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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默片刻,才离开bào室。小允子自去嘱咐方才那妇人不要太苛待了槿汐,一行人才往玉照宫去。 秋凉时节,别处都是huáng叶覆落,似织金锦毯一般。徐婕妤的空翠堂中却依旧是糙木扶疏,半点不见凋零枯huáng之色,唯有深深浅浅的绿将空翠堂包裹其中,连地下亦是半片枯叶也不见,打扫得纤毫不染尘埃。 还未到掌灯时分,内堂里光线已经幽暗了许多,徐婕妤只身站在满架子书籍前,执了一卷《三言二拍》看得入神,整个人仿佛是隐没在明媚亦照耀不到的地方,书卷气隐隐绕人。 我扬一扬脸,浣碧寻了个由头拉了赤芍一同出去,方含笑望着她道:婕妤苦读诗书,本宫来得不是时候了。 徐婕妤柔柔一笑,半是戏谑道:正要用晚膳,娘娘来得正是时候。 她的侧脸露了一小块在即将晦暗的天色下,似一块皎洁的玉块,莹白而剔透。她轻柔地笑着,似三月初时沾衣yù湿的杏花雨,朦胧而轻软,娘娘宫里出了不小的事,难不成娘娘这个时候与嫔妾来谈心说话。 她冰雪聪明,如何不明白我的来意。我索xing笑道:与聪明人说话自然能茅塞顿开。 她放下泛huáng的书卷,衣袂间还沾染着久远的书香,嫔妾算不上聪明人,只是以己度人便能猜出几分娘娘的来意。 我坦然微笑,meimei如此聪明,本宫多言亦是徒劳,只不知meimei肯不肯帮本宫? 徐婕妤爱惜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温柔中透出一分坚冷之气,若没有娘娘,天地间早没有嫔妾了,更没有将来嫔妾和皇上的孩子。为着这个缘故,娘娘所说嫔妾都会尽心竭力去做,以图能报娘娘万一。她略停一停,只一件事,娘娘所做之事需得不伤害皇上才好。否则,请恕嫔妾不能为了。 怎会?我忽而笑了,恳切地望着她清澈的眼眸,本宫只想救槿汐和李长。自然也是为了皇上,李长在皇上身边侍奉多年,最清楚皇上的脾xing。如今乍然被拘了,一则损伤皇上的颜面,二则皇上身边连个会服侍的人都没有了,处处不得顺心遂意。 她想一想,那么,但凭娘娘吩咐。 我粲然微笑,本宫相信婕妤会做得很好,说得很好,只要把这层意思带到就可以了。 我附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晌。徐婕妤微微垂头思索,光影在巨大的书架前勾勒出她脖颈到锁骨纤瘦柔和的弧度,那样静谧的姿态,仿佛她是从书页上走出来的水墨美人,单薄而柔软。她静静道:娘娘所言并非很难,只不过她的目光似波澜不惊的湖面,安静望着我,嫔妾从不在皇上面前多言语,娘娘为何要嫔妾来说? 我舒展长眉,似漫不经心地吐出几字,因为你少言寡语,所以偶然所言才会有振聋发聩之效。 夜幕如巨大无边的翼缓缓从天边垂落,掌灯的桔梗一盏一盏点亮了堂中的蜡烛,烛火的明亮一点一点染上她娴静的面容,似乎化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光芒,徐婕妤的嘴角扬起宛若新月,既然娘娘如此器重,嫔妾愿意尽力一试。 从玉照宫出来,人也不觉有些疲乏了,仰首间但见满天星斗璀璨,几乎如银河倾倒,钻辉夺目。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身子轻飘飘地还在甘露寺下的长河之中,泛舟时搅动河水中的星波摇曳,如在银河中漫行一般。 几乎是这样以为了然而身边,高大华丽的轿辇之上,除了我自己,再没有别人了。朱墙粉壁,似望也望不到头的山脉迭伏,再也走不出去了。 深重的失落与迷茫无法寄托,被风chuī起的瑰丽硕大的裙幅似绮丽的蝶翼,想振翅高飞亦飞不出去。我缓缓按住裙角,所有的期望,只盼望这一步棋不要走错,只盼望能保住槿汐。 后宫-甄嬛传Ⅴ 二十八、示qíng 次日一早,徐婕妤便派了桔梗来请,我心知她已有打算,不觉也稍稍安心。及至玉照宫,徐婕妤淡扫娥眉,妆容清淡,案几上只搁了一本翻开的《孟子》,蓝糙染的书面有淡淡的糙木清馨,和她的气质很相宜。 她温婉一笑,道:皇上告诉了今早要来嫔妾这里坐坐,嫔妾想娘娘所说之事宜早不宜迟。徐婕妤指一指内堂后的一扇十二幅的乌梨木雕花屏风,带着歉意道:屏风后头是臣妾更衣的所在,皇上是不会过去的。委屈娘娘在后头听着,若说得有什么破绽,还得娘娘事后弥补周全才好。 我含笑凝视于她,多谢你想得周全。于是把钗环皆摘了下来,免得有碰撞之声惊扰。才收拾完毕,已听见外头的通报驾到的声音传进来,便忙闪在屏风后。 徐婕妤扶着桔梗的手迎了上去,浅浅施了一礼,笑盈盈道:皇上来了。她穿着一件宽松的月色缎裙,只裙角上绣着一朵浅米huáng的君子兰。 玄凌端详她,笑道:你今日气色倒好些。 她盈盈道:托皇上的福。 