只要你跟你干娘说一声,将胜文放了出来。自然也不会叫她吃亏,三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她一个人捧不动!” “还说不是费力的事!”张中立叫了起来,“三百两银子要她放胜文,只怕天王老爷去说都不成功。” “不成功也要成功!这不是别人的事。” “是你的?” “我?”快活三笑道,“若是我,就算你干娘肯了,胜文也不肯。” “这话倒说得再实在不过。”张中立笑过了却又皱眉,“我倒想不起,还有哪个是胜文看得上眼的?” “天下之大,怎会没有?” “你说!”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你师父。” “是他!”张中立诧异不止,“怪道!” “怎么呢?” “昨日我干娘问我,在哪里吃酒,我说与杨节级结义兄弟石三郎在一起,你道她怎么说?” 快活三又打趣他了:“你干娘跟你说私语,哪个晓得?” “她是这等说,休与那姓石的在一起!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 “他自己倒不曾打主意,是我们替朋友着想。”接着,快活三把前因后果都说了给中立听,说完又加了一句,“如今这千斤重担就在你身上了。” “只要我挑得下来,莫说是师父,就凭你的面子我也无话可说。只是,”张中立耸耸肩说,“你听我干娘的口气就知道了。” “你干娘还不是听你的?”快活三有意激他一激,“中立,我当你小兄弟一样,你有话跟我实说,你若是怕你干娘,不敢跟她开口,就算我不曾托你。” “哪个怕她!”张中立脸红脖子粗地说,“哪里就不敢开口了?说不说由我,听不听由她!怕什么?” “那就是了!”快活三的态度跟他相反,极其平静地说,“只要你说,她一定听。这点小事,而况又不是白讨她的人。如说连干儿开口都不顺从,还做什么干娘?干儿的面子在哪里?” 听这口气是吃定在自己身上了!张中立是好面子的人,一时愣在那里,半晌开不得口。 “罢,罢,”快活三做出那无奈的豁达的神气,“你实在为难,都怪我不好,不该说这个,反倒害得你扫了酒兴!” “哪有这话!”张中立忽然得了个计较——实在是下了决心,“若不允我时,我便不认她做干娘,从此一刀两断,永不往来。” 听他发了狠,快活三暗中快活,只是不便再怂恿他蛮干硬干,只斟过一杯酒去,歉然说道:“中立,事缓则圆,为朋友害得你们干娘干儿反目,就事情做成了也无趣。你休心浮气躁,开怀饮酒,等我细细琢磨出一着妙棋来。” 快活三平时也如潘公般喜欢听书,听了些计谋在肚子里,此时思得一计,可教胜文的假母不敢再留胜文。他自觉此计极妙,只是有一层难处,似乎不便向张中立明说,因为一说,便大大触犯了张中立的忌讳。 张中立与他干娘的暧昧是从不肯承认的,如今要行此计,先须他肯承认有此暧昧——快活三是这等妙计:与张中立跟胜文说通了,假作接近,假作情投意合。胜文的假母自然是“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鼾睡”,好歹要遣嫁胜文,那时便容易为石秀说话了。 这一计百发百中,就怕张中立假撇清。快活三正在思量如何说服他时,张中立却先开了口。“快活三,我打算定了,”他说,“你兑三百两银子来,一切包在我身上。” “果然如此倒省事,”快活三大喜,但亦不免疑惑,“你怎的有此把握?”他问,“可能先说与我听听?” “有何不可?”张中立说,“我那干娘,凡事好作商量,就是铜钱银子上不肯吃亏。我就在这上头与她扯皮。