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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庭春 第4节

    第5章

    屋中光线昏暗,依稀只见床前立着两个人。帐帘合拢严密,瞧不见里头情形。

    啜泣声低而压抑,听得梁霄难受至极,他走上前,推开挡在床前的婢子梨菽,一把扯开帐帘。

    光线乍泄,凉风猛送,随即那抽泣声断了一息。

    安如雪讶然看过来,眼睑红肿,妙目盈波,透明的泪滴像最纯净的水晶,正以绝美的姿态自她眼角滑落。

    随着那水珠砸在衣领上迸碎成一道浅浅的泪痕,安如雪香软的身子已经扑入梁霄怀中。

    “郎君!”

    她伏在他肩头,紧紧揽住他的脖子哭得肝肠寸断。

    梁霄回抱住她,余光瞥见褥子上一滴鲜明的红痕。

    他心中恐慌非常,艰难侧过头来,询问梨菽,“这是……怎么了?大夫来过不曾?”

    梨菽点点头,又摇摇头,“大夫说夫人这是心病,开什么方子都是无济于事,只有慢慢开解着自己,什么时候心结除了,这病也便好了。”

    梁霄还想问些别的,可安如雪哭得太厉害,他只好先行安抚着她,轻轻搂着她,拍抚她的背脊,柔声道:“我在,我在,雪儿不要怕,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在你身边,保护你、陪伴你、爱你……”

    安如雪紧紧攥住他的衣袖,痛楚地蹙紧眉头。

    “姨娘死了,阿伯死了,那些西夷人不肯放过郎君、放过我……郎君不可以死,不可以的。”

    她说得断断续续,梁霄勉强听了个大概。

    梨菽在旁唏嘘道:“姑娘上回受惊后,便落下这个毛病,大人不在身边儿,她心里头挂念,时时担忧,刻刻惦记,生怕大人有什么差池。昨儿又一直等着大人,半宿没合眼,这些日子眼瞧着消瘦。”

    梁霄眉头微蹙,启唇想劝上两句,听得梨菽又道:“不怪姑娘挂心,大人过去跟姑娘日夜都在一块儿,从来没试过分开这么久瞧不见。姑娘随大人在西陲出生入死,闭上眼总想起那时的凶险,大夫说,心病难医,不是姑娘自己能控制得了的。”

    梁霄想到旧日两人经历过的那些事,又想到自己这段时日的刻意避忌,他本就是个心软的人,难免有些自责。“好了,没事了,雪儿莫哭了,我好好地在这儿,今晚哪里也不去,只陪着你,好不好?”

    梁霄抚着她松挽的头发,眼睛盯着褥子上那块红色颤声又问,“除却心病,旁的……无碍吗?”

    梨菽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屈膝含笑道:“幸而无碍。当时情形凶险,可把奴婢们都吓坏了,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才惊动了大人。总算是虚惊一场。”

    梁霄放下心来,把安如雪轻软的身子抱在膝头,令道:“把被褥都换了干净的来。”

    一夜细语温存,他耐心握着她的手,低声诱哄着,直到她终于安然睡去。

    望着灯下这张只有巴掌大小的脸庞,梁霄的心情其实是很复杂的。

    安如雪温柔小意,体贴入微,初初得到的时候,他很是惊喜自傲。这样的尤物摆在身边儿,尤其是在条件艰苦的军营里头,无疑是一件让人舒心的事。

    可那时他心里很清楚,不管他受欲\念所控,在床上承诺过什么,她是用来伺候床帷的人,仅此而已,他不会为她去做一些破例的事。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清醒的,是有把握的,可后来发生的一切,渐渐失去了控制。

    他荒唐之下,做错了一些事。在家里时,他不敢对明筝讲,更不敢去想象她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对着安如雪,他又是如此的歉疚。面前这个女人毫无保留的爱他倾慕他,甚至甘愿为他失去所有,他却只能让她委屈在外,连带她回家的勇气都没有。