玄凌嗯了一声,捏一捏她的腕骨,你前番病了一场,也该好好养着,朕见桔梗和赤芍服侍你都很周全。说着咦了一声,环顾道:怎么不见赤芍陪着你? 为防着赤芍碍事,我早叫浣碧拉了她同去内务府选新进的衣料。那本是个美差,她自然不会推脱。 徐婕妤的眉梢有淡淡的无掩饰的一抹清愁,然而在玄凌面前,她的清愁亦像是含笑,只道:赤芍帮臣妾去领秋日里要裁的衣料了。 玄凌哦了一声,也自觉有些失态,因见案几上搁着一本翻开的《孟子》,不觉含笑,婕妤怎么有兴致在看这个? 徐婕妤略略有些拘谨,此刻听见说起《孟子》,也自如了些,孔孟之道大有深意,臣妾倒很愿意读读。 玄凌听她如是说,也颇有兴致,婕妤爱读《孟子》,不知有何见解? 徐婕妤谦和一笑,轻声细语,臣妾读《孟子》始知朱熹(1)之浅薄,朱熹妄称夫子,被后人赞誉程朱理学,其实全然不通,完全曲解孔孟之道。 玄凌兴致更浓,道:婕妤为何这样说? 徐婕妤笑得宁静恬淡,《孟子?万章上》说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礼记?礼运》亦说饮食男女,人之大yù存焉,到了朱熹口中却宣扬存天理,灭人yù,实在大大不通。她转脸看着玄凌,我朝以来皆以孔孟之道为正宗。朱熹虽在理学上颇有成就,文章亦写得漂亮,然而其人品之劣,由严蕊(2)一事便可知,为一己之私严刑拷打无辜女子,bī得她委顿几死,心肠冷酷可见一斑。 玄凌笑笑,弹一弹指甲道:朱熹的确有不通人qíng之处。 徐婕妤坐得端正,淡淡扬起小巧的唇角,是啊!若要说起存天理,灭人yù,臣妾先觉得不通。她脸上微微一红,若宫中也如此,臣妾又如何能为皇上绵延子嗣呢?岂非自身就是大错特错了。所以觉得说这话的人必然是无qíng之人,与皇家宽厚之德背道而驰。 细碎的金色的秋阳暖光似迷蒙的轻雾缭绕,落在空阔的空翠堂中,别有一种青郁静谧的气息,仿佛蒹葭苍苍之上弥漫的如霜白露。徐婕妤的目光有一种的迷蒙的温柔,似牵住风筝的盈弱一线,只牵在玄凌沉吟的冷俊面庞上。 玄凌随意一笑,眼中有一抹yīn翳的散漫和冷漠,背道而驰?他见徐婕妤含蓄低头,淡淡道:婕妤最近见过什么人听过什么话么? 徐婕妤婉约一笑,吃力地挪一挪身子,别说臣妾现在走不动,即便肯出去,皇上也知道臣妾的xing子是从不说别人的闲话的,更不爱管别人的事。 玄凌微微一愕,旋即释然笑道:不错,朕觉得这是你最大的好处,不似旁人那么嘴碎多言。玄凌多了几分信赖之色,如此,朕有一事想听听婕妤的意思。婕妤置身事外,想必看事亦清楚明白。 虽然臣妾见解粗陋,不过倒是很愿意陪皇上说说话。 玄凌微微沉吟,如今宫中纷传崔槿汐与李长之事,皇后主张严惩,敬妃持中不言,端妃颇有不忍,莞妃不便说话,不知婕妤如何看? 徐婕妤只笑:皇上可记得日桃花之景?方才说到严蕊,臣妾便献丑用严蕊的《如梦令》来答。她的声音轻柔悦耳,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qíng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婕妤此说何解? 徐婕妤颈中一串八叶桃花细银链子,正中的坠子正是一枚粉色水晶琢成五瓣桃花,仿佛合着她的话语应景一般,道是梨花非梨花,道是杏花亦非杏花。似是而非,红红白白,正如桃花,爱之者称其桃之夭夭,宜室宜家;不爱者嫌其轻薄无香,逐水飘零。其实各花入各眼,是非只在人心罢了。朱熹眼中严蕊是轻薄jì女,死不足惜。而千古之后,人人赞叹严蕊侠义之风,不为酷刑所bī而攀诬士大夫。正如此诗中的桃花,或许朱熹眼中也不过是轻薄逐流水之物,却不想桃花也是武陵桃源之品呢。言及今日宫中之事,皇后认为关系宫中风纪规矩,臣妾倒以为,他们并未祸乱后宫,不过是宫女内监相互慰藉罢了。他们这些为奴为婢的一入宫门便孤身劳作至死,难免凄凉寂寞想寻个伴,以己度人,也只觉得可怜了。 徐婕妤娓娓道出此言,我在屏风之后亦忍不住要击节赞叹,其心思之敏,答言之巧,果真心细如发,聪慧过人。 玄凌眼中清冷之色微融,温和道:婕妤以为如何处置才好? 徐婕妤柔婉的声音如她月光一般迤逦的裙幅,皇上可曾听说过一句话不痴不聋,不作家翁(3),唐代宗的升平公主被驸马郭暧醉打金枝,代宗也不过以此语一笑了之,何况是无伤大雅的宫女内监对食之事?其实皇上若不信,可去每个宫里都查查,保不定都有,难道个个都要杀之而后快么?皇上乃天下之主,职责之重何止是一个家翁,大可端出一点容人之量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深深看住玄凌,目光像新开壳的蛋清澈亮温润,不含一缕杂质,许是臣妾怀有身孕的缘故,实在听不得这些打打杀杀的事,过分心软了,请皇上恕罪。 玄凌的眼中有浅浅的笑意和安慰,是啊!如今宫中有身孕的不止是你,连着沈淑媛和嬛嬛,大约都见不得生杀之事的。言尽于此,玄凌与她烹茶品味了一番,又叮嘱了几句,便步履轻快回了仪元殿。