我说我与石三郎耍钱,输了三百两银子,人家愿意出此数,共是六百两银子,算作胜文的身价。她若不肯时,也好办,只与我三百两银子,我拿去还石三郎。她必不舍,那就只有舍却胜文了。” 快活三觉得这个做法倒也简捷,便点点头说:“你肯这等与你师父着力,难得之至。不过胜文身上有何牵缠,却须你那干娘料理清楚。” “不就是那痴心的营官吗?没事,我干娘已经在办了。” “是什么办法?” “无非调虎离山。”张中立说,“我干娘不知走了什么门路,他们营里不日便有公文到,将那营官调到陕西老种相公帐下,人一离了蓟州还怕什么?” “妙!”快活三击案称赏,“你那干娘真个足智多谋!只怕一个人。”“哪个?” “她那干儿张中立。”快活三笑道,“见了你就无计可施了。” 果然,歇了两日,张中立有了回音,说是他干娘肯了,央快活三写了张欠银三百两的借据,画了花押,仍旧交回快活三,嘱他转交石秀。 快活三不曾交与石秀,交给了杨雄。杨雄又说与他老丈人得知,商量停当,将石秀拉到后园,劝他成家。 “多谢潘公与大哥成全,感何可言。只是这番美意,我石秀只有心领。” 听这一说,潘公与杨雄无不大出意外。“莫非你嫌胜文的出身不高?”潘公说道,“若是这个心思,倒是我与你大哥冒昧了。” “不是!不是!”石秀乱摇着手说,“我不存那世俗之见。只是自觉还不到成家的时候,事业未立,无端添个累赘。虽说潘公与大哥不拿我当外人,到底我自己该有个分寸,不好弄个家累在身上。” “此言差矣!有道是成家立业。三郎你听我的话,”潘公极恳切地说,“不是我托大卖老,实在我拿你当子侄看待。你费心费力,拿这rou行当自己的买卖,这番至诚的心我岂不知,将来少不得帮衬你自己也立个门户。创业不易,要有个同心合意的人做你的内助,这就是先成家后立业的道理。至于眼前,你小夫妻两个,一个月的花销也有限。我与你开一份薪水,包你够用,谈不到什么家累。” 这话驳不倒,只是石秀另有隐衷:为了巧云,他宁愿潘家亏负他,也不愿沾潘家的光,免得落得一世的话柄。这话要说出来便伤了感情,所以只好这样推托:“潘公这等说时,我若不领情,便是不识抬举了。且让我再为潘公出个一年半载的力,我必遵老人家的吩咐,领大哥的厚意。” 听这一说,竟似潘公一手拉着石秀,一手又拉着胜文,硬逼他们成婚。潘公只好向杨雄问计:“女婿,你道三郎的话如何?” 杨雄看出石秀有话不便当着潘公说,因而答道:“等我与三郎慢慢商量。” 私下探询石秀如何肯说,怕巧云会有闲言闲语,一口咬定自觉受之有愧,好歹等个一年半载再说。人各有志,不可相强,杨雄只好将实情说与胜文。 胜文自然大失所望,她不会明白石秀的隐衷,只道他看自己是门户中人,有轻视之意,不免着愤;所以见了石秀,那光景就大不如前了。 “我劝你以后少来!这地方辱没了你。” “这是怎么说?”石秀心里有数,口中却不能不这么说,“我什么地方错了,你生我的气?” “我哪里敢生你的气?”胜文含着一泡眼泪说,“我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差得太远了!” “这是真的生我的气了!”石秀默然说道,“我也有一肚皮的委屈、牢sao与苦衷,心想只有和你谈谈。如今你也不体谅我,那就再无人能听我的了。” 看他浓眉深锁,容色惨淡,平日那副生龙活虎的气概剩不下半点——世间只有英雄末路比佳人迟暮更惹人怜惜,石秀此刻便似那样子,胜文心一软,再也不忍说一句半句的气话了。 然而心是软了,脸上却还软不下来,所以仍是那种呵责的声音:“没有人封住你的嘴,见面的次数也不算少,几时听你诉过委屈来?” “原是我不对。”