    太阳没有如约来到,清晨窗外便下起了沥沥的雨。

    明筝立在寿宁堂廊下仰头望着氤氲的雨帘出神。春雨多发,湿泞得恼人,她不喜欢这样的天气,下雨会耽搁管事们回事的脚程,会影响族中铺子里的生意,还会被当作婆母留她多坐一会儿、体贴“关怀”的借口。

    适才梁老太太提起了子嗣一事。她和梁霄年纪都不算小,寻常人家二十三、四年纪,多半都已养下了三两个子女。

    梁老太太要她今后隔五日便诊一回脉,开始进补用药,为孕嗣做好准备。

    平白多添一重烦恼,明筝眉宇间的倦色更浓了。

    刚成婚时,梁霄初入官场,被调派在宛平卫所,每隔十日休沐的日子才能回家来,头两年聚少离多,她又一心用在熟悉梁家环境、和逐步掌握家中的情况上头,当时没动静,她并不觉得奇怪。

    后两年,她辅佐梁老太太理事,渐渐越发忙碌。梁霄受人排挤,差事做得不顺,时常心情不佳,两人偶尔还会拌嘴,梁霄怪她不够体贴,总要对他说教。她觉得梁霄不够冷静,遇事太冲动易怒,不是妥帖之人。隔阂渐深,梁霄有他自己的骄傲,她更是从来不是会说软话的那一个。

    再后来,他发现了她那个“短处”,他猜疑愤怒,介意妒忌。误会没有解开他就随军去了西边,等他回来时,他们都已蹉跎了这么些岁月。

    瑗华撑伞来迎,请安声打断了明筝的思绪。

    她步下台阶走入伞下。很快,地面水渍洇湿了绣鞋。

    瑗华道:“适才后门上的林婆子过来,说有事回报奶奶,这会儿在明静堂外等着。”

    明筝点点头,没有多言。瑗华见她沉默,以为她为着昨晚梁霄留宿水儿胡同一事生气。

    “奶奶,水儿胡同那边儿,要不跟爷谈谈?外头设个家,人家多半以为是您不宽和不肯同意……”做了妒妇,背负的骂名不会少。奶奶兢兢业业为了这个家打算,在内受人敬服,在外有个贤名,若为着个不入流的贱婢和二爷龃龉,还不定有多少人暗地里笑话。

    明筝笑道:“由着他们。”

    琬华不解,“人已经带回来了,与其留在外头勾着爷不回,不若放在眼皮子底下归拢,何苦白白担个骂名,还因此与二爷离心?”

    明筝抬手抹掉额角迸上来的水珠,浅曼笑道:“收用的人是二爷,可不是我,我为什么着急?又为什么要去为着一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去费心?你不用宽慰我,我没因这个为难,往后,也不必在我跟前提起。”

    说话间,明静堂已到了。

    明筝进内室梳洗更衣,一刻钟后,在稍间炕上传见林婆子。

    这婆子原是梁家大爷的乳母,如今年岁大了,已经不必侍奉主子,在后园单辟出一间小院颐养天年。“…老奴借口儿子要成婚,以同乡名义请她出来吃顿酒一块儿参详,慢慢说到刘小姐入宫之事,百般试探,总算得出些有用的消息。”

    “…那杜mama说,在刘、韩两位小姐进宫陪太后说话之前,郑国公府的三姑娘、五姑娘也曾进过宫,不知怎地,这些日子倒淡了,一时再没消息,刘夫人正发愁,刘小姐到底年岁摆在那,过了今年要是再不说人家,往后就要给人猜测是不是有什么不足之处了。”

    明筝笑道:“这番辛苦mama了,大嫂说您办事稳妥,果然不错。”

    打眼色示意琬华,后者上前,递过来一只沉甸甸的银包。

    那林婆子喜得眉开眼笑,连声致谢。明筝又道:“若没记错,令郎今岁也有十九了?亲事订了不曾?若暂没遇上十分可心的,我叫人帮忙物色看看?林mama有什么要求,尽管说与琬华,回头知会外头,尽按照林mama要的条件来找。”

