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庭春 第25节
“我不是不怨的。也不是非常甘心。” “我这么?好,为什么?不配被人好好相待呢?” “明轸,你说是不是……” 她没有哭,只是喉咙涩得难受,可明轸觉得,她定然在?人??曾流过无数眼泪了。 他望着她单薄的肩背,很想凑近去抱一抱她,告诉她无论什么?时候,她还有一家?爱她疼她的人。 他朝她走去,走了半步就停下来。她仰头又饮了一盏梅子酒,然??站直身子笑着道:“我瞧瞧六妹他们去。” 她满脸欢喜,好像适才?那个?满身阴郁的人并不是她。 她飞快调整好心情,又变回坚不可摧的明筝。 可明轸心里疼得像被锯子拉过。 ——梁霄,太可恨了。 * 端午一过,闵氏也病了。 两个?孩子闹暑热,上?吐下泻缠绵了好几日,她忙里忙外心力?交瘁,本就战战兢兢生怕做不好,偏偏频频出错被老太太斥了好几回,这天一早就头晕脑胀地爬不起来,梁霁请了大?夫来瞧,说是肝气郁结,暑燥攻心,建议静养些时日。 闵氏?己不敢去跟老太太告假,白着嘴唇跟族里最热心的七堂婶诉了回苦,七堂婶转身就去了寿宁堂,问梁老太太,“老二媳妇儿什么?时候回来?嫁了人的奶奶总在?娘家?住着算怎么?回事?霄哥儿身边就不用人伺候?家?里头诸般事也要有个?拿主?意的人,老大?媳妇儿再能?干,那房头也是个?庶出的,跟各家?人情往来推她出去,人家?心里不嘀咕?老三媳妇儿是个?闷葫芦,老四媳妇儿一团孩子气,年纪太小,说话?都没个?分量,我瞧加紧快把明筝喊回来,再这么?闹下去,整个?京城都要看咱们笑话?了。” 梁老太太如今最听不得明筝这两个?字,她如何不知家?里头这些个?媳妇儿姑娘个?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到了必要场合通通顶不上?明筝。可梁芷萦劝着梁霄去接过一回了,明筝根本不肯回。丈夫的脸面都不肯给,难道要等她这个?当长辈的去软下身段把她接回来? 梁老太太想到这些事就头疼。过几日郑家?还有个?宴,要请明筝和梁芷薇去呢,明筝要是不回来,梁芷薇一个?未婚姑娘也去不得,这事岂不就泡汤了? 正为难着,外头报说二爷回来了。 姜嬷嬷蹙眉摇头道:“老太太瞧瞧去吧,又喝多了,谁也不准近前,奴婢叫翡翠送醒酒汤去,给二爷一挥手砸了碗踢出来。” 老太太悲声喊了声“祖宗哟”,等不及回复七堂婶的话?,加紧带着人朝明净堂去了。 梁霄独个?儿躺在?帐子里,没有点灯。 这幔帐还是七日前明筝在?时挂的那幅,枕畔有清幽苦冽的淡香。 失去孩子的痛苦,不被理解的委屈,仕途上?的危机,种种杂杂,全都沉甸甸的压在?他身上?。 他本想求回明筝,她跟宫里说得上?话?,替他探探口风也是好的。连这个?她都不愿。 夫妻做到这份上?,也真是可笑极了。 胃里翻涌着,想吐,他翻身坐起来,跌跌撞撞奔去净房。 “来人,来人!都死了么??” 翡翠靠门站着,刚被踢了两脚的地方还疼得紧,这会儿却不得不再次近前,端着温水给梁霄漱口,扶着他回到帐中。 正要转身,手被梁霄用力?抓住,他半撑着身子坐起,眯眼问她,“明筝,你爱我么??” 翡翠吓了一跳,忙用力?想抽回手。梁霄攥着她手腕往回一带,翡翠整个?人跌倒在?枕上?。 他捧着她的脸,醉醺醺地问:“明筝,我有什么?配不上?你,啊?你有什么?了不起?女人,爷要多少有多少,想娶谁不能??你连孩子都不能?生,三年没回来了,你连碰都不给我碰,你装什么?贞洁烈女,啊?以前你不也挺喜欢的?我不信……我不信你什么?感觉都没有,我不信你就不想男人……” 他吻住翡翠的唇,非常非常用力?的吻着,翡翠使劲儿推他,哭着道:“爷,奴婢不是二奶奶……” 在?最难堪之际,梁老太太等人推门进来。 翡翠裹着被弄乱的衣裳,捂着脸从屋中奔出去。 “你这……”梁老太太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姜嬷嬷在?外厉声斥责着翡翠,“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小小年纪就勾主?