石秀答道,“我早不肯与你说,只为不是什么有兴头的话,何苦让你心里也不痛快?” “这就见得你拿我当不相干的人!不然,怎么叫同甘共苦?” “为的是但愿与你同甘,不肯教你共苦,故而潘公与我那大哥的好意,一时不敢领受。”石秀看她是肯听自己的话了,便拉着她的手说,“你来,等我细细说与你听。” 于是促膝并坐,宛转低语,石秀把他不肯说与别人得知的心事倾囊倒箧般吐露。唯一隐瞒的,只是那晚上进去交钱,正逢巧云浴罢,暗中勾引,几乎害自己把握不住的情节。 为了顾杨雄的面子、巧云的名节,话就不得不瞒,也不得不改。“我那嫂子,样样都好,只是小气,”他说,“如今已有嫌我吃闲饭的模样,将来住在一起,少不得有闲言闲语,连我都受不得,我又怎肯让你去看她的嘴脸?” “那也不是什么解不开的结。”胜文说道,“你我不与她住在一起好了。” “自立门户不是容易的事——” “有什么不容易?”胜文抢着说,“你休当我不能过苦日子!粗茶淡饭,荆钗布裙,我都不嫌!只要厮守着你。” “你越是这等存心,我越不忍教你吃苦。” 话又说得远了,胜文心里又有气,只是不敢发作,想了好半天问出一句话来:“照你这等话,要到哪一日才能如愿?” 这话便很难说了,石秀不肯空言搪塞,很慎重地盘算着:就不说让胜文能过什么舒服日子,光是这三百两的身价银子,便不易筹措。 “怎的又不开口了?”胜文催问着。 “难,着实难!”石秀说道,“你容我通前彻后想一想再说。你放心好了,若是我不能娶你,这一辈子就打定光棍。” 说到这话,胜文又何忍再逼,叹口气不响,事体就这样搁了下来。 转眼就是满城风雨的重阳节边。报恩寺的“水陆普度大斋胜会”启建有期。海和尚特地带了八瓶自酿的甜酒,亲自来通知,请潘公父女去做斋主。 却好杨雄在家,巧云就不便出面接待。海和尚十分见机,原是拿了来与巧云品尝的酒,就改了做杨雄的人情。“听说节级海量,特为带了几瓶自家酿制的酒来奉敬。”他说,“这酒的力道不坏,香味差些,不中吃。” 杨雄与这个和尚不甚对劲,就不大肯领他的情,淡淡地答一声:“不敢!”然后问道:“出家人也许吃酒?” “这是素酒,不碍。” “怎叫素酒?” “果子所酿,就是素酒。”海和尚神色自若地杜撰说法,“若是米麦所酿,便是夺人口中之食,佛所不许。我这酒是寺里的杂样果子所酿,且是鸟雀啄残或者自家落了下来的,若便弃去,罪过可惜。故而捡起来收拾干净,酿成甜酒。出家人寒夜做功课,小饮一杯,通身皆暖,于弘扬佛法,大有裨益。” “话倒不错。”杨雄又说,“只是大宋朝的酒出于官库,你这私酿,岂不犯了朝廷的法度?” “阿弥陀佛!出家人怎敢做犯法的勾当?”海和尚双手合十,眼观鼻,鼻观心,做出极其庄敬至诚的神态,“自酿自饮,称为‘家酿’,只不是贩私牟利,官法亦是允许的。” 杨雄语塞。潘公却有些不安,人家好意送酒,如何只顾挑毛病驳他?因而便插进来调停。“女婿,”他打开瓶塞说道,“我这义儿自酿的酒我吃过,着实不坏。你尝一杯!” 一则是老丈人的面子,再则杨雄本性也是忠厚一路,想想果然是自己理上亏欠了些,因而不为已甚,笑着说道:“和尚吃十方,我们如今又吃和尚的,倒不是吃十一方?” “节级会取笑!”海和尚赔笑着说道,“久仰节级英名,只为无缘亲近。今日特来恭请节级后日到寺里随喜,容我洁治素斋,与节级结个善缘。” 原来从后日起始,便是“水陆普度大斋胜会”的第一日,说请杨雄去随喜是假,要请潘公和巧云去当“斋主”是真;说请潘公也是假,要请巧云才真是真! “这场‘水陆’得以办成,真正不易。”海和尚得意扬扬地说,“不是我夸口,真正叫百年难遇,也是府上的一场大功德。