    林婆子儿子获蒙在梁家族学念书,已脱奴籍,不算是梁家下人,故而不好直接指派婚事,明筝说得很客气,表明诚意说是愿意帮忙物色。

    承宁伯府世子夫人出面说和,那这门亲事必然是十全十美,林婆子立时连银子也不肯要了,跪下来要给明筝磕头。

    彼此客气了几句,林婆子被琬华送了出去。琬姿端着熬好的药进来,边用汤匙搅动,边低声问明筝,“奶奶问出什么了?”

    明筝一见那苦药就不由蹙了蹙眉,拈了颗蜜饯先含在唇间,含糊地道:“有是有了,只是算不上好消息。入宫的几个小姐多是十七八岁年纪,身量高挑,行事稳重的。”

    见琬姿不解,明筝含笑解释:“太后娘娘急于抱重外孙……现下可懂了吗?”

    琬姿恍然大悟,而后想到自己尚未婚配,实在不该谈论这样的话题,红着脸把药推到明筝面前。

    明筝叹了声,手腕撑在下巴上望着那苦药发怔,“多半老太太的心愿要落空,芷薇年岁毕竟还小……不过也不全是没可能,这些日子没动静了,…多半是那陆侯爷没瞧上刘家姑娘等……”

    她近来一门心思都在这上头,梁家嫁女自是内宅头一等大事,她身为主母,自然免不了为此忧心。琬姿见她如此,心底暗暗替她不值。

    二爷是真不知珍惜。

    家里有这样聪慧美丽的妻子,怎么却被外头的女人迷失了心魂?

    第6章

    昨夜一场雨后,院子里的花树被濯洗得格外青翠。

    梁霄起得迟了些,安如雪后半夜才在他怀里睡去,折腾半宿,此刻他眼底印着两块乌青,边打哈欠边朝前走。

    小春子早在胡同外翘首以待,见着他,一颗悬起的心总算放回肚子,“二爷,您可来了,再不来,小人需得敲门喊您去了,今儿可是您上任头一天。”

    梁霄朝他笑笑,“不妨事,卫指挥使司多半是老熟人,谁还追究我点卯迟了半刻不成?”

    梁霄提步跨上马车,想起一事来,吩咐:“回头买两个会弹唱的,摆在安姑娘屋里给她解闷儿。这些日子我怕是不能常来,叫她有个事打发时间也好。”

    小春子点头应是。

    水儿胡同距离衙门不远,车行一刻钟便到了衙门前街,早有几个官员一个大早就候在外头专等着迎他,一路说说笑笑相互恭维,气氛好不热闹。

    梁霄出身勋贵之门,又是世子,身份尊贵不在话下,官场上打滚的那些人精,自然都乐得哄着他巴结他。清早就定好了中午晚上两场筵席,梁霄推拒一番,到底盛情难却,勉强笑着应下来。

    水儿胡同小院内,安如雪正在梳妆。

    她穿着簇新春衫,长发半数挽成云鬟,余下半数松松披在肩上,点缀两支名贵但不大抢眼的玉簪。懒洋洋靠在椅背上,垂下纤长的睫毛,道:“打听出来了么?”

    梨菽握着象牙梳的手一顿,“姑娘真要去吗?若是给大人知道,只怕见责……”

    安如雪唇角挂着一抹冷寂的淡笑,“我又能做什么,不过好奇他心爱的人是什么模样,远远的看一眼也好啊。”她挑起眼帘,透过铜镜望着梨菽的脸,“我想知道他是为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此的委屈我,折辱我。梨菽,你不想看看她吗?”

