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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庭春 第12节

    ——陆家一门多战死,十几年来不置办宴会酒席,陆老太君至今还穿素服,深居简出不大见人。要接近陆家夫人们,唯有借着此等场合。陆二夫人和四夫人均到场,被迎到老太君的主座旁,姑娘们轮番被大人们带上前,给陆家夫人行礼。

    梁芷薇一见这架势就有些紧张。她挽着明筝的手小声道:“二嫂,我怕陆夫人见了这么多姑娘,多半记不住谁是谁,吧?”

    明筝叹了声,拍拍她肩膀道:“把背挺直,什么都别怕,咱们是来贺寿的。待会儿见了老太君,说几句吉祥话,问你什么,大大方方的答,见过礼就退下来,别杵在前头点眼,旁的事,有大人们商议,记住了,你是承宁伯府嫡姑娘,无论何时都不可失礼。”

    梁芷薇点点头,红着脸随明筝走上前去。

    明筝应付惯这些场合,跟各家夫人都熟络,前些日子四处传她有孕,后来梁霄纳妾,知道是场误会,又不少人同情她。如今见她落落大方,神色自若,仿佛根本没受那些流言困扰。

    她被请到座上跟大伙儿说话,梁芷薇随那些年轻姑娘们去侧旁小厅聊天,待底下人来喊大伙儿去听戏时,瑗华满脸惊慌地走过来。

    与此同时,郑国公府大奶奶李氏带着人,急匆匆离开了花园。

    假山后头空地,确定左右无人,明筝才问明来龙去脉。

    瑗华慌道:“怕是闯了大祸了,四小姐不知怎么,就犯糊涂跟那杨小姐几人一块儿去了南燕桥上,对面就是湖心亭,就隔了几十丈远近,郑国公府大爷、嘉远侯、咱们世子爷还有几个旁的侯爷伯爷,都在里头……姑娘们起争执,动静都不小,哪能瞧不见听不见?”

    明筝只觉额角疼的直晕,她一再叮嘱梁芷薇,要时时刻刻注意身份不可失礼,好好地跟着去什么南燕桥,好好的掺合人家的争执做什么?

    未婚姑娘名声坏了,别说嘉远侯这样的门第,就是低嫁些,怕也是难。不仅带累自己,更要带累全家给人指指点点,大家族女,怎么能这样没有脑子?

    “这会子,怕是郑家大奶奶已经派人去把姑娘们带回来了,只是……”瑗华见明筝脸色铁青,怕再说下去更惹她生气,“奶奶,现在怎么办?”

    明筝闭了闭眼,扶着假山石头,平复了一会儿方道:“去把梁芷薇带过来,连她身边伺候的人,这就走,离开国公府,回家去!”

    瑗华不敢耽搁,忙转身去办。明筝抚了抚袖子,含笑回到席上。片刻,瑗华折返回来,明筝起身,告罪退席,来到不远处一间厢房。

    郑家大奶奶很是过意不去,“下人们没引对路,叫姑娘们去了水边,杨姑娘失足落水,几个姑娘都吓坏了,一块儿喊人把人捞上来……”

    明筝含笑谢过后,走到里间看见了哭肿了眼的梁芷薇。

    她打量着她,水绿色裙角湿了一块儿,袖口也沾了泥污,正躲在屋里更衣。

    见到明筝,梁芷薇又哭了起来,“二嫂,不是我的错,是杨梦月非拉着我,要我陪她一块儿去抓关紫烟,我并不知道那亭子里就是嘉远侯……”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悔恨得不能自己。

    明筝叹了口气,走上前亲自将她刚披上的衣裳理好,束紧。“好了,别哭,咱们先回去,回去慢慢说。”

    听她声音温柔,并没怪罪,梁芷薇稍觉窝心,“二嫂,嘉远侯会不会……”

    明筝朝她摇摇头,示意不要再提。

    回程马车上,梁芷薇哭得累了,渐渐睡了过去。明筝抽出被她握得汗湿的手,抬手撩开帘幕,低声吩咐瑗华,“回去后,你随我去寿宁堂,把今日事细细说一遍。今天跟着四姑娘的人,暂先押在前院。”

    瑗华吓了一跳,“奶奶,真这么严重?那四姑娘和侯爷的亲事……”

    明筝疲倦地闭了闭眼睛,“婚事不必想了,加紧找个人家,早早嫁了,兴许还能挽回些许。只可怜今天跟着四姑娘的那些人……”