照说,应该请节级去做斋主,只是要在寺里住七日。节级是衙门里的要紧人,知州相公一日离不得。不过再忙,请节级务必来拈一炷香,自然消灾延寿,百魔不侵。” 一顿恭请,将杨雄捧得飘飘然,不过也有不解之处。“何以在寺里住七日?”他问。 “一则是斋戒之意,怕有那年轻恩爱夫妻,一日两日好熬,日子长了,难免如是云云。菩萨神灵亵慢不得,不然便有灾祸,不是当耍的事。” “这倒也是实话。”潘公深深点头。 “再则这七日水陆,仪典繁重。外坛念经,内坛作法。‘结界’‘发符’‘上供’‘告赦’,每日都是五更为始,到晚方休,皆须斋主进殿拈香,不住在寺里,如何使得?” “这等说时,是极累人的事。”杨雄看着潘公,“爹上了年纪,只怕起早落夜的,也难!” “我有个计较,带了巧云去,叫她替我拈香。” “这个——”杨雄转脸来问海和尚,“妇道人家也好做斋主?” “自然好做。” “莫非也住在寺里?” “自然。除非不做斋主,要做就要照规矩做。”海和尚说,“这一坛水路道场,共是十位斋主,东村赵秀才为头,斋主就是他家老夫人;还有孙员外家,也是夫人做斋主。” “这等说,你寺里另有清静之处安顿女斋主?” “不但清静,而且严密。单有一所禅房,与他处隔绝,有个老佛婆把门,雄苍蝇都飞不进去一只。” “既然如此,爹便带了巧云去吧!” 巧云就在屏风后面,听得这一说,喜不可言,转念一想,不可大喜,若非做作一番,说不定杨雄动了疑心,真如海和尚所说“不是当耍的事”。 因此,她静一静心,独自做了一番盘算。等海和尚一走,潘公来与她说到此事时,她淡淡地不作声。 潘公还不曾看出女儿的脸色,管自说道:“明日就要住到报恩寺里,到功德圆满方能回家,须得作个安排。” “也没有什么好安排的。”巧云的语气仍是淡淡的,“不过打点爹爹的衣服什物,费不了半天工夫,明天上午动手,也还不迟。” 听这话,潘公一愣,仔细辨一辨她的意思,困惑地问道:“你呢?” “我不去。” “你不去?”潘公越发诧异,“说得好好的,怎的变了卦?” “几时说得好好的?有爹一个人去做斋主也就够了,何必我去?” “你刚才不曾听见我在说吗?要你去替我各处拈香。你若不去,这场功德便做不成了。”潘公管自摇头,“七天工夫,起早落夜,莫非真个要我累出病来?” 巧云正要他说得这等非她不可似的,只是杨雄不在眼前,有些话跟爹爹说了也是白说,所以装作被驳倒了却又不情愿的神气,闭口不言。 潘公也好热闹,巴不得到报恩寺里去住七日,所以见女儿是这般神态,颇为不悦。再想到这坛水陆道场凑份子做斋主,原是巧云答应了海和尚的,如今却又不高兴了,只将他撮弄了去,倒像是有意拿老人作耍,心里便越发有气。 气虽气,却不敢发作。从小纵容惯了巧云,平时重话都不肯说一句,久而久之,反倒怕了她,所以憋了一肚子闷气,连晚饭都不吃,倒向床上睡了。 到得杨雄回来,饭桌上不见潘公,自然要问:“爹呢?” “睡下了。开饭了,他说吃不下。” “好端端的,怎么吃不下饭!莫非身上不舒服?看看是什么病?” “有什么病?无缘无故生闷气。”巧云说道,“报恩寺里做斋主,有他去也够了,何必还要我?”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老人家要人照应——” “又不住在一处。”巧云抢着说,“哪里照应得到?” “就照应不到,也须替爹爹各处拈香。七天工夫,一眨眼就过去了!” “你倒说得轻巧!”巧云突然之间放开了嗓子,大发脾气。 “咦、咦!”杨雄一惊之下,不由得倒退了两步。看巧云那双凤眼,生起气来,想睁圆了却睁不圆,不由得好笑,“使脾气也要有个道理,无缘无故吓我一大跳!” “都是你们的道理!