子,不要脸!” 梁老太太环顾这间冷冷清清的屋子,望着醉的没了意识的儿子,忍不住泪洒前襟。 她扶着门从内走出来,见翡翠满面泪痕跪在?地上?,头发被姜嬷嬷等人抓得乱了,她摆摆手,道:“别吵了,叫你们二爷清静清静。明儿,去绿罗院瞧瞧那个?死了没,药用了好几千银子,养着她当大?小姐不成?明儿叫她来,好好劝劝二爷,劝不好,她也不必在?家?留着了,剃了发,送到家?庙去,跟前头那个?狐狸精作伴儿!” 姜嬷嬷躬身将她扶着,“老太太,那二奶奶那边儿?” 梁老太太叹了声,“明儿备车,我跟老三家?的一道去接。明氏要是再不识抬举,往??也不必家?来!” * 次日,梁老太太递帖子上?门,却被明家?不软不硬地退了回来。 知客的婆子言语有礼,含笑道:“三姑奶奶一早就给请入宫了,太??娘娘跟三姑奶奶要说体己话?,少不得用时大?半日,怕耽搁梁老太君的时辰,要不换个?日子,您瞧再有什么?时候方便?” 老太太在?屋子里砸了只茶盏。梁芷薇带人过来时,碎瓷就绽开?在?她足边。 梁芷薇唇角挂了抹冷笑,跨入屋中,笑道:“一大?早娘发什么?脾气?我瞧适才?明家?的嬷嬷刚走,是二嫂要回来了?” 梁老太太蹙眉道:“二嫂二嫂,你心里头就一个?二嫂,连你娘老子都不必认了!” 梁芷薇笑道:“这是怎么?了,还冲着我来了?娘倒是拿个?主?意,到时候郑家?的宴会,是谁跟我去?大?嫂病了不说,身份也不合适,总不能?让我一个?大?姑娘?己去人家?家?里。” 梁老太太捂着疼得针扎似的脑袋,摆手道:“还早呢,你急些什么??”忽然想到适才?那婆子说,今儿明筝进宫,她忙道,“今儿倒有个?去处,你去碰碰。你二嫂一早进了宫,说许是用过饭回来,你掐着时间去堵她,见着面也不必多说,只一味掉泪,她素来疼你,总不能?连你也不管?你叫她送你回来,先把她诓回家?,我教你二哥在?外候着,到时候直接把人扣住了,屋里关起门来说些软和话?,还别扭个?什么??” 梁芷薇红脸啐道:“娘,您当着我浑说什么?呢?” ** 慈宁宫西暖阁,明筝手持美人锤,替太??轻柔捶着腿。惠文太??精神越发差,说了半晌话?,没一会儿就露出疲累的样子,偏又不舍得她走,说喜欢身边有年轻人陪着。 明筝觉得?己现今的身份多少有些尴尬,她正躲在?娘家?,避着梁家?人呢,当初入宫走动,给人送礼求引荐,说到底是为了梁芷薇和嘉远侯的婚事,可如今,她连梁少夫人这个?身份都不大?想要了,还替他们谋什么?呢? 殿中只留了两个?小宫人,在?外看着茶水。敬嬷嬷不知到哪儿去了,整个?大?殿静悄悄的,夏日午??的光线从窗纱照进来,令人昏昏欲睡。 太??大?抵已经?入眠,有半晌没吭声了,闭着眼睛歪靠在?枕上?,纵是保养得宜,还上?了妆,也难免露出几分病气。 明筝隐约听说过太??的病情。消渴症,熬人得紧,不容易根除。这是一大?难关,她希望太??娘娘能?挺过去。毕竟对?方明知她带着目的而来,却从来没有奚落为难过她,甚至百般抬举她,宠信她。 手腕有些酸了,她把美人锤换到左手,左手挂着两只青玉镯子,一动就发出碰撞的轻响。她索性把镯子脱了,用手帕包裹好放在?榻角。 大?殿正中的门敞开?着,轻薄的纱帘不时拂向半空。 陆筠走进来,一个?人都没有碰到。他正思索是不是要提声招唤个?人来问问,忽闻身??传来颇有节奏的击掌声。——是御驾到了。 “皇上?驾到——”太监高昂的唱声打破午??短暂的宁静。 明筝被吓了一跳,手中动作止住,下意识站起身来。 太??睁开?眼,敬嬷嬷从旁走出来将她扶住,替她理了理裙摆。 太??见明筝不?在?,招手命她靠近。 太??温热的手掌握住她的手,温和地道:“别怕,万岁爷为人和善,既遇着了,见个?礼吧。” 明筝温顺道:“是。” 海蓝色团龙袍角跃入眼帘,明筝随敬嬷嬷一道跪下去。 “母??,今日觉着可好?” 皇帝的声音听起来很和润,也很年轻,与太??寒暄了几句??,注意到地上?跪着的明筝,“这位是?” 明筝朗声道:“臣妇的外子,乃是承宁伯府世子梁霄。给皇上?请安,万岁,万万岁。” 叩了首,皇帝说请起,约莫是想到梁霄在?西营的风流事,皇帝忍不住多瞧了明筝两眼。 陆筠在?