    瑗华吓得不敢再说。姑娘们一场小打闹,竟把这么好一桩婚事闹没了?听奶奶意思,多半老太太还会处置那些下人……

    车行至转角,在大路上停了下来。

    车夫回身禀告,“奶奶,是虢国公府两位夫人的车,约莫是遇见熟人,停了下来,咱们只怕要稍待了。”

    明筝点点头,就听一把温和的男声透窗传过来。

    “婶娘先行回府,我还有事,需入宫一趟。”

    这个声音她应该很陌生才是。可偏偏从短短几句话里,她就辨出了这声音的主人。

    陆筠身后跟着牵马的郭逊,缓步自承宁伯府的车前经过。

    他步子迈得缓慢,靠近车厢的一瞬,他甚至听得见自己鼓噪的心跳声。

    一切喧嚣远去,一切不相干的旁人都自动隐形。

    在这一瞬,他和她只隔着几寸之遥。

    是这十年来,相距最近的一回。

    若可以,时光停滞在此刻,永远不再向前。

    若可以,山峦倾覆海水倒灌,天地崩塌前的一瞬,他鼓起勇气伸臂而去,用生命最后一息时间,也将她紧紧拥抱入怀。

    可终究,只是徒劳无功的妄想。

    他沐浴在四月的光影里,周身徘徊着数不清的行人。

    心底投下一块暗影,藏着没人知觉的秘密。

    昨夜暖风残月下,他目视床边的那双绣鞋。

    他想着在卫指挥使司衙门听来的那些话。

    如果换成是他……如果换成是他……

    兴许,他会做得比梁霄更无耻,事后也更得意的吧……

    **

    慈宁宫外,陆筠刚走入,就迎面遇上朝外走来的孝帝,他忙躬身行礼,“微臣……”

    孝帝摆摆手道:“免了,你快进去看看吧,正念着你呢。”

    屋中,惠文太后被人搀起来,半坐在床上。陆筠隔帘喊了声太后娘娘,惠文太后抬手忙抹去眼角的水痕,哑声道:“可怜见的,筠哥儿,我梦见你娘了。”

    陆筠抬眼,担忧地望着帐后那个影子。

    惠文太后涩声道:“快二十七了,该成个家。瞧上谁都好,外祖母替你讨回来,再不济身边儿摆个人,你这么苦着自个儿,是为什么?外祖母怎么就不明白你呢?”

    陆筠抿抿唇,他不想蒙骗谁,可事关于那个人,他不能说。

    他沉默不语,惹得惠文太后更伤心,“筠哥儿,你是不是真像他们说的,不喜欢女色?你你……你要是偏好那些男……”

    “太后娘娘!”陆筠耳尖都像被火烧红了一般,顾不上礼仪打断了太后。

    惠文太后道:“不是就最好,上回进宫赏花,你偷瞧了一眼那个,依稀是梁家的四姑娘?回头外祖母召进来,叫你两人单独说话儿,可好啊?”

    陆筠半晌没吭声,外祖母说他偷瞧人,比说他好男风还叫他觉得难堪。

    “你不说话,我当你应了?”

    陆筠闭了闭眼,想到适才孝帝面有泪痕,想到太医那些嘱托,想到为何外祖母这样急切要替他寻个媳妇儿。他知道,她也许等不久了,她不放心她,千里迢迢召他回来,要亲眼瞧他和和美美过日子……

    他又何其忍心,一次次给她希望,又一次次亲手打碎。

    “娘娘,微臣……”他艰难的,一字一句地道,“……有心上人。”

    这个藏了十年的秘密,他没试过对任何人提及。他声音甚至微微发颤,心口紧缩着,压抑着呼吸,怕心底那沉重的疼痛给人知觉。

    但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掩藏不住。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的,像空旷大殿里穿堂而过的风。

    ——

    “喜欢到……此生不渝,非她不可。但缘分太浅,终不可得。”

    第19章

    惠文太后绝想不到,这样一句无望又沉痛的话竟出自陆筠之口。

    她的外孙,原是这世上最耀眼不容忽视的存在。出身尊贵,文武双全,就是单论样貌,也可在这皇城内外数一数二。

    这般苦苦恋慕而不可得,对方是什么人?什么人配令他如此?