教我哪里再去讲理!两个去做斋主,一住就是七日;你又在衙门里。一个家莫非交了给不相干的人?” 杨雄听到最后一句,方始明白,是对石秀生的意见,当时脸色便沉了下来。“你真是妇人之见!”他说,“怎只‘不相干的人’?我与三郎姓虽不同,情如手足。你说这话,刮到他耳朵里什么意思?” “哪知道你什么意思?”巧云冷笑,“同嫖共赌,一双难兄难弟!只碍着我,巴不得我不在家,你们好无法无天地去寻欢作乐。” 说来说去,还是那夜吃醉了酒口角余憾莫释。想想总是自己的错,牵涉到石秀,也不是吵一场所能消释误会的,杨雄便只好笑笑不作声了。 打也罢,骂也罢,就怕杨雄不说话,自己的行止要有个着落,不容他不说话,所以又恶狠狠地嗔道:“你笑什么?” “咦!”杨雄作势问道,“这就奇了,连笑一笑都不许?” “你是笑里藏刀!”巧云又是冷笑,“只听你那兄弟话!从他进门,是非就多了。” 杨雄默然。这话再说下去,是非可真个多了。“好了,好了!”杨雄就这时有了个主意,“你跟他合不来,我教他外头去住。如今却要容忍,莫教人笑话我!” “怎的是笑话你?” “譬如说,”杨雄对景挂画,就拿刚才所谈的事作例,“为了不放心他,竟连报恩寺做斋主都不去,传开来说是杨雄的老婆拿他小叔当什么似的防!这话有多难听?” 盘马弯弓,好不容易才逼到这要紧关头,那婆娘不敢再做作了,将计就计说声:“好!我就去。但愿功德圆满回来,安然无事。” “自然安然无事。”杨雄问道,“你说有什么事?” “不错,不错!无事,无事。”巧云又说,“你好待去告诉爹了!顺了他的心意,还生的什么闷气?” 等说与潘公,他反倒有些意兴阑珊,说是在床上躺着,细细想过:店里的买卖,交给石秀一个人,怕他过于劳累,于心不安。 “怎谈得到‘不安’二字?”杨雄说道,“爹是好热闹的,尽管去玩几日。” 潘公还是二十岁那年,见过一坛水陆道场,那番热闹的景象到老未忘;想想自己能做斋主,身在坛中,是件好玩得意之事,也实在有些割舍不下。 “我去归去。”他说,“看情形说话,若是三郎一个人照料不到,我还是回来。” “是的,这样就好,等我来跟他说。” 石秀是吃了午饭就出去的,出去收账。四城兜了下来,到家已是上灯时分。银钱经手上头,他丝毫不肯马虎,所以一到家连晚饭都顾不得吃,先自结账要紧。 杨雄还不知道他已回来,走进店堂,听得算盘珠滴答作响,探头一看,不由得就问:“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竟不知道。” “到家不多一刻。” 这一打岔坏了,分神答话,手上便错,半天的算盘就算白打。 杨雄却不管他这些,走来问道:“你在外头吃了饭不曾?” “不曾。” “走,走!我与你吃酒去!” “不了!有收得的账在这里,我今夜算清了它。” “明天再算。你收了多少钱,交与我就是。” 看样子账是算不成了,石秀只好先交了钱,将账簿锁好,换上一身干净衣服,会齐了杨雄,出后门上街。 “我们到哪里去吃?”石秀问道,“金线家?” “今日不到她那里,我们到王六酒家去。”杨雄又接了一句,“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听得这话,石秀便有些不安,因为杨雄的脸色不甚开朗,料想必是有了什么为难之事。他的性子急,只是走在路上不便多问,所以撒开大步,巴不得一脚就跨到王六酒家,好听杨雄的知心话。 等落了座,还未唤酒点菜,他就忍不住了。“大哥,”他隔桌凑近了脸问,“是什么话要说?” “不忙!”