    梨菽叹了一声,轻轻替她梳理着长发,幽幽道:“姑娘何必自苦,我瞧大人还是最心疼您的。许是那明氏不讲道理,大人与她说不通,这才暂时委屈着您。姑娘千万别想左了,误会了大人的好意。”

    “是么?”安如雪声音里带了一丝梨菽不忍听闻的悲凉,“我倒不知,他竟是这么会听女人话的人呢。梨菽,你安排吧。”

    **

    寿宁堂晨膳刚过,侍婢在外忙碌着撤桌,明筝扶着梁老太太走入里间,将自己这些日子cao办的事一一回报。

    “送去的绣品郭夫人很是喜欢,昨天郭家春宴芷薇出席,整日被郭夫人带在身边儿,专程介绍给了程四太太……”

    她一连说及好几个人名,贵勋之家关系盘根错节,若是不知底细,根本听不明白。

    梁老太太闻言叹了一声,“要在从前,咱们承宁伯府嫁女,何用此等周折?只可惜……贵妃去得太早,是咱们梁家无福啊。”

    明筝宽慰她道:“皇上还是看重咱们的,相公一回京就补了这样紧要的职缺,爹和大伯一直很受器重,朝堂上说得上话,等闲都要给几分薄面。这回为着芷薇脸面,不好大肆宣扬,只能从旁做些功夫手段,等宫里头主动来请。”

    她笑着替梁老太太顺了顺脊背,“娘,您不若着手替芷薇选料子裁新衣,备着入宫见驾时穿?”

    说得梁老太太展颜笑起来,握着她手道:“累你这些时日奔走,为着芷薇,为着这个家,你付出多少心力,娘看得明白。这些日子霄哥儿忙着应酬差事,冷落了你,娘都知道,回头娘劝着他,少去外头盘桓,多在家陪陪你,也好早点儿给娘孕育个孙儿孙女,咱们梁家许久没添喜事儿了,但愿能和芷薇的婚事一并,来个双喜临门才好呢。”

    明筝心里些微不自在,并不显露出来,只是含羞点了点头,事情交代完毕,她也便告辞去了。

    **

    “娘娘您瞧,”稍间大炕前,两个妇人拥簇着惠文太后,炕桌上摆满画卷,如今看的正是最后一幅,“虽说年纪轻些,但瞧眉眼透着稳重,上回我见了,说话秀秀气气,性子又温和,见人先笑三分,团圆脸儿,是个有福相的,八字儿也稳当。”

    说话的妇人四十来岁,展眉笑着,瞧来喜气盈盈。

    惠文太后瞭了她手里的画像一眼,似笑非笑道:“倒有几分肖似她姑姑。”

    妇人脸上一顿,勉强笑道:“我原瞧着是个有福相的孩子,娘娘这么一说,果然能瞧出几许粱贵妃的影子。瞧我,千不该万不该,惹太后娘娘伤怀了。”

    她忙把画轴收起来,歉疚地道:“娘娘,今儿瞧了这么多女孩子的画像,这会子您也必累了,妾身们先行告退,改日有了好的人选,再来拿给您过目。”

    说着,两个妇人都慌忙站起身来,惠文太后慢条斯理吹着茶盏水面上的茶沫子,半晌方道:“回头传进来说说话儿。”

    她并不看那妇人,只垂眼笑道:“承宁伯府的小辈儿有本事,请动镇国公府四太太纡尊替她引荐,这点脸面,本宫总要给的。”

    那妇人慌得跪下来,小心抱住惠文太后袍角,“娘娘,您说这话,妾身惶恐啊,妾身一心只为完成好娘娘交代的差事,这梁家姑娘,正当婚龄,又是贵勋,衬咱们嘉远侯,算得上般配,妾身这才斗胆……娘娘,妾身一片孝心……”

    “行了。”惠文太后笑笑,指着另一个妇人道,“还不把你四弟妹扶起来。你们都是本宫娘家人儿,最最亲近不过,事情交给了你们来办,自是信得过你们。行了,本宫乏了,跪安吧。”

    两个妇人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五日后,宫里传旨,说花朝节在即,太后雅兴游园,愿请几个世家夫人相陪,特指了梁芷薇陪同明筝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