    奇怪的是,陆筠说完这句话后,心里竟然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他背负这沉重的秘密,一个人苦了太久。像冰天雪地漫无目的了无方向挣扎匍匐的行者,终于遇到一片可供栖息取暖的茶寮。哪怕只是存在于生命中这短短一瞬,至少这一刻,他不再孤单。

    惠文太后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该安慰,还是该劝服,抑或是该责怪?

    陆筠在心底轻叹了一声。他的任性妄为,到此而止。不可放任情绪横流,收整心情,把这份感情重新放回紧锁的角落。

    “所以,娘娘无需担心,微臣并非身有隐疾或是……旁的嗜好。”

    惠文太后强挤出一丝笑来,“嗳,缘分一事,本就难说。孩子……你去吧。”

    陆筠点点头,行礼退了出来。

    远处传来悠远的钟声。虫鸣暂歇,慈宁宫花园丁香开得正盛,那馥郁的香气远远扑送而来。窗下宫人捧药走入,听得太后叹了一声。

    “敬瑶,可记得那日与梁四姑娘一并进宫赏花吃酒的,都有谁?”

    老宫人用玉汤匙拨弄着碗里的汤药,不知太后如何提起这个,她招招手,命小宫人去把当日赏赐的册子取来,指着上头的名字一个个道:“福元郡主和洛二小姐、建文侯夫人、郑国公夫人,再就是承宁伯府的少夫人和……”

    太后目光落在那个名字上,半晌没有言语。

    陆筠说得含糊,她亦不好多问。可男男女女思慕不可得,若非死别,多半便是……

    太后的心情难以名状。一瞬间她觉得难过极了。

    老宫人命人把册子撤下去,上前扶住太后,“娘娘,您何必忧心,嘉远候这样的儿郎,京里头那些个姑娘小姐,哪个不抢着要嫁?侯爷眼光高,自然需得慢慢挑拣,急不得的。”

    太后摇摇头,闭上眼想了一会儿。片刻,老宫人听她疲倦地开口,“明儿,传梁家少夫人和四姑娘再来一回。”

    老宫人还想多问,见太后一脸萧索,明显不欲多言,到底没有再说。

    梁家正笼罩在一片阴云当中。

    湖心亭里梁霄在座,他自然知道发生什么。

    此刻寿宁堂中,梁芷薇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明筝扶着她,用帕子替她抹泪,不时还要劝梁霄,“您别急着生气,尽快想个法子才是……”

    梁霄扬手掼了只瓷盏,瞪着明筝道:“你带着芷薇在内园,为什么不看好她,容得她与那几个任性妄为的姑娘胡闹?娘信任你,才把芷薇交给你带着,你就是这样处事的?你就是这样当人嫂子的?”

    明筝抬眼望着他,见他因暴怒而涨红了脸,怒气冲冲负手在屋中来回踱着步子。过往再多龃龉,再多失望,她都不曾觉察他是这样狰狞丑陋。

    他其实有副极好的皮囊。唇红齿白,玉树临风,加上常挂着三分笑,很容易叫人觉得亲切。初嫁过来时,闺中那些小姊妹不也曾艳羡的说她得了个大便宜?承宁伯府世子的好样貌,在京都向负盛名。

    是分别太久的原因吗?是感情被磋磨淡去的关系吗?她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对这个人抱有希望,不再对他做出的任何事说出的任何话而觉得难过心伤。好像她已经能够很平静的,甚至带着几丝讥诮地去瞧他这幅暴跳如雷的模样。

    梁芷薇摇头哭道:“不怨嫂子,怨我自己……”

    梁霄跺脚怒道:“你还知道怨你自己?为了给你谋这门亲,家里头花费多大功夫,托了多少人情,花了多少银子你可知道?我一想到下午湖边你跟那几个姑娘跌在一处的丑态,就连饭也吃不下去。好容易挣得两份军功回京,还未站稳脚,你就把我脸面全给舍了去,叫人知道我梁家姑娘湿了身子大庭广众给许多男人瞧,我还要不要……”

    “二爷!”明筝扬声打断他,“芷薇不曾落水,担不起这样的污名。她不过好心帮了朋友一把,难道见死不救才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周围还站着下人,再让他胡说下去,梁芷薇的名声就彻底完了。

    梁霄见她这时还要与自己争辩,堂中坐着这么些人,把他身为男人的脸面威严置于何地?若是背地里争执也罢了,他愿意让着她哄着她。可眼前还有这么多的人瞧着,他堂堂伯府承嗣人,难道就这样被个女人质问得哑口无言?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