杨雄先打发了跟堂的伙计,才正色问道,“兄弟,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这无头无脑的一句话,教人难以作答。石秀细想一想,料知必是指的胜文,便即答道:“眼前无论如何谈不到!好歹让我攒几文钱下来再说。” “你何必这等孤介,不肯受人一点半点好处?你我弟兄,我那丈人又跟你投缘,你就依了老人家的心愿吧!” 杨雄不了解石秀的心情,更不能摸到他的苦衷,所以对于他的迟疑瞻顾,觉得不像个爽朗果断的男子汉,未免心中不满。 “兄弟,”他率直说道,“你样样都好,就是这上头婆婆mama,不是英雄气概。如今千言并一句,你只算为了我成个家,如何?” 这话未免有些急不择言,若要仔细考较,颇有道理上说不通的地方。石秀只好不作声。 “为啥说是为了我成个家,其中有个缘故——” 石秀正待听他如何解释,他却忽然住了口,咽下唾沫喝了口酒,显得说话很吃力似的,倒教石秀诧异了。“大哥,”他说,“你若是说出这个缘故来,我自然无有不依从之理。” 杨雄迟疑了一会儿,毅然决然地说:“那好!我就说与你听。” 说是说了,却真个吃力。他首先就拿巧云批评了一大顿,道她如何骄纵成性,如何爱使小性子。接着便惋惜地表示,不知石秀怎么忤犯了她,惹得她常有闲话;虽然他与潘公每每厉声责备,无奈不可理喻! “常言道得好:‘蛮妻孽子无法可治。’”杨雄看着面色凝重的石秀,不胜歉疚地说,“兄弟,如果我有丝毫见外之意,这些话,我就不肯说了。说出来教人笑话:杨雄好一条汉子,可惜吃他老婆治住了!我的脸面何在?再有一层,若是我对你感情平常,我也不肯说,因为兄弟你顾大局,绝不会跟她一般见识,就不会吵闹,我乐得装聋作哑。只是你我是何情分,我若不把这件事办妥了,眠食不安。想来想去,只有早早帮你成家,白昼自在店堂里做生意,夜晚自回家去,不到后堂,不吃那婆娘做的饭食,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不要说是这番说辞的确出于肺腑,就没有这番话,杨雄一定要石秀那么做,他也不能不听。因而石秀慨然答道:“既是大哥这等说,我从命就是。” 杨雄心上一块石头落地,却又不安地问道:“兄弟,你不会误会我宠妻灭友?” “哪有这话!大哥如此为我设想,我若不明白大哥的委曲苦心,岂非狗彘不如?” “这才是!兄弟,”杨雄叫人取个大酒盅来,满斟一杯,“你若真心听我的话,便吃了这一杯!” “是!”石秀毫不迟疑地直着脖子,把那一大盅酒灌了下去。 “这才是我的好兄弟!”杨雄觉得痛快异常,也干了一大盅酒,“你就等着做新郎官好了,一切有我替你料理。” 石秀笑一笑不答。按理说应当道谢,只觉得异姓手足的情分到了这一步田地,口头泛泛地说个“谢”字,反倒显得还有些世俗的客套,就不是真正可以将心换心,共祸福、同生死的朋友。所以话到口边,又复不语。 “再有件事说与你。”杨雄不经意地提起,“后日重阳,海和尚起一坛水陆道场,说是百年难遇,那秃驴兴头得了不得。我那丈人好热闹,要去做斋主,却又年纪大了,骨头硬了,拈香跪拜未免劳累,所以将巧云带了去。这七日之间,店里少不得要你费心!” 听这一说,石秀暗吃一惊。“怎么,”他问,“要去七天?” “是啊,在报恩寺里要住七天。凡做斋主,都是如此,铁定不移的规矩!” 石秀吸口气说不出话,心中暗暗叫苦。海和尚是个花和尚,而况巧云跟他眉来眼去,是自己亲眼得见!如今一去七日,在那悟先把门的禅房里,什么事做不出来?看来羊落虎口,巧云是难保清白的了。 这话不能实说,说出来便是一场绝大的是非!是非还是小事,杨雄未见得肯信。