旁注意到皇帝打量的目光,从头到脚,将妇人迅速扫了一遍,似乎为明筝美貌所惊,目光在?她面上?足足停留了一须臾。 陆筠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他捏着拳头立在?一边,这个?场合没他说话?的余地,事关明筝,那也不是他能?管到的人。 他连吃醋的资格都没有。 皇帝似乎注意到他脸色有些发沉,笑道:“修竹,你坐啊。” 修竹是他的字。 筠者,竹也。父母亲期盼他做个?青竹一般中直的君子,可惜,他也会有龌龊不能?对?人言的隐秘念想。 一如…… 他坐在?宫人搬来的绣凳上?,对?面就是她……她裙摆遮住脚踝,露出半只雪青色绣玉兰花的锦鞋。 他喉结滚动了下,错开?目光强迫?己不要再去瞧她的方向。 明筝没比他状况好多少,她挺直脊背端着身份侧耳听皇帝跟太??话?家?常,生怕哪句问到她,万一答不好,轻则惹圣上?不悦,重则……也许累及全家?。伴君如伴虎,从来不是件容易事。 “好了,母??跟梁少夫人说话?,儿子就不多扰了。”皇帝站起身来,明筝和陆筠都跟着站起来。 “等下。”太??想起一事,笑道,“本宫还有两句话?要问问嘉远侯,借上?他片刻,皇上?不介意吧?” 皇帝含笑拍了拍陆筠的肩,“对?了,母??传见修竹,想必是有事的,您放心,今儿修竹不当值,您留多久都行。” 皇帝下意识瞥了明筝一眼,不知想到什么?,唇边多了一丝玩味的笑。 陆筠心里百般的不舒服,像?己独有的宝物被人惦念了一般,可偏偏身份所限,他什么?都做不了。 众人恭送皇帝走远,站起身来,明筝知道是时候告退了。她是外命妇,并非太??亲族,又不是近臣家?眷,梁霄的面子根本达不到这个?程度。长留宫里,难免引人猜测。 “太??娘娘,我……” “明筝,你也坐,本宫正有件事,愁了些时日了。” 太??说发愁,?然不能?置之不理,明筝作出倾听的样子,听太??道:“年初跟清元寺许过愿,要在?佛前供一千套手抄的经?书。本宫的身体你们也知道,如今越发老眼昏花,是不能?够了。各宫嫔妃跟着焚香茹素,帮忙抄了五百多卷,如今还差四百多……你们都是本宫亲近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明筝是拒不得的,太??托请,难道能?不答应?再说,“亲近人”的帽子都扣上?了,谁会大?逆不道反驳太??? 陆筠下意识就觉得不妥。前番几回太??邀请明筝入宫都喊他来,一开?始他还能??欺欺人说是巧合,如今要他们二人共抄四百多卷经?书,那得用时多久,得在?一块儿多少时辰? 他承认,初听到这个?提议,他甚至有几分天降大?运的喜悦。 可转念一想,她只是和梁霄闹个?别扭,回了娘家???就扎进宫里日日和外男一块儿,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孤窗冷室,形单影只他早就惯了。再孤绝的日子他都可以忍耐,一辈子不娶妻不纳人他也不觉得委屈。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从来没受任何勉强。 他怎能?为了?己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把她拖进这深渊来,让她承受万人的唾弃白眼? 他站起身,有些激动地道:“不可。” 太??含笑瞥他一眼,继续跟明筝解释:“朱砂是本宫亲手调的,绢帛也是本宫和敬瑶一并裁的,也算是尽了心,你们明家?世代?书香,便是女子,也都识文断字,有人把你的字给本宫瞧过,写的很是不错。” 太??指了指陆筠:“等你抄好了这二十卷,叫他去取来送到佛前去。” 又抬眼无奈瞪着陆筠道:“又不是叫你抄经?,你嚷嚷什么?,替本宫跑个?腿都不乐意,你是反了?” 陆筠怔住。 他平日里实在?太严肃,不是面无表情就是板着脸,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人是极有威严的,那股子疏冷劲儿,叫人没得胆寒心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