俗语所言:“捉贼捉赃,捉jian捉双。”还未曾勾搭上手,便先说巧云如何如何,杨雄只道自己与她不和,有意造出谣言来坏她的名节,口中不言,心里会想:这厮交不得了!看他样子豪爽,不道是这等阴险龌龊的心肠!那时就拿把雪亮钢刀,剖颗火热鲜红的心来与他看都无用。 然而不说又如何?莫非眼睁睁看巧云往靛蓝染缸里跳?那婆娘自甘下贱,纵不足惜;可惜的是杨雄的名声,蓟州城里叫得响的一条汉子,为人背后指指点点,说有如此这般一桩丑事,就做朋友的也会觉得羞惭难当。 “这寡酒吃得无味!事情既然谈过了,你我到金线那里再吃。” 石秀怀着满腹心事,哪里还有吃酒的闲情?因而拿收账奔波了一日,神思困倦作推托,别了杨雄,径自回家。 一路走,一路想,总觉得事无佐证,说出来不但于事无补,反倒坏了感情,再说,此刻也到底还不曾做出丑事来。或者,这七日之间,安静无事,巧云得保清白,亦未可知。 “对!”石秀突然醒悟,悄声自语,“能不教那秃驴上手,才是正办。” 走到家时,只见巧云和迎儿正兴兴头头地奔进奔出,在忙着拾掇铺盖什物,明日好住到报恩寺里去做斋主。潘公也凑在一起帮忙,石秀想找他说两句,苦不得便,只好先回自己卧房歇下。 就在这时候听得风声渐起,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一盏孤灯,被由破窗纸中钻进来的风刮得明灭不定。石秀独坐无聊,又是这样的天气,想起异乡漂泊,不免有凄凉之感,叹口气睡下了。 迷迷糊糊正要入梦时,突然一惊,自己还有要紧话与潘公说,今夜不谈,明日他一走,岂不铸成大错。于是揉一揉眼,走向潘公屋里。 幸喜屋里还有灯光。“潘公,你老睡下了?”他问。 “刚刚睡下。”潘公答道,“不要紧!进来坐坐,房门不曾闩。” 推门进去,潘公已是拥被而坐。石秀一面挪张椅子坐下,一面问道:“潘公明日要去做佛事?” “正是,我本待明日早晨与你说知,我与巧云要到报恩寺里打水陆坛,后日重阳起始,共是七日。店里的一切,要你费心。”潘公又说,“怕你忙不过来,不如每日少杀两头猪。” “店里的事,潘公你休cao心,只管去好了。不过,”他做出疑惑的神色,“寺里也住得女眷?” “住得。”潘公答道,“有好几家女眷,都住在一起。” 这一说,石秀略微放了些心。“但也大意不得。”石秀说道,“金陵大寺庙最多,水陆道场之类的大佛事我也见过。做功德是个名目,太平无事、寻一番热闹来消遣是真的。” 这句话恰好说中了潘公的心思。他倒也不瞒石秀,讪讪地笑道:“说实话,我也是凑凑热闹,一半消遣。” “老人家是凑凑热闹。专有班油头光棍,有意搞得热闹,好从中行事。”石秀停了一下,正正脸色,放低了声音说,“大嫂是良家妇女的身份,大哥又是说出去有头脸的人物,其间出不得一点差错。不然大家面子不好看,说不定还惹出一场是非。” 听这一说,潘公笑容尽敛,眨了好半天的眼睛才说:“你道是有那些油头光棍,敢在清净佛堂调戏良家妇女?” “哪里是什么清净佛堂!人来人往,你挤我,我挤你,男女混杂不分,什么事做不出来。” “说得是!”潘公深深点头,“我教巧云当心,无事少出来。” 谈到此处,石秀词穷。潘公答得不错,却不是石秀原来的意思。这也要怪他自己,话不曾说得清楚。细细想去,这话也实在难以启齿。莫非真个这等说:打你女儿主意的,倒不是外面那些游手好闲的油头光棍,正是你那义子海和尚!若是外面有人敢无礼,倒容易对付,难防的是“家贼”。 然而不是这等说,潘公又怎得明白?莫说他生来忠厚热心,就是善虑多疑的人,只怕也想不到自己的义儿安着这般的龌龊心思。石秀倒有些为难了。 潘公看他浓眉深锁,双唇紧闭,懊恼而又为难的神情,心里老大不安——只当石秀怪他不体谅,父女俩自去做功德,把一爿店、一个家都丢了给他,百凡杂务,到底只生了一双手,如何忙得过来?想想也不怪他恼。 于是潘公说道:“三郎,你莫烦!不去,我在家帮你就是。” 石秀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为何要说这话。眨着眼从头想了一遍,才知道他误会了。这一误会还说得大有关系,有潘公在,那贼秃多少还有顾忌;若是老的不去,小的落得放肆,事情就越发不可收拾了。 “潘公,你老人家想到哪里去了?我心里是烦,烦的是——”他无可奈何,只好这样说了,“听了几句闲话。” “噢!”潘公双眼大张,“什么闲话?莫非又是哪个在你面前挑拨是非?” 潘公的意思是,不知谁人挑拨石秀与他家的感情。但这话在石秀却如拦头一棍,似乎不好再说海和尚的是非!只是到此地步,不说却又不可。一急之下,倒想出计较来了:避重就轻,不说海和尚如何,改说他不法的手下,只要潘公加意防备,也可以教那贼秃知难而退。 “有两句闲话,与我无关。”他慢吞吞地说,“说报恩寺里有不守清规的和尚,潘公,你须替大嫂留意。” 潘公一听这话,颇出意外,愣了一会儿,轻轻点头,似乎想什么想通了似的。“这也是有的。海和尚启建这坛水陆道场,延请一百多僧众,难免有那六根未净的假和尚混在里面。三郎,”他很注意地问,“外面有些闲语,自然不是瞎说,总是哪个有什么形迹落在旁人眼里。你说,那不守清规的和尚,唤甚法名,我好当心。不然一百多和尚,教我看住了哪个的好?” 想想这话不错。倘或推说不知,潘公便得在一百多和尚中,一个个去鉴别善恶,岂不是作弄老人家? 若是要说,自然不能说海和尚,而不说他却又说谁?此时不容石秀多想,便即答道:“有个海和尚的亲信,在他寺里挂单的和尚,名唤悟先,生得相貌狞恶,潘公你多留心他就是了。” 听说“相貌狞恶”,潘公心里倒是一惊,旋即转念,既是海和尚的亲信,自然听他的约束指挥,怕他何来?“三郎,”他感激地说,“不枉我看得你重!不是至好,不会关心到这上头。多亏你打听了来告诉我,我自知留意,你放心好了。” 这真的是可以稍稍放心了,只还有一句话不能不说,怕他告诉了女儿,又是一场是非;或者再传到海和尚耳朵,将计就计来个声东击西,故意教悟先把潘公引了开去,他两个便好得手,那就更是弄巧成拙、大坏其事了。 “潘公!我这话你休与大嫂去说。”石秀接着说了缘故,“大嫂胆小,那悟先相貌又恶。心里先存着个畏惧之心反倒不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何必说破,于事无补,反倒吓着了她!”潘公停了一下又说,“你说的话不错,这几日的报恩寺不是清净佛堂,寺里又是随喜之地,万一混进个坏人去,不是当耍的事。明日我到了寺里,亲自送巧云到住房,看那里的门户可谨慎。我是六十多的人了,又是送女儿,便到女眷的住处看一看,也不打紧。” “是、是!”石秀这下是放了一大半的心了,连声答说,“潘公算是明白了,门户谨慎最最要紧。” 于是第二天午后,潘公父女收拾停当,唤店里的一名伙计挑了行李,带着迎儿,作别石秀,径投报恩寺去做斋主。 走进山门,只见一路上已是人来人往。但听口中所言,尽是报恩寺里的盛况。转道路口,遥遥望见山门前旗杆上,悬一道数丈长的黄布大幡,浓墨大书“启建十方法界圣凡水陆普度大斋胜会道场功德之幡”。走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